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藝術歌曲《斷章》是冼星海留法歸國初期的作品,歌曲采用了西方現代作曲技法,借鑒了民族音樂語匯,具有印象主義音樂風格。論文運用音樂分析法、文獻研究法,對藝術歌曲《斷章》的音樂特征、民族風格進行研究,揭示《斷章》在我國20世紀30年代藝術歌曲發展中的特殊地位。
[關鍵詞]冼星海;藝術歌曲;斷章;印象派音樂;民族音樂語匯
[中圖分類號]J6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2233(2018)11-0091-03
1935年,冼星海留法歸國,時值抗戰時期,救亡歌詠活動日漸興起。星海創作的歌曲《救國軍歌》《夜半歌聲》等很快就在群眾中流傳開來,奠定了他音樂事業的重要開端。然而,由于抗戰時代的影響,加之我國專業音樂創作的發展基礎薄弱,星海回國初期創作的藝術歌曲《老馬》《斷章》等卻沒有得到更多的傳播和關注。
《斷章》創作于1936年,選用卞之琳卞之琳(1910—2000),詩人、文學評論家、翻譯家。1929年入北京大學英文系學習,1933年出版詩集《三秋草》,1935年創作了詩歌《斷章》。抗戰期間曾任教于四川大學、西南交大。新中國成立后,曾在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外研所工作。的同名現代詩,星海將它獻給好友盛建頤盛建頤(1913—2010),女,鋼琴家。曾就讀于上海圣瑪利亞女子中學,1935年畢業于英國倫敦皇家音樂學院鋼琴專業。回國后任蘇州東吳大學鋼琴老師。新中國成立后,1955年被聘為上海音樂學院附中鋼琴教研組組長,1978年后任附中副校長、校長,1987年晉升為教授。。作者運用印象派音樂的作曲技法,并對民族音樂風格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在我國藝術歌曲發展之初,這首現代音樂風格的藝術歌曲無疑具有一定的開拓意義。
一、《斷章》的音樂特征
《斷章》是卞之琳在1935年創作的現代詩歌,全詩僅34字,但蘊含著一個深刻的哲學觀念,即事物間的“相對”與“關聯”。詩人卞之琳最初創作的是一首長詩,但其中的這四句詩節令他頗感滿意,集中體現了詩人從瞬間的感受中提升出的哲學思考[1],故而單獨將其“提煉”出來獨立成章,并取名《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多數研究者認為這是一首哲理詩,超出情感,但又充滿“相對”的理念。詩歌以“看風景”“裝飾”等詞語為媒介,強調了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間所存在的關聯。例如,詩歌中的“你”,既可以是主動觀風景的人,也可作為風景來被別人觀賞。“看風景”像是一座橋梁,把兩個站在不同位置上的“人”聯系在了一起。
藝術歌曲強調音樂與詩歌兩種藝術形式的“完美”結合,《斷章》通過豐富的音樂表現,為詩歌插上了音樂的翅膀。歌曲雖然短小,但調性多變,且多次運用遠關系轉調,調式內不協和和弦不做解決。以第一樂句(3~5小節)為例,調性由A大調轉為g小調有關這首歌曲的調性類型存在著不同的觀點,除了大小調式,還有學者認為這首歌曲運用的是中國民族調式。,兩調之間相差五個調號,屬于遠關系轉調。另外,第三小節鋼琴伴奏縱向構成了一個主功能的九和弦,但接下來并沒有對這個不協和的九和弦進行解決,而是直接連接到新調的和弦。整首歌曲調性轉換十分頻繁,在14小節的樂段中調的轉換即高達八次。從音樂聽覺角度,頻繁的轉調給欣賞者帶來了較強的游離與飄忽感。
從旋律長度上來看,樂句比較簡短,最長不過四個小節,且是含兩小節拖腔的結束句。“碎片化”的短旋律,具備了印象派音樂的特征,增強了歌曲的瑣碎感。這種現代音樂技法的嘗試,打破了傳統歌曲的長旋律線條的歌唱性,也給它的接受者(聆聽者)和傳播者(演唱者)帶來了新鮮感和挑戰。
這些音樂要素所表現出的不定性和片段化,并不意味著全曲各樂句間完全無聯系,比樂句更小的材料要素——動機(例1~例4)的靈活運用,成為隱藏在樂句之間的“紐帶”。
四個樂句中,每句的第一個樂節都有一個向上三度的音樂動機,每句的發展也都由它引領而出。這動機是變化和發展的,它們的音符時值、節奏組合、音程度數等都不同。第二樂句(例3)的動機,兩音之間呈大三度關系,其他三個樂句的動機兩音間均為小三度。將每個動機單獨抽取出來,會發現相鄰樂句動機間的音程關系,四個動機的第一個音之間(#c2-bB1-e2-#a1)呈現出的是增二度、增四度,以及減五度這樣的不協和音程。第二個音之間(e2-d2-g2-#c2)呈現出大二度、純四度、減五度的音程,它們之間不協和音程較多,由這樣的動機所引導的樂句之間也會含有一些不協和之感。這可以說是星海的一個巧妙設計,既有現代風格音樂追求的“變”,同時又讓樂句間不失“統一”和關聯。既有形式上的和諧統一,又有音響上的“沖突”多變。
從音樂與詩歌的結合上看,穩中有變的音樂動機將那些片段化的、多變的旋律,在一定程度上相對地聯系在一起,而詩歌中“看風景”“裝飾”兩個動詞,通過在語言中的媒介作用,強調了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間所存在的關聯。音樂動機與詞語相互應和,契合了原詩中突出事物之間相互“關聯”的哲學理念,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人的音樂聽覺審美心理。作為藝術的欣賞者,人們對音樂美的基本“要求”是要符合聽覺審美理想。受欣賞主體(聽者)心理規律的影響,人們對音樂作品中的音樂呈現有一個“連貫性”的心理期待,滿足了這種心理期待才可以說是與審美理想相符。《斷章》四個樂句中的動機出現在每句之首,相隔一兩小節就會出現一次,這或多或少能讓人在聆聽時抓住一些規律性,盡管這種“連貫性”要素相比于古典音樂要少得多。古典音樂中多是和聲、調性、織體等其他音樂要素的統一。而這首運用印象派音樂手法的歌曲,其統一要素僅是一個句首動機,且是一個穩中有變的動機。
二、《斷章》的民族風格
星海在創作《斷章》時有意地追求了一種民族形式,主要體現在它的結構上。在《創作札記》中,他提到“《斷章》是卞之琳作詞的,也是用多音制含有民族形式的作風”[2]。星海將歌曲創作為一首帶引子的四樂句樂段結構,呈現出“起、承、轉、合”的發展關系,這種結構最早出現在我國古代律詩之中,后來被民間歌曲借用。
在詞曲的結合上,歌曲第一樂句聲樂部分采用了較為簡單的一音對一字的音節結合方式。鋼琴伴奏部分,高聲部基本上與聲樂旋律一致,低聲部則是一種類似支撐性的和弦音的樂音組合。筆法簡練,平鋪直敘,類似繪畫藝術與文學藝術中的“白描”。節拍上,采用了4/4拍的律動,復合的4/4拍可以分解來由兩個2/4拍構成,性格平穩。由此,這種“白描”手法和音樂節拍律動都符合了“起”句平穩的感性要求。
第二樂句沿襲了開篇句“音節式”的對應關系,節拍律動上卻轉成了更具流動性的3/4拍。作為全曲中最短的樂句,僅有兩小節,但歌詞是全詩中最長的一句。詞曲的結合上,運用了較多的八分、十六分短時值音符,增加了緊湊感與動力性。在這一樂句的第一拍上,鋼琴伴奏與聲樂聲部間形成了一個增三和弦,增強了不協和感。這在沿襲第一句的基礎上有了新的變化。相比于“起”句的平鋪直敘,“承”句有了更多的緊張感。
第三樂句,無論是聲樂部分詞與音(旋律)的對應,還是鋼琴伴奏的織體都有了很大變化。在詞曲的結合中,改變了前兩句“音節式”的對應,運用的是一對多的“花唱式”,如“月”“窗”兩字的樂音旋律,突出二、三度音間的細微變化,并且有意通過節奏的多變,以及力度的加強將這兩個字突出。此外,鋼琴伴奏織體改用了和聲式或琶音式的柱式和弦,節拍律動也由3/4(前兩小節)轉用4/4拍(后一小節),這是所有樂句中唯一一個在句子中間轉換節拍的樂句。此外,此句中還出現了全曲中唯一一個表情記號“espressico”(有表情的),對演唱者提出了要求。僅有三小節長度的樂句中間就有如此多的變化,增強了該句的豐富與對比,從而構成“轉”句。
第四樂句中,聲樂部分歌詞延續著“轉”句中的花唱,鋼琴伴奏也沿用前一句的柱式和弦,同時配以流動的分解和弦。此外,音樂表情“poco a poco dim”(一點兒一點兒地減弱)這一由強到弱的力度變化,使得結尾處的力度與最初的“p”在整體上相互呼應,在這一層面上達到了“合”的要求。
《斷章》中“起”“承”“轉”“合”的音樂發展形式,體現了音樂結構的連貫、對比、平衡等音樂審美特征,也是星海對民族形式的借鑒和探索。正如星海在文章中提到,“參考西洋進步的作曲形式,從事中國民族形式的改良,建立中國樂曲的新形式”[3]。這首歌曲在借鑒西洋現代風格作曲技法的同時,融入了我國民間歌曲常用的結構,大膽探索了音樂的民族風格。
結 語
《斷章》在我國20世紀30年代的藝術歌曲創作中占有獨特地位。冼星海留學法國,深受法國印象主義音樂的影響。他在回國初期創作的藝術歌曲《斷章》,雖沒有他的抗戰歌曲影響深遠,卻有不可忽略的藝術價值,它是運用西方現代作曲技法譜寫中國藝術歌曲的開端。同時代黃自、何安東等作曲家的藝術歌曲,多以西方傳統作曲技法為主,如多用近關系轉調、突出長線條樂句的歌唱性。星海則大膽地借鑒了印象派音樂技法,調性變換豐富,旋律片段化,突出作曲家對詩詞意境的理解與瞬間感受。在詩詞的選擇上,星海對詩詞的偏好也與眾不同,其他作曲家喜歡選用一些借景抒情、借物言志的詩作,如黃自《思鄉》《玫瑰三愿》、何安東《壁畫詞》等作品。星海選擇為一首哲理詩譜曲,他在音樂中突出的瞬間感(印象派音樂的特點)與詩人作詩時“從瞬間的感受中提升出的哲學思考”相交集,提升了詩與樂在精神感受層面上的水乳交融。值得注意的是,星海在大膽借鑒西方現代作曲技巧的同時,對民族音樂風格進行了探索,將我國民歌中常用的“起、承、轉、合”的結構融入這首現代音樂風格的藝術歌曲之中,這種嘗試在當時也是不多見的。
[參 考 文 獻]
[1]張賢明.現代短詩一百首賞析[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4:76—78.
[2]冼星海.創作札記(2)[A].冼星海全集編委會.冼星海全集(第1卷)[C].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131.
[3]冼星海.論中國音樂的民族形式[A].冼星海全集編委會.冼星海全集(第1卷)[C].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49.
[4]張 前.音樂美學教程[M].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02.
[5]劉 聰.我最愛光明和太陽,但我一樣地愛月亮——論冼星海的藝術歌曲創作[J].樂府新聲,2009(03):50—58.
[6]叢 龍.論冼星海兩首現代風格的藝術歌曲——《老馬》與《斷章》[J].音樂生活,2017(06):61—63.
(責任編輯:張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