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偉峰
摘 要: 王陽明既是儒家傳統的承續者,又是傳統儒學的改造者和創新者。他經過反復體驗和實踐,既接續了儒門道統,又成功地重建起了以良知論為核心要義的儒家心學思想體系。本文圍繞王陽明的思想演變,基于身心關系,透過中國哲學內在超越的思想文化傳統,闡述知行合一、德行與事功相統一等命題,并從更深層、更廣闊的視野揭示良知學的現代價值。
關鍵詞: 王陽明 良知學 內在理路 超越性
王陽明是心學的集大成者,從哲學史的角度看,他既是儒家傳統的承續者,又是傳統儒學的改造者和創新者。王陽明經過反復體驗和實踐,質疑并批判以朱熹為代表的儒學傳統,進一步創造性地吸收了佛、道心性論的思想,既接續了儒門道統,又成功地重建起了以良知論為核心要義的儒家心學思想體系,從而使儒學乃至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發展進入了新的時代高峰。可以說,陽明心學不自覺地構成了一條歷史悠久、意域深廣的內在超越之路,“由對外在的語義、文本和事物的對象性認識,轉為對主體自我的體認、內在本質的證悟,從而使認識與人的存在相統一、本體與境界融為一體”①,這種超越之路實質上是“直指本心”的內向探求,既開出新思想、新學風,又走向新的困境。
一、王陽明的生命歷程及思想演變
王守仁,字伯安,自號陽明子,學者稱為陽明先生。自幼即聰穎異人,豪邁不羈。十一歲時賦詩“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可謂志氣恢宏。十二歲問:“何為第一等事?”塾師答曰:“讀書登第。”他對曰:恐未是,該是讀書做圣人吧。十五歲出游居庸關,逐胡人騎射,經月始返。十七歲結婚時,與道士對坐忘歸。十八歲學宋儒格物之學,二十一歲因“格竹子”而得病,遂改習辭章之學,又學兵法。三十一歲習靜“陽明洞”。后幾經周折,被貶貴州龍場驛,參透了格竹之病,終悟格物致知之旨,始倡良知之學。
關于陽明一生學術思想的演變,錢德洪與黃宗羲總結為“學三變”、“后三變”,雖略有出入,但均認為:龍場悟道之前經歷了三次重大變化,龍場悟道之后其思想宗旨又經歷了三次大的變化。龍場悟道是王陽明人生和思想的根本轉折,是陽明心學奠基的標志。
“先生之學,始泛濫于辭章,繼而遍讀考亭之書,循序格物,顧物理吾心終判為二,無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處困,動心忍性,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學凡三變而始得其門”②(《明儒學案·姚江學案》)。
王陽明先是遍讀朱子之書,泛濫辭章,循序格物,后來“格竹子”失敗后,開始懷疑朱子學說。《傳習錄》亦是以對朱子的質疑為開端展開的。嵇文甫曾說:“王陽明是宋明道學史上一位最有光輝的人物。由他所領導的學術運動是一種道學革新運動,也是一種反朱學運動。”③實際上,作為唐宋以來三教合一的重要思想成果,宋代儒學達到了中國古代思想史上的一個巔峰,伴隨著官方的認可,以朱熹理學為代表的宋代儒學在宋元以后發生變異,逐漸僵化。從邏輯上看,當一種思想固化后,必然要迎來革新與發展,而儒學在內的中國傳統哲學思想本身就具有強盛的活力。王陽明出入于佛、老,未嘗不是尋找一種外緣,以求在與不同思想體系的相互碰撞中取得新突破。當然,陽明面對當時現實社會,要有一個反復實踐和檢驗的過程。
佛、道與儒家自是大異其趣,但陽明一方面揚棄了其本體論,另一方面汲取改造形成了新的工夫論,其“一意本源,默坐澄心”顯然在工夫上受佛、道影響。王陽明龍場所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始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從此徹底返歸圣人之學,并拈出“致良知”三字為其學問宗旨。
“自此以后,盡去枝葉,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有未發之中,始能有發而中節之和,視聽言動,大率以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專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習不慮,出之自有天則。蓋良知即是未發之中,此知之前更無未發;良知即是中節之和,此知之后更無已發。此知自能收斂,不須更主于收斂;此知自能發散,不須更期于發散。收斂者,感之體,靜而動也;發散者,寂之用,動而靜也。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無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更無假借湊泊,如赤日當空而萬象畢照。是學成之后又有此三變也”(《明儒學案·姚江學案》)。
前之第一變,以“默坐澄心”、“收斂涵養”為主,涵養而日見其不足,不足方“日有余”。這與朱子重涵養本原之功夫相近。第二變,即陽明居江右以后,專提致良知三字,自立致良知之教,不重收斂,明心體內外動靜、未發已發之意。“未發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嘗別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嘗別有已發者存”(《傳習錄·答陸原靜書》),進而于收斂、發散,一切任此自然心體,即寂即感,動靜一如,知此良知超乎天理人欲之上,承體起用,知行不二,“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至于第三變,乃是于良知圓熟時,“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當下心體自現即是工夫,“人于此唯見一超是非超善惡而無善惡又為至善之一絕對心體之呈現流行于所感之天地萬物之中,如赤日之照萬象”④。自此,陽明“不假外求”、回歸心體的良知學隨之完成。
二、陽明良知學的思想背景與特質
陽明心學的根本精神在“良知”,集中體現王陽明良知精神的著作是《傳習錄》。《傳習錄》之得名,當源自《論語·學而》所載曾子言“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一言。朱熹注此說:“傳謂受之于師,習謂熟之于己。”“傳習”者,傳而習之,習而傳之之謂也。傳、習二字,體現了文化與學術的傳承與創新。而陽明心學的體系,最主要的就是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致良知”為總綱,“心即理”為體,“知行合一”為用,即用顯體,承體達用,體用不二。
王陽明生前曾言:“今某與諸君不過各就偏蔽箴切砥礪,但能改化,即吾言已為贅疣。若遂守為成訓,他日誤己誤人,某之罪過可復追贖乎?”⑤陽明傳道重在教化而不在語言,當然不愿把語言備錄成文字乃至于刊刻成書,那么錄刻《傳習錄》的目的應該不在文字而在實踐老師的思想,起到教化的作用。所謂傳習者,亦是“溫故而知新”,強調實踐的體驗。從這個意義上看,“傳習”在于傳心。
錢穆在《宋明理學概述》中評價:
“我們綜觀他(王陽明)的一生,實可算是以身教身,以心教心,最具體最到家的一實例。他平生講學,總是針對著對方講,從不憑空講,也不是在講書本,或講天地與萬物。他所講,也只本他自己內心真實經驗講……他只是講的良知之學,只是講人之心,只是本著己心指點人心”⑥。
陽明心學雖以“心”立說,但由于其以“良知”釋“心”,因此其心學即為良知學。陽明良知學把“道”或“心體”看作一個不可言說之域,這實際上是要求從“口耳之學”轉進到“身心之學”,反對通過書冊之知、見聞之知、口耳言語等一切外在性的途徑窺測本體,主張以自我的體驗、實際的踐履達到對本體的把握,由此展開對內外之辨、己學與世儒之辨乃至儒道釋之辨⑦。
一方面是身心關系上。王陽明早期經歷了對朱子學的虔誠信仰和追求后,發現了其弊病。他批評朱子等理學是“務外遺內”,只重外向馳求,徒為口耳之學,甚至只是文本教條的舉子學,而把成圣的“為己之學”、“身心之學”放在一邊。因此,他反思的結果是“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為學的目標、認識的對象是內在的“吾性”、“本心”或“良知”,而不是外在的天理、萬物、事理,“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在王陽明心學中,悟道主要不是對外在的超驗本體的認識,而是表現為主體境界的形成與提升,這一思路可以看作身心之學的邏輯展開⑧。身心一體、心理合一,心外無理、心外無物,“致知”不是追求外在于心靈的知識,“格物”也不是要在事事物物中找出普遍的天理。“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黃宗羲總結道:“先生以圣人之學,心學也。心即理也。故于致知格物之訓……言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夫以知識為知,則輕浮而不實,故必以力行為功夫。良知感應神速,無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明儒學案·姚江學案》)
另一方面是“道問學”與“尊德行”的側重上。有人問陽明,朱子以存心、致知為二事,若做一事如何?陽明答道:“天命于我謂之性,我得此性之謂德。今要尊我之德行,須是道問學。如要尊孝之德性,便須學問個孝;尊弟之德行,便須學問個弟。學問個孝,便是尊孝之德行;學問個弟,便是尊弟之德行。不是尊德行之外,別有道問學之功;道問學之外,別有尊德行之事也。”⑨如果把“格物”當成由外在的“知”達至內在的德行的“道問學”過程,那么就容易過于倚重外在的“道問學”而輕忽內在的“尊德行”。王陽明認為,以人之學,但當求之于內,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于外,求之于外是理障。其所悟到的圣人之學是心學,就是要從知識性學問的局限中實行超越,回歸到無所不知的心靈本性。
再者是內在超越性的問題。不管是內外之辨、己學與世儒之辨還是儒道釋之辨,中國哲學的傳統最終指向的都是注重內在的超越。湯一介先生認為:“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的最大不同可能是它以‘內在超越為特征,不論是儒家、道家,還是中國化了的佛教,都是內在超越的哲學體系。”⑩宗教重超越義,而道德重內在義。宗教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對超越的追求,而中國化的佛教特別是禪宗,其心性論的精神實質就是人的內在超越,這體現在即眾生是佛、即煩惱是菩提、即無明是智慧、不舍生死而入涅槃、即自性而凈土等。超越所要實現的目標內在于自心,而非純粹地孤懸于現象界之外;而超越的實現依賴于人內在的悟與修,靠自己內在的修養達到最高的精神境界。儒學本質上是一種內圣之學,這種內圣之學強調人作為主體的內在作用具有決定性意義,人通過自身的內在道德修養達到超凡入圣。
王陽明看到了儒釋道各有所偏,如黃宗羲對其所做的深中肯綮的總結:“以釋氏本心之說,頗近于心學,不知儒釋界限,只一理字,釋氏于天地萬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復講,而止守此明覺。世儒則不恃此明覺,而求理于天地萬物之間,所為絕異。然其歸理于天地萬物,歸明覺于吾心,則一也。向外尋理,終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先生點出心之所以為心,不在明覺而在天理。金鏡已墜而復收,遂使儒釋疆界,渺若山河,此有目者所共睹也。”(《明儒學案·姚江學案》)
綜上,陽明良知學無疑糾正了以朱熹為代表的宋儒側重外在的偏離,回歸并擴大了以內在超越為特征的中國哲學傳統。王陽明對宋儒之偏的批評在“向外尋理”上,而對于佛、道著重追求個體內在的自我解脫和修養的內在超越、不重救世濟民的實踐活動,也持批判態度。“蓋圣人之學無人己、無內外,一天地萬物以為心,而禪之學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內外之分,斯其所以為異也。今之為心性之學者,而果外人倫遺事物,則誠所謂禪矣;使其未嘗棄人倫遺事物,而專以存心養性為事,則固圣門精一之學也,而可謂之禪乎哉”{11}?基于此,陽明心學所宗的大概是,心性修養工夫與用世濟物等的統一,在自我受用中,既能超越世俗,又能在世俗事務中安頓自我。
三、良知學的現代審視
王陽明良知學的形成,是在不同階段提出了不同的命題,并經過自身的思考和實踐,最后才有了“致良知”、“知行合一”等理念。然而,從總體上而言,王陽明亦未擺脫“有首無尾”的流弊,盡管他生前唯恐良知觀念會變成空洞的口號而對人無用。事實上,陽明后學在教化思想上與六祖后禪宗的發展一樣,也出現了分流,其精神意趣不盡相同:一個是陽明儒學的禪學化空疏傾向,如王龍溪的“良知現成說”;一個是陽明儒學的大眾化傾向,如泰州學派王艮的“淮南格物”說與李贄“自私其心”的“童心說”。中明之后,中國思想界開始轉向關注身、情、欲方面,無法擔負其大眾教化的歷史責任。從思想發展的內在邏輯上講,儒家這種傾向,佛教幾乎是同步的。明末的狂禪運動,即是一個極端。中國傳統哲學思想至清代,由空談心性向實證之學的轉變,也是一種必然的“反動”。因此,站在中國哲學思想傳統下,反思陽明學發展的內在理論,從而對其現代價值和意義予以重新審視,非常有必要。
王陽明晚年回復顧璘(顧東橋)書信中的一段文字,稱之為“拔本塞源論”。王陽明從根本上談及顧氏疑問的源頭,對于私己之欲和功利之毒,要拔本塞源地解決。“圣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錢穆曾言,“人人分工而合德,人人平等而自由,各還他一個天賦的才性之真,與本心的好惡之誠,而各成為一圓滿無缺之圣”,“守仁的良知之學,則就人人言,這一社會,便成了中國一人、天下一家的社會。所以良知之學是心學,而推廣到社會大群與技藝專業上,實可有其甚深甚遠之到達。一樣的社會,一樣的技藝,只不從功利看,而從德行看,便會發展出異樣的光彩”{12}。超越這種功利性,并不意味著割裂德行與事功。王陽明還是十分重視貫通內外的,認為良知無分內外,學道不離日用、事功,在實際生活、世界、日常事務中體悟、求道。不過,在另一面,又極易走向為道不為學的局面,把求道與求學、道德與知識、內修與外證等對立起來,以前者否定后者。
另外,在內在超越的層面上,不像佛教、道教,以陽明學為代表的中國哲學傳統之一,如果沒有外在超越對象的“超越”,局于內在生命,以自我的體驗、實際的踐履達到對本體的把握,則可能僅僅是感性的、經驗的,無法獲得真正的超越。與此同時,“這種過度內在化的傾向不僅會使針對主體的真正的自我認識乃至自我的內在超越難以實現,反而會扼殺人的主體性存在,淪為純內心的自省和完善,完全棄外絕事而走向其初衷的反面”{13},中國傳統哲學的這一特征尤其應當加以注意。這一困境,不獨宋明理學如此,中國化的佛教亦如此,只是佛教近代以來一直努力走出“人間佛教”的路子,以調和超越與事功的關系。陽明學在明末清初走向分化,有的走向脫離現實的空疏,也有黃宗羲等積極與社會變革的實踐。事實上,陽明學在經歷了諸多波折與困頓,傳播到日、韓等國,并被輸入國文化所消化吸收,甚至成為社會思想變革的重要思想來源,這從側面驗證了陽明學的價值。因此,王陽明及其學說不僅屬于浙江,屬于中國,而且屬于整個世界,站在國際視域去理解、詮釋,會有更深層、更廣闊的視野,賦予陽明學新的時代意義。
注釋:
①⑦{13}朱曉鵬.論中國傳統哲學的內在化進路——以王陽明良知學為中心的考察[J].孔子研究,2015(01).
②黃宗羲.黃宗羲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201.
③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論[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1.
④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291.
⑤{11}王守仁.傳習錄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567,257.
⑥{12}錢穆.宋明理學概述[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249,299.
⑧楊國榮.心學之思——王陽明哲學的闡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221.
⑨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234.
⑩湯一介.對中國傳統哲學的哲學思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8-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