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照

攝影/@張哲同學_ 模特/@哊哩-
1
歐洛笙從來沒想過,自己的舞臺處女秀會那么糟糕。
那時他們的樂隊剛成立,不得已去參加學校隔壁小區的社區文藝匯演。歌還沒唱完,白裙上已留下一個圍觀小孩臟兮兮的手印。
更糟糕的是,她剛下臺,就看到同班的兩個女生和班長喬清文都站在圍觀人群中。兩個女生低聲說著什么,又看向歐洛笙,哈哈大笑起來。
歐洛笙的第一反應是,完了,她們很可能告訴老師。樂隊本就是偷偷組合的,這種在校外的表演,學校是絕對不允許的。
她知道她們會跟自己過不去,于是深呼吸一口氣,上前去耐著性子跟她們解釋。誰知她們卻不依不饒起來,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樣。
其實在上高中后,歐洛笙已經盡量降低了自己在班里的存在感。她所在的班級是重點中學里的重點班,大家的興趣全在學習上,成績永遠占據年級榜首,而歐洛笙家世顯赫,是憑著父母的關系進入這個班級的。她知道班里有很多同學對她的存在感到不滿,所以高中一年多來,她在班里沒有朋友,經常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回家。
當然,在教室里安安靜靜并不代表她真的就是個隱形人,她喜歡音樂,高一入學不久,就和同年級的幾個音樂愛好者一起組了支樂隊,她是主唱。
只是沒想到,第一次表演就出師未捷。以往她沒錯,可以理直氣壯地跟她們對峙。這一次,她只好默不作聲,聽她們陰陽怪氣,越說越離譜。
“我說,算了吧。”突然,不遠處響起一道醇厚的聲音。
為難歐洛笙的兩個女生瞬間變了臉色,其中一個說:“班長,我們沒說錯啊,情況你也看到了。”
喬清文笑了笑,指著舞臺說:“表演都結束了,回家吧,外邊也挺熱的。”那個女生冷哼一聲,不情不愿地走了。
正值盛夏,盡管已是傍晚,熱浪依然一波接一波地席卷而來。歐洛笙抬頭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喬清文遞給她一瓶礦泉水,說:“喝吧。”
歐洛笙頓了頓,接過來。她的確是渴了,連著喝了好幾口,中間停頓的時候,扭頭看向喬清文。夕暮之光灑在他輪廓挺拔的臉上,如同希臘神話里年輕的神祇。
“你唱得不錯,加油。”喬清文跟她揮揮手,轉身離開,背影被夕陽拉得老長。
2
此后,歐洛笙過了一段相安無事的日子,直到高二下學期末,班里的學習氛圍漸漸緊張起來。
元旦前夕,學校以緩解學生的壓力為由,舉辦了一場校園歌手大賽。喬清文作為班長,動員同學們參賽。
“我推薦歐洛笙。”是那天看過樂隊表演的女生。
“對,她還組過樂隊,在隔壁小區表演過,很適合啊。”另一個女生立刻幫腔說。
“厲害哦!”有男生朝歐洛笙吹起口哨,“家里有錢真好,不用擔心成績,還能玩樂隊。”
周圍的人哈哈大笑起來,喬清文皺了皺眉頭,正要開口,卻聽到歐洛笙的聲音:“好,我參加。”
比賽那天,歐洛笙的出場在倒數第二位。賽前要求全班去觀看,但等她上場時,自己班級所在的區域只稀稀拉拉地坐了十幾個人。有聊天的,有東張西望的,只有喬清文坐直了身體,全神貫注地看著臺上。
快結束時,樂隊的伙伴送上一束鮮花,輕輕擁抱了歐洛笙一下。她的目光瞥向臺下,喬清文的臉隱在一片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回到臺下自己班所在的區域,前面幾個女生依舊在說些風涼話,她沉著臉,沒有跟她們打招呼,直接走出了禮堂。
第二天晚自習前,班主任找歐洛笙談話。被問到早戀時,歐洛笙愣住了。
“我沒有。”她拔高了聲音,引起辦公室其他老師的側目。
“那昨天表演結束時,送花給你的男生是誰?有同學看到你們經常一起上下學。”
歐洛笙明白了,肯定是有人跟班主任亂打小報告。
對待早戀,班主任如臨大敵,她以一副語重心長的口氣,教育了歐洛笙一番。
喬清文來找班主任時,就看到歐洛笙低著頭站在角落,身體有輕微的顫抖。班主任嘆了口氣,擺擺手,讓歐洛笙先回去。
歐洛笙沒有回教室,在教學樓前的空地上站了很久。白天下了一整天的雪,這會兒又紛紛揚揚地飄起雪花,靜謐而祥和。她仰起臉,雪花緩緩地落在她的臉上。
喬清文跟在她身后,就看到她眼中閃著點點星光,卻不知道那是淚水還是融化的雪水。
“你要回教室嗎?”歐洛笙聽到身后有聲響,轉頭看到是他,便問道。
班主任剛跟他說完元旦的放假事宜,他要回班里通知同學們,可他只是停頓了一秒就搖搖頭說:“不用。”
歐洛笙帶他來到籃球場,那里積了厚厚的一層雪,沒有人,只有白雪折射出微弱的光芒。
歐洛笙用羽絨服把自己裹緊,直挺挺地倒在雪地上。雪地松軟,抬眼看到喬清文的那一瞬,她還是感覺有片刻的目眩。
喬清文也學著她的樣子躺下來。班主任跟歐洛笙說的話,他隱約聽到一些,但他相信歐洛笙沒有早戀。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管別人怎么說。”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其實我很羨慕你。”
歐洛笙沒說話,但心里那種窘迫和恐慌的感覺竟消失了。她在雪地里翻滾了幾圈,一不小心就碰到了喬清文,她聽到他用微弱的聲音說:“真好。”
3
此后,歐洛笙和樂隊在課余用來練習的時間越來越多,雖然沒什么名氣,但也有了去酒吧駐唱的機會。
當時已經是高三,在所有人都在書山題海里奮斗時,唯有歐洛笙常在晚自習時溜出去。
初秋的某一天,樂隊在一家酒吧里表演,遇到幾個喝醉的社會青年,言語輕佻,甚至想借機對歐洛笙動手動腳。樂隊的其他成員都是男生,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
歐洛笙急了,找來老板拉架,卻被誤傷。等喬清文趕到時,只見到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的歐洛笙。
酒吧的方向還傳來醉漢罵罵咧咧的聲音,歐洛笙打了個寒噤,拉著喬清文往人流密集的方向走去。
走出好遠,喬清文才發現她的手心已經有薄薄的一層汗。他問:“發生什么事了?”
歐洛笙輕描淡寫地說了事情的經過,說:“我這個樣子不敢回家,我記得你家在附近。”
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在樂隊同伴問她有沒有閨密,先去包扎一下的時候,她會撥通喬清文的電話。
“女孩子首先要做的是照顧好自己。”喬清文聽完她的描述,向來平和的表情隱隱透著怒意。他越走越快,歐洛笙幾乎是被他拖著走了一段路。
臨近午夜,空蕩蕩的街上偶爾有車呼嘯而過,其余的時候,歐洛笙可以清楚地聽到喬清文沉重的呼吸聲,他在生氣。
他在班里永遠是一副溫和有禮的樣子,能被氣成這樣也不容易,她暗自想著,忽然輕聲笑了。
喬清文站定,問她:“你笑什么?”
她微微喘著氣,抬手說:“你拽疼我了。”
喬清文眼神有些慌亂,指著旁邊一家還亮著燈的藥店說:“你站在這里別動,我去買東西。”
他買來紗布和酒精,在路邊的長椅上替歐洛笙包扎。
歐洛笙的額頭擦破了皮,喬清文把酒精抹在傷口上,她觸電般往后縮了縮,他用另一只手將她的腦袋輕輕扶向前,說:“別動。”
她仰著頭,能看到他認真的神情,他的手指溫熱,動作很輕,她只覺得傷口處有些癢,但一點也不痛。
她的眼睛微微閉上,呼吸清淺,卻因為兩人離得極近,氣息都吹拂在彼此的臉上。
“以后別這樣做了,很危險。”包扎完后,喬清文開口。
歐洛笙沉默片刻,說:“總是要有付出的,就像你想要取得好成績,就要犧牲娛樂時間。”
“學習又不是我的理想。”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是當科學家,當宇航員,當軍人。”這是小學時他的回答,但是長大以后,再也沒有人問過他的理想是什么。
很久之后,他說:“我獲得了北京理工大學的保送名額,下個月會進數學聯賽的集訓隊,去北京。”
歐洛笙愣了一下。身后的綠化帶里有花枝探了出來,是紫薇花,她折下一小枝,低頭輕輕嗅了嗅。昏黃的路燈下,她幾乎就要與手里的花融為一體了。
喬清文看著她,恍惚起來。
她把花枝遞給他,說:“恭喜你。”
“歐洛笙,”他看向她,輕聲說,“你可以唱首歌給我聽嗎?”
“好啊。”她說,“聽說優秀的人都是要去遠方的,加油。”
她在空曠的馬路上,清唱了一首《一路向北》,聽眾只有喬清文一個人,樹葉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像是無序而混亂的伴奏。
他們誰都不會想到,這是最后一次喬清文聽歐洛笙唱歌。
4
喬清文毫無意外地被保送北京理工大學,歐洛笙的父母也為歐洛笙辦好了出國留學手續。她回學校收拾東西時是五月初,正是高考前夕最緊張的時候,沒有人在意她的去留。
喬清文那時已不用復習,但還是要去學校。見歐洛笙要走,他主動上前幫她把所有東西都搬到車上。
她上車前,他忽然說:“過幾天會舉行草莓音樂節,我有兩張門票,你有時間去嗎?”
歐洛笙笑了,用力點點頭。
喬清文是第一次參加草莓音樂節,略顯拘謹。歐洛笙倒像變了個人似的,拉著他擠進狂熱的人群里又唱又跳。
到歐洛笙最喜歡的“萬能青年旅店”樂隊表演時,前面呼啦啦涌來一群人。“我可喜歡他們了!”她踮起腳,在喬清文耳邊大聲喊,試圖沖向舞臺正下方,卻一次又一次被擠出來。
喬清文看著她,哭笑不得,拉過她,將她圈在懷里,用手肘生生為她撐起一片空間。人群推搡過來,他咬著牙,用力推回去。就這么一點一點將歐洛笙護送到舞臺正下方,距離近到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萬能青年旅店”樂隊成員們撥動吉他的手指。
上千人一起撕心裂肺地大喊著:“我愛你!”
歐洛笙拉著喬清文的手,一起揮舞著熒光棒,她笑得像個小孩,眼睛里仿佛落滿鉆石般細碎的星子。
兩人靠得很近,喬清文一低頭就能看到她濃密的睫毛,心里怦怦直跳。
草莓音樂節上也有一些不知名樂隊在現場即興表演,來往的年輕人跟著節拍起舞。歐洛笙忍不住拉著喬清文一起跳。他的肢體動作不太協調,腳下總是踩錯節拍,一不小心就會踩到歐洛笙長紗裙的裙擺。他連忙伸手去拽她的胳膊,她卻跌進他懷里哈哈大笑。
回去的路上忽然下起雨來,兩人都沒有帶雨傘,一路狂奔到公交車站。
公交車上全是像他們一樣的年輕人,渾身被雨淋得濕漉漉的,卻還手舞足蹈地說著草莓音樂節上的見聞。
“多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站在草莓音樂節的舞臺上。”歐洛笙感慨道。
“你一定可以的。”喬清文揉揉她的頭發說。
“你會來看嗎?”
“一定。”
“可是我要去美國了。”她看著他,空氣仿佛突然靜止下來。
“我……”他欲言又止,時間像靜止了一般緩慢,緩慢到歐洛笙不由得生出一些虛妄的揣測。
“我……”喬清文再一次開口,話音卻被滿車的驚呼聲淹沒。
公交車在一個十字路口與一輛汽車追尾,事故不嚴重,但乘客必須下車換乘。他們換了另一輛公交車,車里沒多少人,兩人也沒有再說話。
歐洛笙很想問問喬清文剛才說了什么,他卻已經扭頭看向窗外。
歐洛笙先下車,兩人默契地說了“拜拜”,誰也沒說再見,因為不知什么時候能再見了。
車子啟動,喬清文轉過頭去看歐洛笙,隔著斑駁的車窗,只看到她瘦削的身影在昏黃的路燈下一點點縮小,最后變成一個黑點,直至看不見了。
“我可以去美國讀研究生。”這是歐洛笙沒有聽到的話。
喬清文其實不太喜歡學習,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因為成績好,所以被寄予了各種各樣的厚望。他學不會拒絕,便照單全收,結果每個人都很滿意,除了他自己。他也想過,上了大學后,就認真去尋找自己的理想。
但剛才那個瞬間,他覺得他可以放棄自己的理想,因為想看歐洛笙得償所愿的心情似乎強過自己達成愿望的心情。可是他的勇氣太短暫,不夠他重來一次。
歐洛笙把他拖到了追尋夢想的世界里,卻無法與他一路同行。
5
歐洛笙在美國學的是音樂,她做過的最瘋狂的事是在大一,熬夜練習編曲,接近晨光熹微時才小憩片刻。
然而,“功夫不負有心人”是說給失意者的安慰,期末考試結束,老師找她談話,很委婉地對她說:“以我多年的經驗,你不太適合學音樂。”
她執著地問老師為什么,老師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拿來其他同學的作品給她看。直到這時她才明白,她那一點在音樂方面的小才華,跟真正的天才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她沉默地從老師那里離開,在回去的路上給喬清文打電話。對方在睡覺,迷迷糊糊說了聲“你好”就沒了聲音。她只能掛掉電話,任淚水流下來。
又過了一年,她從舊時樂隊成員口中得知,喬清文與大學校友組成樂隊出道,在國內樂壇嶄露頭角。
她在網上搜索,看到了他的照片,抱著吉他彈唱的樣子很帥氣,目光深沉。
搜索到的資料里顯示,他讀的是北京理工大學的計算機系,在偶然陪室友參賽的情況下,開始接觸吉他,繼而一鳴驚人,在校園歌曲大賽中獲得一等獎。
出道后,很多媒體對他做了專訪,提到的最多的一個詞是“天賦”。他說他在被保送大學后很無聊,是一個女孩給了他動力。他為此嘗試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發現自己在音樂方面的天賦。
“真好。”歐洛笙看著這些信息,喃喃自語。
喬清文所在樂隊的第一場演唱會很成功,結束后的媒體采訪中,有記者問他:“你的下一個目標是什么?”
他想了一下,說:“全球巡回演唱會,第一站去美國。”
如果換作以前,一定有人笑話他不自量力,但他們打破紀錄的上座率足以證明這個回答的可能性。
歐洛笙在看直播的采訪,室友遞上一張紙巾。她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一手的水漬。
她的郵箱里其實躺著很多喬清文發來的郵件,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事,有日常生活的瑣碎關懷,也有他對音樂的一些想法。可是這些郵件,歐洛笙從來沒有回復過,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配不上優秀的喬清文了。
兩年后,喬清文在美國紐約舉辦了第一場世界巡回演唱會,歐洛笙的郵箱里也收到一份鄭重的邀請函。
她那時已不在音樂學院,轉去傳播學院學新聞。她不知道喬清文經歷了怎樣的等待,又或者他根本沒有時間去等。
一直到演唱會散場后,歐洛笙才去了體育館。年輕女孩們嬉笑打鬧著往外走,唯獨她逆著人潮的方向走著。午夜的體育場空無一人,她望著舞臺的方向,哭出聲來。
他們有那么豐沛的回憶,他們努力地追過一段夢想,可是命運給了他們兩種截然不同的如今。他們再看不到相同的風景,也沒有了共鳴的人生。他們終究是在彼此的人生中漸行漸遠。
相識于風中,聚散不由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