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超
[提要] 從1965年至1978年,農村社隊企業逐漸恢復發展。它的恢復,有其深刻的歷史條件:前提是國家對農村社隊辦企業的政策放松;內在動力就是人地矛盾突出,人民迫切希望辦工業致富;大批下放人員到農村,他們給社隊企業帶去了技術和各種資源關系;城鄉工業協作,農村工業受益于城市工業不少。此外,社隊企業充分利用文革動亂的市場空間,并積極開拓市場。
關鍵詞:恢復;歷史條件;人地矛盾;市場空間
基金項目:中國社會科學院創新工程項目:“當代中國經濟的發展道路研究”
中圖分類號:F126 文獻標識碼:A
收錄日期:2018年2月2日
研究社隊企業的專著、學術論文頗多。專著方面:涉及到社隊企業恢復發展條件這一點的,比如汪海波(1986)、馬泉山(1998),但他們都沒有將各項條件單獨分析。陳吉元、韓俊(1993)只論述了人民公社化時期社隊企業的特點,對恢復的條件闡述比較含糊。莫遠人(1987)也涉及了江蘇省社隊企業恢復的條件,但主要強調的是各級政府的正確領導性。潘維(2003)認為,與國營工業不同,農村工業一直以市場為導向,滿足市場需求一直是農村集體企業的生命線。學位論文:肖莎(2003)指出,1970年后,中國農村工業化高潮的直接四個原因,即城市工業因文革停產,社會商品嚴重短缺;糧食生產穩定和發展;政府推動農業機械化;文革期間下放農村的城市人員及知青等溝通了城鄉關系。劉艷桃(2007)、何繼華(2010)、王銀飛(2012)都闡述了社隊企業恢復的過程,但這種分析太過簡單。李風華(2014)闡述了社隊企業的自主經營制度并強調了其銷售方面的靈活性。所以,筆者有必要對社隊企業的恢復條件作一次分析。
大躍進時期,公社大辦工業勃興,旋即被壓縮,雖然只有極小的一部分社隊企業存活下來,但農民對辦工業企業有了一定的認識。國民經濟調整時期,我國農業已經恢復,國家在社隊企業發展限制上有所放松。
1966年5月,毛澤東在“五·七”指示中提到“農民以農為主(包括林、牧、副、漁),……也要由集體辦些小工廠”。文革爆發后,城市工礦企業原本正常的生產被打斷,商品供應日趨緊張。但是,之前對農村經濟的種種限制,這時也處于空白狀態。“五七指示”中提出允許農民辦工業,不少農民就抓住這個機遇,重新辦起社隊企業。1970年,在全國計劃工作會議上,國家做出發展地方“五小”工業的決定,各地要建立小鋼鐵廠、小煤礦、小水泥廠、小化肥廠、小有色金屬廠礦、小電站和小機械廠,形成為農業服務的地方工業體系。同年8月,國務院北方農業工作會議召開,又一次強調發展“五小”工業,促進農業機械化。然后,第二次農業機械化會議召開,其中該會議要求社隊企業數量逐漸增多。1975年8月,鄧小平在《關于發展工業的幾點意見》中指出“工業區、工業城市都要帶動附近農村,幫助農村發展小型工業”。從這些政策看,雖然當時社隊企業被限制在農業機械行業內,但農民在市場需求的刺激下,常常會越過這些規定去發財致富。因此,國家政策允許,是社隊企業存活并發展的首要前提條件。
經濟調整后,我國農業形勢不斷好轉,人口出生率大大提高,農民嚴格限制在農村不準進城,又不斷下放城里的干部、知青、下崗工人到農村,人地矛盾非常突出。1965年,農村人均占有耕地為2.48畝,平均每個農業勞動力負擔的耕地只有6.27畝;而到了1970年,農村人均占有耕地又下降為2.15畝,平均每個農業勞動力負擔的耕地面積下降為5.25畝。江蘇蘇州地區的塘橋公社就是典型的田少人多,至60年代末,全社人均耕地為1畝1分8厘,平均每個農業勞動力2畝2分8厘。當時,由于不斷提高單位面積產量和復種指數,農業生產成本不斷提高,與資金積累背道而馳。比如,1970年,江蘇省塘橋全社農副工三業總收入380萬元,其中種植業收入為315萬元,占總收入83%,副業收入26萬元,占總收入7%,工業收入39萬元,占總收入10%;全社集體分配人均僅59.5元,除去生產隊實物分配的作價,現金分配數量很少,不少農戶還要倒欠生產隊的柴糧款。再加上工農業之間存在“剪刀差”和政府對農業高征收,導致“高產低收”、“高產窮隊”等現象。農民貧困,公社、大隊也沒有什么固定資產,少量的管理費也要向生產隊索要,公社領導察覺,文革的動亂,城市大工業處于半癱瘓狀態導致市場商品緊缺,旁邊的妙橋公社由于較早地發展社隊工業,集體經濟積累不斷壯大,社員收入顯著增加。雖然,當時中國農民并不懂得什么叫“剪刀差”,但他們的感性認識是,搞農業只能受窮,搞工業就能致富。農村大量剩余勞動力迫使農村開辟工業道路來致富。勞動力剩余越嚴重,他們辦工業的動力就越大。比如,無錫、昆山都屬蘇州地區,無錫縣臨無錫市,昆山縣卻近鄰上海,但昆山縣人均耕地比無錫縣多一倍,最后昆山社隊企業發展竟遠遠落后于無錫縣。所以,社隊工業在勞動力嚴重剩余的廣大農村以一種潛流的形式在60年代下半期暗暗發展起來。
(一)大批城市人員下放到農村。從城市到農村安家落戶的2,000多萬名干部、職工和其他城鎮居民,“文革”中機關、研究機構、大專院校的各類下放人員和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他們來到農村,為農村帶來科學文化知識和大量信息,他們是城鄉之間的一座橋梁。
首先,城市大工業下放或退休技術工人成為社隊工業的技術骨干。比如,在鞍鋼附近的福安村(遼寧省海城市)。1962年,福安村利用在鞍鋼等工業基地返鄉的技術職工作為基礎,建立了大隊預制廠;1964年,福安村又以鞍鋼工業基地的退休和下放職工為技術骨干成立了機械維修隊。在山西平原市屯瓦村的工業化工程中,1962年從太原重型機械廠下放回村的楊文珠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掌握著焊接、鍛壓等技術;至1968年屯瓦村機械修配廠建成之后,楊文珠就親自指導和培養出屯瓦村自己的技術力量。在20世紀60年代末,在一個南京下放的機械工人的建議和幫助下,安徽礱村所在的公社辦起了一個修理手拉葫蘆(手動起重設備)的小廠。大量城市知識青年下鄉也從各個方面助力社隊企業。大量知識青年下鄉使得原本就存在的勞動力剩余問題更加尖銳,但同時也給社隊企業的發展帶來了新的機遇。知識青年也發揮了技術專長,北京女知青肖沛林用孔雀石試制出硫酸銅;知青郝德起制成電子遙控水泵開關等。
其次,這些下放人員成為城鄉經濟交流的紐帶。比如,項東村(浙江省蒼南縣)日用制品廠的創辦人是在黑龍江插隊的項金杰,他在插隊過程中意識到,印刷食堂用飯票不僅生產技術簡單、投資少,而且需求量大,很適合集體積累很低的項東村人。1972年,項金杰從黑龍江找到飯票用紙,生產國營單位職工食堂飯菜票,最初也是以項金杰為主將產品推銷到黑龍江一帶的國營農場。1968年起,福安村每年都要接收一批知青,這些知青下放帶來了新的城市關系資源,(1976年)利用本村知青基本是鞍鋼汽車廠職工家屬的關系,與工廠聯系建起1座馬蹄爐,生產火車剎車閘瓦。知青家長們及其所在的機關、廠礦、學校、科研院所和企事業單位,都幫助子弟所在的社隊興辦適宜的各類小工廠。1968年,某知青到吳江一個公社插隊,而他父親在化工企業工作,該知青打聽到某化工廠的一種化工產品因派性糾葛瀕于停產,而此產品又是另一個企業的必需品。該知青就幫這個公社與需要這一產品的企業掛鉤,把原料、設備、技術,甚至一部分資金都包了下來,在幾畝地上辦起化工廠。最后,在下放的這批人員中,還有不少是工業戰線的領導干部,他們一有機會就積極主動幫助社隊興辦工業。領導干部、退休工人、下放工人、技術工人、知青結合起來,形成了一支辦工業之大軍。
(二)城市工業向農村擴散。社隊企業與城市工業之間存在廣泛的互動關系,城市周邊的社隊企業更是充分利用城市工業的資源。城市工業在發展的過程中,總會遇到資金、場地、勞動力等不足的問題,他們通過 “擴散”、“脫殼”等協作方式將一部分工藝、零部件或某些產品交給社隊企業承擔。江蘇省為了讓城鄉工業更好地協作,根據當時的行政區劃,全省組織了五個協作區。這種城市工業對社隊企業的支持,包括資金、技術、設備等,形式多樣。歸納起來,城鄉工業協作的形式包括:產品脫殼,工藝性粗加工,零部件擴散,定點收購,供應設備和邊角下料,來料加工,建立附屬車間,培訓技術人員,社隊工業與大專院校和研究機構結合研究新工藝、試制新產品等九種。1974年,向陽村(隸屬于江蘇省無錫市江陰市)與江陰市染織五廠合作辦廠,向陽村“負責修建廠房、購買輔助設備、招收職工等”,江陰市染織五廠負責提供生產設備、派遣技術人員、供應原材料和銷售產品,采用來料加工、產品補償方式”。并線織布廠建成之后,所用的生產設備僅8臺陳舊的捻線機,還有40臺老式織布機(30年代日本造),都是淘汰設備;廠內職工為150多人,年產值也不過20萬元(加工費)。并線廠將供應的紗捻成線,織成半成品白坯布,返還給協作方,他們染色后再銷售,并線廠也就只賺取少量加工費。在這中間,向陽村就利用其優越的地理位置,距離上海、南京、蘇州、無錫、常州等大中城市比較近,可以依靠城市工業支援,利用發達的水陸交通能夠直接、迅速地輸入大量原材料。1976年,向陽生產大隊與江陰市化工廠協作,創建化工廠生產“雙氧水”。江陰市化工廠負責有償提供技術指導和原材料,向陽化工廠則自找產品銷路。向陽大隊為了盡快掌握生產技術,自力更生,于是選派3人去學習生產技術,并購置生產設備。
除了在工業基礎比較好的江蘇之外,其他工業基礎好的城市周邊也存在這樣的情況。在工業大城市太原附近的屯瓦村(隸屬山西原平市),1968年,新支書陳文開組織人從工廠、礦山買回邊角廢料,并將原來的鐵木加工小組改建成機械修配廠,形成正規的油罐等金屬容器加工。那些靠近大城市的農村,為國營工業企業加工零部件是他們的理想選擇。正好當時國家要求大工廠實行專業化協作,要把一些原先由自己生產的零部件擴散出去,農民則通過各種渠道、各種手段取得加工這些零部件的權利。當時還停留在簡單的粗加工,如生產鑄件毛坯、電子產品的鑄塑件的粗加工等。
我國計劃部門沒有社隊企業的戶頭,所以社隊企業的供、產、銷只能靠自身想辦法解決。社隊企業恢復之后,有部分企業就開始突破最初確定的 “三就地”原則,按照市場需要,向工業的眾多門類進軍。文革期間,城里大中型企業搞停產鬧革命,社會和生活所需商品日趨緊張。而農村政治環境相對比較穩定,于是部分城市工業轉移到農村來生產。雖然,當時社隊企業生產的產品質量并不好,但在短缺經濟情況下,他們的產品有著廣闊的市場空間,并不愁銷路。比如,在安徽東澗村,20世紀60年代,村生產隊為了致富,他們又組織起副業組來生產鎬把、錘把等小農用工具,隊里還派專人在外做供銷,他們的產品竟能銷往河北、河南、浙江等省份。1965年,福安村機修隊除維修外,還與石家莊某廠簽訂合同,為其生產金屬管、鋼管等議定的加工產值達27萬元。以江蘇江陰市向陽大隊為例,1967年采石廠創立,然后1974年向陽大隊與江陰市染織五廠協作在知識青年定居點辦并線織布廠,但是此廠采取來料加工、產品補償的方式,只賺取少量加工費,所以向陽大隊得到的利潤很少。1976年,向陽大隊接受支援的村辦化工廠并沒有采取并線織布廠產品包銷的方式,而是自行尋找銷售渠道,設法把“雙氧水”產品賣掉。在產品根據計劃統一經銷的年代,向陽大隊到處推銷自己的產品,推銷過程非常艱辛,但收到了豐厚的利潤,年產值可達60余萬元,年利潤達10多萬元,這樣的高收益成為該大隊資金積累的主要來源。
在農業生產不斷見好的情況下,國家政策不斷放松對社隊企業的限制,社隊企業又恢復起來。其一,國家政策允許社隊辦企業,后來又推動“以工促農”的農業機械化,社隊企業在某種程度上受到鼓勵;其二,農村勞動力嚴重剩余,人地矛盾突出,農民迫切希望辦工業來致富;其三,經濟調整時期,大量城市技術職工勸返農村、知識青年下鄉、文革中部分機關干部下放農村,這些人員流動增加了城鄉之間的信息交流,極大推動了社隊企業的恢復發展;其四,恰好遇上文革,城市的工業資源向農村擴散;其五,社隊企業在生產技術極大進步之后,生產效率大大提高而產品更加豐富,同時由于草根農民的開拓精神,打開商品市場。這次農村社辦工業不像人民公社成立之初那樣狂躁了,其步履平穩、堅實,因而成功率相對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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