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音樂學與藝術人類學訪談兩則

[中圖分類號]J6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2233（2018）12-0007-03

[收稿日期]2018-10-10

2016年1月18日和2018年9月27日，筆者分別接受中國社會科學報和藝術人類學學術研討會組委會的學術采訪，對于中國民族音樂學/音樂人類學與藝術人類學的學科性質和目前的發展態勢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本文匯編了兩次訪談的完整內容，將其融入一個有關民族音樂學與藝術人類學兩個親緣學科之間關系的話題中予以討論。

一、音樂人類學的學科性質及目前的發展態勢

1問：音樂人類學是音樂學與人類學的交叉學科。有學者指出，音樂人類學是人類學理論和方法在音樂研究領域的具體實踐。您如何界定音樂人類學的學科屬性？

楊：從學科屬性看，音樂人類學（或民族音樂學，ethnomusicology）是音樂學與人類學的交叉學科，這一點不容置疑。若從人類學角度看，說音樂人類學是人類學理論和方法在音樂研究領域的具體實踐也沒錯。但若讓我在不同的相關定義中做選擇的話，我還是認同目前大多數該學科學者所公認的一個定義，即音樂人類學是致力于“把音樂作為文化來研究”以及“研究文化語境中的音樂”的學科。其中，“把音樂作為文化來研究”體現了音樂人類學與人類學相一致的學術目標和文化視野。“研究文化語境中的音樂”則體現了這門學科的具體研究方法及學術范式。

2問：與人類學研究相比，音樂人類學有何獨特研究方法？在您看來，音樂人類學致力于研究和探索哪些重要問題？

楊：音樂人類學的對象、問題和研究目的因人、因地而異。但是，把音樂作為符號文本（text）和文化表征，放置到特定的“共時-歷時”上下文語境（context）中進行個案研究或跨文化、族群、地域性比較研究，應該說是所有音樂人類學課題的一個共性因素，同時也是區別于一般人類學的一個自身的個性特點。也許可以說，這是從音樂學角度來看待它與音樂人類學（民族音樂學）之異同的一個獨特視角。

筆者認為，通過對音樂現象的考察研究來有效地進行文化認知，凝成相對完整的知識和思想之網，并將之及時地反饋、應用于社會，構成了當代音樂人類學的學科兩翼——理論音樂人類學和應用音樂人類學。若從整體上看音樂人類學的研究任務和學術目標，其要點有三個方面：

其一，有必要去考察在瞬息萬變的“共時-歷時”上下文語境中，音樂符號文本和語義內容自身攜帶的藝術風格和文化基因，作為可以辨認和隨機變化的文化標志，是怎樣在身份與文化認同中發揮其基礎條件和特殊作用的。

其二，有必要通過對該類音樂的（書面與口頭）創作、表演及接受過程進行的觀察、體驗、描寫和分析，力圖去解釋音樂是以什么樣的表現方式和途徑，去參與和完成其整體社會文化體系及操作規范的建構、解構或重構過程的。

其三，還有必要進一步去考察音樂符號文本及其語義內容作為社會文化體系及操作規范的要素之一，其自身被建構、解構或重構的歷史與現實發展過程及其文化與社會原因。上述三個方面，可以說都突出地顯示了音樂人類學區別于人類學的自身視角。

3問：當前我國的音樂人類學研究呈現出何種發展態勢？與中國藝術人類學研究相比存在哪些不同？

楊：20世紀90年代以前，中國國內的此方面研究較多受到音樂學的影響，主要涉及以傳統音樂為主要研究對象的三個學科分支：漢族傳統音樂研究、少數民族音樂研究和世界民族音樂研究。如今，在上述三個學科分支仍然保持著各自的基本研究對象及學術范疇的情況下，又逐漸產生了城市民族音樂學、跨界族群音樂研究及歷史民族音樂學等同音樂人類學密切相關的一些新的課題研究方向。由此看音樂人類學與藝術人類學之間，除了研究對象的規模、具體研究內容和某些具體方法論的發展路徑上有所不同外，在研究思維和方法上并不存在任何本質上的區別。換言之，它們都力圖走出對象學科和藝術分化的藩籬，大力提倡跨學科及方法論跨界研究的發展方向，重視發揮中國人類學思維與方法論對藝術與音樂研究實踐的指導作用，正處于由較單純的對象學科向兼具理論學科和應用藝術（音樂）人類學特點的多維學科轉型，以及由西方藝術（音樂）人類學的思維方法為主向更多具有自身民族文化思維與方法論特色的本土藝術（音樂）人類學轉型的關鍵時期。

4問：您認為音樂人類學研究目前存在哪些難點與困境？對于推動音樂人類學研究，您有何對策建議？請您結合自己的研究分析闡釋。

楊：上述三十多年所取得的學術成就，有賴于堅持本土發展和陸續從國外學成歸來的幾代民族音樂學學者的共同努力。如今除了還有待于去持續、努力地發展、總結這些學術成就和進一步去擴大戰果之外，還存在著的一個較為明顯的難點與困境，就是由于我們一直未能夠有效地利用之前的種種優勢條件來建立起良好的人才培養機制，導致出現了音樂人類學教學與研究人才的青黃不接和已有的音樂人類學文化學統香火斷裂，難以為繼等困頓現象。對此，筆者認為，我們自己的音樂人類學辦學時間還比較短暫，而國外及港臺音樂人類學在人才培養方面已經持續了近一個世紀的時間，積累了許多成功的經驗，有必要認真、虛心地去學習、求教，以引進更多較先進的教育理念。十余年來，在中央音樂學院、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音樂學院和上海音樂學院等國內音樂院校，通過許多海歸和本土教師的持續努力，在音樂人類學本土化的道路上進行了許多有益的探索，但受限于各方面條件，從其規模和范圍上仍然遠遠達不到能夠彌補和接續上述人才缺失和需求的程度。要想真正解決上述難點與困境，仍然有待于從相關教育體制、學術機制到教師、學生個體各方面的協同努力。

二、音樂人類學與藝術人類學的關系

問：請您談談國內音樂人類學的最新進展。

答：音樂人類學又稱民族音樂學，是Ethnomusicology的兩個不同的中文譯名。就國內而言，它一定程度區別于我們音樂學院的其他一些近似學科。其中，跟它關系比較密切的就是傳統音樂研究。但是這兩個學科還是有一定的區別。民族音樂學結合了人類學的方法來研究傳統音樂，同時它也研究其他的音樂門類。比如城市民族音樂學，它涉及的范圍和對象就不僅僅是傳統音樂，它還涉及城市的市民音樂文化，此外還涉及都市音樂文化的發展歷史。我覺得，目前中國的音樂人類學里，進展比較大的可能還是這兩塊：一塊是以傳統音樂為對象的民族音樂學，另一塊是以市民音樂為對象的城市民族音樂學。

在以傳統音樂為主要對象的民族音樂學分支中，我覺得目前進展比較大、研究比較多的是儀式音樂研究，它更多是涉及傳統音樂，采用了人類學儀式學研究的觀點和方法來進行研究。中國儀式音樂研究的代表人物是香港中文大學的曹本冶教授，他也是我的博士研究生導師。其他像薛藝兵、張振濤、劉紅、楊紅、肖梅、項陽等老師和我的研究課題，都涉及了儀式音樂研究的方法和內容。關于這一點，在昨天洛秦老師的報告中完整地提到過，這里就不多說。

另外一類是跨界族群音樂的研究，亦即針對中國少數民族的延伸性研究，也是進展比較大的一類。它涉及中國的蒙古族、維吾爾族、朝鮮族等北方少數民族和西南、西北的少數民族同跨境居住在其他國家的同類族群音樂之間的比較研究。在中國西南與東南亞跨界族群的比較方面，目前主要是我和趙塔里木老師的兩個研究團隊在做。其中，我自己的研究主要涉及南傳佛教文化傳播領域，比如云南的傣族、布朗族、德昂族、佤族同境外的泰國、老撾、柬埔寨、緬甸同類族群音樂的比較。此外，烏蘭杰老師的研究團隊做的內蒙古同蒙古音樂的比較，劉桂騰老師做的不同國家和不同民族薩滿儀式音樂比較，新疆師范大學的張歡老師團隊做的新疆維吾爾族同中亞國家音樂的比較，還有寧穎和關冰陽等青年學者做的中國朝鮮族與韓國、朝鮮音樂的比較，這些都屬于跨界族群音樂比較研究的范圍。所以，從國內來講，我覺得少數民族和漢族傳統音樂研究中，儀式音樂研究和跨界族群音樂研究這兩塊，目前發展得比較好。采用民族音樂學的方法來研究這兩類音樂，取得了比較明顯的效果。

在中國的城市民族音樂學研究中，洛秦老師做的音樂上海學研究較具有代表性。洛秦原來是一位音樂史學家，后來又在美國學民族音樂學（音樂人類學）獲得博士學位，他就是采用音樂人類學的方法去研究城市的市民音樂和社團音樂。除了用了音樂人類學方法之外，他還采用了歷史民族音樂學的研究方法，同時用來進行城市音樂歷史發展和變遷的研究。在這方面他做了大量的課題，其中的很多具體內容，已經包含在昨天他做的那個報告里。這里就不多說了。

問：我們應該如何進行音樂民族志實踐創新？

答：我覺得下一步我們要抓緊做的事，是要去琢磨怎么樣才能夠把民族音樂學的研究方法、音樂民族志的理論同我們的中國音樂研究實踐更好地結合起來，最后形成盡可能多的、具有自己個性特點的研究成果。因為現在有一種觀點，認為音樂人類學是西方的觀點和方法，它是否適合中國音樂研究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而我們卻認為這不是個很大的問題。為什么是這樣？需要用我們的研究實踐來證明。我覺得這是我們的音樂民族志實踐創新中需要注意的一個很重要的節點。

不需回避的是，的確是西方人最初以非西方音樂為研究對象，為了非西方音樂研究的需要而發明了這些研究方法。但是，這些方法中包含的很多東西，特別是其中涉及的異文化研究觀念，經過東西方學者共同的學術實踐，如今也被廣泛應用在我們自己的課題研究中，為形成我們自己本土的學術體系加磚添瓦。就像我們中國學者現在所主張的，人類學早期經歷過西方人從“自我”出發，用俯視的眼光，把非歐文化作為“他者”看待的時期。而今風水輪流轉，中國和其他非歐學者也將轉而立足“自我”，以平視“他者”的眼光去反觀西方。美國著名民族音樂學家涅特爾在中央音樂學院講學時，也曾經強調一種觀點，即民族音樂學和人類學都是世界性學科，是復數的概念，它們在每一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個性化體現。如果我們用這種觀念來看待中國的民族音樂學，怎么通過它來體現中國音樂研究的個性特點？換句話說，在它身上怎么體現出復數的民族音樂學？我覺得需要用我們自己的研究成果來驗證它，這就是我們今后進一步要做的工作。

問：請您談談藝術人類學的一般理論與音樂人類學的關系。

答：我覺得藝術人類學跟音樂人類學沒有根本的區別。音樂人類學誕生的時間差不多有一個多世紀。至于藝術人類學，盡管按方李莉老師的說法，中國學者接納它僅有30多年的歷史，但是它在國外誕生的時間也比較長。這兩個學科在研究思維、方法和理論上是比較一致的。區別只是在于它們研究的對象，從規模和復雜程度上存在一定的差異。具體來說，音樂人類學僅以音樂為研究對象，而藝術人類學的研究對象是不同的藝術門類，其中包括音樂在內。不同的藝術門類里，音樂以往被看作是聽覺藝術或時間藝術，美術是視覺藝術或空間藝術，舞蹈、戲劇兼有時間、空間藝術和視覺藝術特點。其實，無論在傳統藝術或現代藝術里，聽覺、視覺藝術與時間、空間藝術往往是一體的，邊緣模糊、難以截然區分的。在科學主義盛行的年代，藝術的整個軀體被人為地肢解開來，呈碎片化狀態，并納入藝術學的不同學科分支做分割性研究。如今在藝術人類學的研究方法論里，它終于有機會被重新整合、重構，被納入共同的、完整的原生文化語境中開展研究。以往，“研究文化語境中的音樂”（梅里亞姆語），一直作為標準的學科定義，被音樂人類學者奉為圭臬。如今在藝術人類學層面以及藝術學院或擁有藝術學院的綜合大學等更加廣闊的平臺上，這個學術定義及其實際的文化意義應該會得到更為恰當的解釋和應用。

所以，在藝術人類學這個新的大家庭里，我能夠同眾多來自人類學和其他兄弟藝術門類的專家學者坐在一起，共同討論將人類學方法應用于藝術研究的各種學術問題，并且將它們及時地反饋到音樂人類學的研究和教學當中。我為此感到十分感恩和榮幸！希望借此機會，把我的這種心情轉達給學會的領導、專家和會員們！同時也謝謝你們給我這個寶貴的交流和學習的機會！

（責任編輯：張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