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傳】王安憶,當代作家、文學家。1996年,她發表了個人代表作《長恨歌》,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2004年,其短篇小說 《發廊情話》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2013年,王安憶獲法國文學藝術騎士勛章。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協會主席、復旦大學教授。
這些年來,我有一個最重要的、越來越明顯的變化,就是我對小說的認識越來越樸素了。我覺得寫小說就是要講一個故事,要講一個好聽的故事,不要去為難讀者。我曾經寫過很多實驗性小說,這些小說往往很晦澀很曖昧,時空交錯,目的不明確,人物面目模糊。因為那時我很想掙脫故事,掙脫小說的陳規。可是現在我越來越覺得,對我來說,寫小說的理想很簡單,就是講故事。
《天香》是我的一部小說,我就把它當作一個例子來佐證一下我對小說的看法。我覺得《天香》的寫作經歷是比較能體現職業寫作的某種處境的。這種處境就是,可能你要寫的這個題材和你的經驗并沒有直接的關系,但從另一個方向來說,又正迎合了你的所思所想。
“天香”是一個虛構的名字,事實上我寫的是一個上海的風物,就是“繡”。小說中的繡藝,其實是上海一個顧姓人家的女眷的閨閣游戲,所以它叫“顧繡”。我在查資料的時候接觸到了一些掌故性的資料,其中就有關于“顧繡”的記載。其實這些資料只有一點文字,就是講顧家的女眷非常擅長繡藝,顧家敗落以后,女眷就靠這個來維持生計。我當時就覺得這個故事很有意思,因為它是一個關于女性的故事,而在當時女性能支撐起一個家族,便意味著獨立自主和平等。
我把關于“顧繡”的資料記在我的筆記本上,這一記就是很多年。當我決定拿起筆來寫《天香》的時候,已經是將近30年之后的事了。當我再一次去看“顧繡”的材料的時候,還是只有這么幾個字,還是很簡略。那年上海博物館舉辦了一個“顧繡”展覽,我人不在上海,就沒能看展覽。但是我很感謝上海博物館的館長,他在后來給我寄了一本展覽的圖冊,這使我能更深入地了解繡藝的情況。后來我發現,其實“顧繡”就是今天的蘇繡,它的絕妙之處就在于它非常寫實。“顧繡”一開始只是繡一朵花,一棵樹,一只松鼠,一只小鴨子,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后來才繡畫,把文徵明、唐伯虎的畫都繡出來。再然后就是繡字,繡董其昌的字。
但我還需要更多的資料,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因素是故事發生的年代,所以我列了一張年表,這時才發現故事發生在明代。我沒有讀過歷史,只能用非常笨的方法,把所有能找到的關于那個時期的記錄都找來,比如《嘉慶上海縣志》,還有一些野史,凡是在那個時間段發生的事情,我都按年份把它們記錄下來。我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那個時期發生了很多重要的事情,比如《天工開物》就是在那個時候完成的。當時我們的手工藝已經發展到了很高的水平,而靠手工藝來養家,就必須要有交易,有市場,于是上海就出現了非常活躍的市場經濟。我找了一張那個時期的上海地圖,雖然非常粗略,但還是能看出上海那時已經非常繁華。那個時期還有一個重要人物,就是徐光啟,他把西方文化中實用主義的成分引到了中國,而在中國,最能充分使用與發展實用主義的地方,就是上海。
所以,你會發現,其實歷史本身就已經為你準備好了所有的寫作條件,余下來的工作就是構思具體的人和事,這時候你就要啟用你的經驗,啟用你對周圍的生活與事物的觀察和認識。你會發現,人和人之間,無論跨越了多少個的時代,其實并沒有本質的區別,很多事情,其實是有一些永恒的原則的。
(文章選自《光明日報》,本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