李南
嫌犯放棄了上訴。
盲人接受了黑暗。
只活一天的蜉蝣啊
在水池邊歡呼自己的命運……
我讀《約伯記》,發現上帝和魔鬼
有時也會結盟。
嫦娥在天上跳舞
戴著悔恨編織成的桂冠。
我還能活多久?
我問樹陰下熟稔流星趕月的盲師
問白云觀精通八卦的道長
我打問一棵橡樹的年齡
一只野鴨的去向。
我還能寫多久?
像米沃什先生、辛波斯卡女士
像沃爾科特還是R·S·托馬斯?
這些與詞語作戰的老家伙
思想里儲滿了金子。
我只是運走了古老時間中
沙沙作響的殘渣。
啊,生命冒出的青煙——無形!
愛的立方根——無解!
不能把罪犯和嫌犯混淆
其中有一段屈辱與驚險的真相。
一個良善的人
深夜可能會跳起魔鬼之舞。
罌粟花在山坡左右搖曳
能使人迷醉也能使人致命。
我經常眺望地平線
心中傷感和喜悅交織在一起。
故鄉和地圖上的圓點,是兩回事
愛,和愛情也不一樣。
活到了我這歲數
才開始研究事物的多重性。
難道是上帝搞錯了?——
苦難之雨總是比幸福之雨來得密集。
……到處是輕浮的游客
在店鋪邊戴起那可笑的氈帽。
只有你——土著人
向我投來了迷亂、狂野的眼神。
燕子用翅膀剪出了窗花
貼在天空,讓我們仰望
三角梅探出客棧院墻
仿佛暗示著什么。
請給我一個燦爛的下午
讓我把酒喝干,把自己點燃……
你用特殊的方式和我相逢
還將以特殊的方式與我再見。
我們放生,把船劃到汊河中心
魚啊——快一點去尋找你的遠親近鄰。
我們看夕陽,看夕陽下的垂柳
苦味的日子有了短暫安慰。
我們拍照,露出微笑
讓后人看不出我們有疾病和哀傷。
我們是親愛的——又彼此稱為異教徒
一同在蒼白空洞的生活中,尋找光,尋找亮。
春天柔軟,大地分明被祝福過
廢棄的鋼廠空地
灰塵中也能開出鮮艷的花朵。
春天柔軟,像信徒的好心腸
人群中我認出了喜樂的臉
不管他們穿運動衣還是亞麻衫。
春天緊迫,鳥的歌聲加快
沒有抒完的情
無處投寄的悲哀……
春天里我低下頭來縫紉
為死亡預備著云彩
我愛戀著每一天又告別了每一天。
需要一道山坡
——斜斜的。
需要一座老式鐘擺
——停止的。
需要一盒鉆石香煙
——藍色的。
需要一片草地和一個星空
需要把手機調到靜音。
看月亮出來致辭
看秋蟬熱烈地鼓掌。
還需要一個人
和另一個人一起看星星。
直到秋風漸起
直到露水打濕了褲腳。
偶爾說點什么
或者什么也不說。
半夜醒來,海面上傳來渡輪的馬達聲
使我再一次確認,身在何處
又將去往哪里。
我在無數往事中穿行、停頓
并被其中一件絆倒
不知不覺中
天光已經微亮——
大海寧靜,而人世洶涌。
別在街上數錢。
別在電梯里掏出鑰匙。
別跟陌生人談論故鄉。
別在《圣經》前打盹、犯困。
記著開車前松開手剎。
記著傍晚打電話問候老媽。
記著去森林呼吸樹脂的香味。
記著地圖上總有你不能抵達的小鎮。
挖好你的防彈掩體
有時野獸也充滿了迷人的溫柔。
因為我們曾經經歷了不幸
還將繼續不幸。
早晨打開窗戶,出現了罕見的藍天。
期盼中的雪
并沒有如期而至
我走出賓館,把圍巾裹好。
冰層在湖面上反光
溜冰的那孩子戴著紅帽。
我承認,沒有趕上最好的年頭
霧霾、水污染、轉基因
暴行發生在街頭
窮人的淚水認領了恥辱。
時代拉響了警報
我不過是努力活著的野鴨
還在湖面上換氣。
就像今天,就像現在
領略這一瞬間
——寧靜和動感組成的美。
巫師擁有咒語
屠夫隨身攜帶剔骨刀
那至高者隱約在山林上方閃現
可是我……只有裝滿了淚與笑的花籃。
遠山擋住了自由
悲傷是沒有父親的遺腹子。
那么好吧
從今往后,我將把余生重新安排——
寫簡單的詩
過順從的日子。
讓傲慢融化為水滴
與江河一起流過這世界。
只穿棉麻,只聽上帝說話
只在夜晚鋪滿柳絮
只在夢中和云南情人見面。
沒有郵寄的信,就此化作灰燼
系好大地的紐扣
我經過的風景已經夠多。
別人欠我的
一筆勾銷。
我欠別人的
來世再還吧。
枸杞樹發紅了
戈壁灘上的蕨麻結果了。
雷雯、惠英、廖正蕓
你們去了哪里?
小鐵鏟,紅皮筋和露天電影
幫幫我——拾掇起這記憶碎片。
童年在我身后越走越遠
直到變成一個黑點。
巴音河水日夜流淌
沒有誰在乎一粒沙的過去。
可要從詩中回到德令哈
這是一條多么艱辛、遙迢的路!
每當人們問起我的工作
我總是羞赧無語。
我讀些閑書,想些沒有用的問題。
寫下一些樸素的文字
——對人們可有可無。
有時我會出現在一個陌生小鎮
人們也弄不清我的身份。
與朋友喝酒
陪老母親逛街
去家庭教會,給仙客來澆水……
偶爾也望著遠山發呆。
看上去我是個游手好閑之徒
愛好電影、音樂、昆蟲和鳥類。
可當城市沉沉睡去
我在文字中拜訪萬水千山
與一位隱身人交談。
這也許就是我的工作
我不能確定。
神這樣指派我做的事情
想必自有他的深意。
一個富人不應該瞧不起窮人
他夢想進天國
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難。
人類不應該瞧不起一只蜜蜂
它熱愛勞動,有狂喜和驚訝
并不比懶漢缺少什么。
過路人不應該怠慢鐘表
那秒針是一把鈍刀
足以讓靈魂發出哀鳴!
黃昏不應該撤去最后一道光線
運河、垂柳、作業本和小提琴
將在何處安放?
當我們不再抬頭看星星時
星星眼里就儲滿淚水
廣袤夜空傳來它難過的追問。
注:*引自《圣經》“我再告訴你們:駱駝穿過針孔,比富人進天國還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