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輝
欣賞一部好的歌劇,就如同經歷一次充滿情感、富有節律和韻味的美妙閱讀。這種難得的經歷引發我們閱讀有限人生的無限可能,閱讀靈魂的秘密和世界悲歡的秘密。音樂是人類沒有文字的共同語言,它為什么能如此真切、如此深沉地表達最無法言喻的情感?誰也說不清來由。它如同天造地設的神秘靈物,微笑著給予我們撫慰和力量。或因如此,以音樂為核心要素的歌劇藝術,自誕生之日起,就一直是舞臺藝術中最受尊崇和擁戴的女神。
2017年“第四屆天津國際歌劇舞劇節”上,連續三周的十二場演出、六部意大利原版歌劇以整齊的陣容和原汁原味的風姿雅韻,讓觀眾集中飽賞了歌劇藝術極具代表性的經典之作。最讓人驚喜的是,展演劇目不僅保有著傳統的意大利風格和古典氣派,更富有鮮活的生活氣息和現代審美。它們無不表明,西方古典藝術在初冬的中國北方綻放出爛漫的青春之光。
當我們趨之若鶩地追隨當代藝術實驗先鋒的潮流,迷戀于各種形式的標新立異時,傳統的古典藝術到底還有沒有鮮活的生命力?它們還能否融入當下生活和當代人的精神世界?天津大劇院的歌劇舞臺上顯然有了答案。我們驚喜地看到:這些早已被人所熟識的作品,并沒有某些慣用的“經典的傲慢”或板起面孔、端起女神公主的架子,也沒有去刻意肢解和重新架構,而是以現代舞臺語匯著重刻畫人物。這種親和流暢、生活化的表演,不僅讓歌劇變得十分好聽,還十分好看且充滿情趣,使觀眾更易于感同身受。
尤其是《塞維利亞的理發師》,人物個性的差異化處理精準到位。演員們的演唱毫不拘泥于歌劇演員常常十分珍惜的所謂聲樂“狀態”,而是處處以人物刻畫為核心,聲音完全服從于角色塑造,腔調格外幽默有趣。這不僅使羅西尼的音樂風格表現酣暢,劇情愈發妙趣橫生,也讓聲樂藝術的感染力達到了更高境界,顯現出演員基礎功力之扎實。除了作品基礎外,這與導演恩里克·斯汀克里的觀念和綜合素養有很大關系。優秀的導演二度創作和對演員發揮的關鍵性影響可見一斑,進而充分徹底地展示出歌劇作為舞臺綜合藝術集大成者的魅力。女主角羅西娜的扮演者艾蓮娜·貝爾菲奧雷非常出彩,歌唱和形體表現力俱佳,一顰一笑皆是戲。費加羅、伯爵與僮仆、醫生的扮演者同樣表現出色,羅西尼作品用華麗的高技巧“以情帶聲”地完美再現了本劇最富特色也是難度很高的大量重唱段落。歌劇里的重唱段落,往往是劇情交織、矛盾沖突和情感糾結的重要表達,幾位演員的演唱高度再現了羅西尼的創作意圖。即使觀眾不看字幕,也足以通過各聲部的此起彼伏捕捉到人物的情感演進和心理變化。
擔任《茶花女》《藝術家的生涯》雙劇女主角的諾拉·安塞姆,其音色優美情感豐富細膩,“演”與“唱”很好地共同融匯于角色塑造里,做到了讓音樂完全成為人物情之所至的自然語言,這種理想的歌劇表演狀態令人沉醉。觀眾在這樣的情境中不再有拘泥感,不是被動地欣賞上百年的藝術經典,而是代入感很強地去體味劇情、人物以及表現出來的人性之美。音樂和表演既已悄然融入觀眾內心,怎會有古典與當下的距離感呢!什么是真正的繼承?就應當是這樣的貫通性和創造力,這樣的個性感染與靈魂深處的精神表達,而非滿足于像不像前人或僅是外在形式上的表面忠實。
細節把控和氛圍營造,是歌劇節展演劇目的又一共同亮點。這不僅體現在音樂上,也包括表演和舞臺空間的調用。經典歌劇的音樂總體風格通常較好把握,莫扎特的精致靈巧、羅西尼的暢快華美、威爾第的細膩宏大、比才的濃郁色彩、普契尼的形象質感等都早有成熟且系統的共識。所以,落到每一次的具體呈現時,對舞臺再創作的個性釋讀而言,細節處理就非常重要了。
《藝術家的生涯》是普契尼的重要作品,“對比”是這部作品特別鮮明的手段。不僅在人物設置上魯道夫和咪咪、畫家朋友和穆塞塔這兩組角色的性格與命運迥異,音樂謀篇布局和戲劇結構亦然。指揮、樂隊和演員在音樂控制和表演風格上充分尊重和理解了原著,尤其從穆塞塔在著名的“漫步街上”詠嘆開始漸入佳境。在音樂輕重緩急、角色舞臺行動和情緒節奏的鮮明對比下,奔放不羈與清冷憂傷不斷交互,傾訴著凄美和忠貞不渝的浪漫愛情。當咪咪最后的詠嘆中器樂復調“冰涼的小手”主題再現時,樂隊的冷靜控制與隨后咪咪逝去那一瞬間的頃刻噴涌形成巨大反差,讓悲情爆發力更加猛烈,落幕后仍使人唏噓不已。《塞維利亞的理發師》序幕與終場間奏曲添加的表演,對于解構劇情和人物心境起到了點睛作用,也對歌劇演出中純器樂段落通常的舞臺空白做了有意義有價值的視覺填充。細節刻畫的成功,在《茶花女》《假面舞會》中也有頗多可圈可點之處,不再贅述。
舞美和燈光的設計上,既有傳統歌劇的寫實華麗,也有現代歌劇的簡約寫意,而且在氛圍營造上下足了功夫。我格外喜歡《卡門》的濃重色調和《假面舞會》貌似自然光投射的油畫般設計,質感很強;《藝術家的生涯》中的方形平臺和背景光處理雖然簡約,卻總能在關鍵節點上與表演相得益彰,凸顯出錯落有致的舞臺層次。這對意境的暗襯和劇情暗示很是重要,是舞臺美術參與表情表意的妙筆;《茶花女》的舞美綜合表現力則最為突出,每一次變化都強化了音樂的色彩、劇情的陡轉及人物情緒的起伏,而且決無喧賓奪主之嫌。《假面舞會》第二幕舞臺正中的鋼琴、搶眼的紅色蓋毯連同周邊的小物件等視覺符號上形成的凌亂和對立,恰恰表達了此情此景中的嫉恨、陰險和不安;通過女主人公阿梅利亞所在演區燈光的弱化與陰謀者強光區的反差,使其知曉危情后的忐忑、躊躇和無助得到了無聲地襯映。
由舞美和舞臺行動共同營造、原著設計所帶來的置身其中的空間感令人感受真切深刻。這讓人驚嘆于這些經典歌劇的編劇和作曲家們對劇場行為的理解把握,對人物詠嘆、宣敘、重唱、合唱的設計,及其與舞臺行動的關聯都考慮得巧妙周全。比如根據人物位置遠近高低、行動走向、幕前幕內、個體群體等空間關系,預設不同聲場和渲染效果,對劇情和情感、時空、氛圍表達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也成為觀眾感知歌劇藝術美學價值的要點。幸而,當代藝術家們珍惜、保存和實現了這種初始的精心設計,讓我們得以享受彌散著自然創造力的音樂美妙空間。試想,如果歌劇演員們也都佩戴麥克去擴音,或者盲目地為擺脫“老路”而去調度的話,那么歌劇之美的很多亮點就不復存在了。想多說一句題外話,當代中國的戲曲藝術家們對此是不是也應該有所觸動、有所反思呢?

《茶花女》劇照
天才藝術家的個性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個試圖亦步亦趨模仿的人必定暗淡無光。后人應當學習前人如何深刻地觀察人及其內心深處,并以獨有的個性、人生體驗和文化消解方式覓得最佳表達途徑。途徑,一定要選自己所擅長或者至少能走得通的路,而不是刻意尋求純技術的快感,自以為是地保持并無價值無內涵的“格調”。有時覺得觀眾和我們的作品有距離,其實是沒能把“情真意切”在作品中飽滿有效地詮釋出來。觀眾得不到共鳴,是創作者自身情感蒼白的問題。藝術是情感的產物,只要情之所至,必能人人明了。這次歌劇節的優秀作品無疑證明了這一點,也說明歌劇藝術是完全可以走進大眾、走進市場的。
本屆歌劇展演的成功是藝術家們的成功,也是項目運營的成功。首先在劇目選擇上就先聲奪人地吊足了觀眾的胃口。無論是比才的《卡門》、羅西尼《塞維利亞的理發師》、威爾第的《假面舞會》《茶花女》,還是普契尼《藝術家的生涯》、莫扎特的《唐璜》,在歌劇史上都極富代表性,其作曲家在各自時代皆獨領風騷,創作個性鮮明。它們或激情或悲惋或幽默或感傷,風格各異且被中國觀眾熟悉和喜愛。票房也說明了這一點,尤其是《卡門》和《茶花女》,據說演出前幾天就銷售一空,歌劇廳現場果真是層層滿座;《塞維利亞的理發師》在首場口碑爆棚后,立刻一票難求;歌劇節整體綜合上座率據估測應該在80%以上。
來自不同劇院的意大利歌劇藝術家們,讓中國觀眾的期待得到了滿足,他們以“組合表演”的方式,聯袂獻上了一幕幕精彩好戲。這一次的歌劇節,雖沒有國際歌劇領域的巨星大腕兒,卻以優秀的整體實力讓我們更加全面、明晰、感性且客觀地欣賞到了意大利當前歌劇藝術的普遍水平和發展狀態。其實,每每“巨星”們的駕臨,往往讓觀眾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到了指揮家、歌唱家的個性魅力上,觀眾在為他們的精湛技藝和藝術造詣歡呼雀躍的同時,反而容易忽略對歌劇作品整體和其他細節的感受。天津歌劇節的這個運營方式值得演出界借鑒,即整合劇目版權,借助于團隊間的重新組合統一搭配。這樣既充分發揮了藝術家的不同天分,讓觀眾多角度感受他們精湛的演技,獲得別樣的欣賞體驗,同時還極好地實現了運營成本上的節約,最大限度地發揮資金效能,用最小的成本換取最大限度的呈現。
作為民營機構,天津大劇院的經營方驅動傳媒總是充滿激情地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在剛剛再次成功舉辦了全國矚目的“林兆華戲劇邀請展”之后,驅動傳媒就立刻大體量地持續操作這樣的歌劇盛宴,這需要有多么大的志向、魄力和能量啊!謝幕之夜,剛剛走出劇場又得知驅動傳媒出品的《酗酒者莫非》成了當晚“國際戲劇學院獎”的最大贏家,我想這應該就是“天道酬勤”吧!

《卡門》劇照

《卡門》劇照

《假面舞會》劇照

《塞維利亞的理發師》劇照

《唐璜》劇照

《茶花女》劇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