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倫貝爾：阿木古郎鎮供暖糾紛由來

文《法人》記者 張會甫

呼倫貝爾市新巴爾虎左旗的阿木古郎鎮，因為酷寒天氣供暖不足，一度被央視曝光。2015年12月5日至2016年1月31日，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第二巡視組對新巴爾虎左旗進行了巡視。巡視意見指出，新巴爾虎左旗干部群眾反映旗委在阿木古郎鎮供熱等項目上“存在科學決策質量不高、決策不慎或決策失誤問題”，并要求“旗委切實抓好巡視反饋意見的整改落實工作”。然而，近兩年過去，集中供暖糾紛并未結束，巡視整改后亦成效不大。問題的癥結在哪里？

2018年4月25日，內蒙古自治區呼倫貝爾市新巴爾虎左旗2017—2018年度供暖季還有20天就結束了。

一個多星期前連續兩日的暴雪、沙塵、冰雹，讓這里“重新入冬”。因緯度較高，新巴爾虎左旗的冬季漫長且嚴寒，積雪期長達140天左右，夜晚最低溫能達到零下40多攝氏度。然而，恰恰是在這樣寒冷的草原地區，取暖問題卻已困擾當地群眾多年。政府與供暖企業長期關系緊張，導致一些城鎮供暖忽冷忽熱。針對地方政府在決策、監管及組織紀律上的紕漏和缺失，經上級部門巡視整改后也仍未見成效。2018-2019年度供暖問題該何去何從？將是當地政府部門要面對的嚴峻詰問。

北緯46°上的熱源廠

新巴爾虎左旗位于呼倫貝爾市西南端，供暖問題正是發生在新巴爾虎左旗旗委、旗政府所在地的阿木古郎鎮，一個邊遠的城鎮。

記者采訪中發現，新巴爾虎左旗管轄區域遼闊，地廣人稀，走出阿木古郎鎮，周邊便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內蒙古義龍熱力股份有限公司（熱源廠，以下簡稱“義龍熱力公司”）在一片空曠的土地上，很顯眼。

義龍熱力公司法定代表人趙忠義告訴記者，他們公司是一家搞建設出身的民營企業，2010年因修路、建賓館等項目來到新巴爾虎左旗，因旗政府拖欠他們6000多萬元的工程款，他一直在找政府要錢。當時，旗政府正在對籌建熱源廠的事發愁，經與華能、神華、大唐等十幾家國有企業洽談后，均因利薄、不賺錢屢屢遭到企業拒絕。于是，當時的旗長韓軍便與趙忠義協商，想通過招商引資的方式，由內蒙古義龍建設集團投資、建設、組建熱源廠。

在雙方簽訂的《新巴爾虎左旗阿木古郎鎮集中供熱項目建設協議書》中，明確約定：“1.甲方（旗政府）負責為乙方（義龍公司）辦理無償配置位于阿木古郎鎮南五一牧場處的一億噸煤田，以作為對乙方供熱投資運營虧損的補償，并負責辦理相關手續；2.政府一次性償還乙方工程款2400萬元用于新熱力公司及管網建設。”

趙忠義回憶稱，與旗長協商中，他闡明自己沒錢。于是才有了上述協議條件，換言之，部分工程款償還的前提是義龍公司得接下“燙手山芋”——熱源廠建設項目。

趙忠義應下了這個“差事”，并于2011年4月1日開始投資興建，2012年10月1日正式為阿木古郎鎮部分居民供暖，當時協議入網的供熱面積為38.03萬平方米。迄今為止，熱源廠已持續為該地區供暖六年。

“這是政府請我們來籌建的項目，但是當初的約定政府卻沒有兌現。截至目前一億噸的煤田沒給，還欠下一大筆初裝費、入網費和取暖費，企業虧損十分嚴重。”趙忠義表示這個結果他沒想到，也很無奈。

糾紛不斷的取暖問題成頑疾

在2012—2013年義龍熱力公司供熱的第一個供暖季中，38.03萬平方米的供熱效果很好，室溫高達28攝氏度以上，讓阿木古郎鎮的居民切實過了一個暖冬，熱源廠也成為當地的一項“形象工程”。為此，呼倫貝爾市領導帶隊來參觀考察過，電視臺也作了專題采訪，可以說打響的“第一槍”很成功。

事情的轉折，發生在2014—2015年的供暖季。2014年11月24日，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播出了一則《內蒙古供熱不足，幾千戶居民寒冷中過冬》的新聞，曝光了室外零下30多攝氏度的阿木古郎鎮，居民家室溫卻僅有8～10攝氏度，遠低于供熱達標溫度18攝氏度，居民在家中裹著被子走動，老人受凍難受等情況。

僅隔一個供暖季，居民生活為何出現“冰火兩重天”？

趙忠義告訴記者，2013年6月新巴爾虎左旗政府領導班子進行了調整，對之前義龍熱力公司與政府簽訂的協議、文件，新到任的旗長則表示“對我不好使”。雖然《新巴爾虎左旗阿木古郎鎮集中供熱項目建設協議書》中明確約定“對于新建工程的入網，乙方（義龍公司）負責建設、連接主管線和換熱站的支管線；入戶管線由乙方做出預算，開發商審核、付款，乙方施工”，但是當地政府還是將工程轉包他人。

義龍熱力公司項目經理吳海民告訴記者，轉包施工出現很多問題，比如管網口徑不合要求、缺少泄水閥調節閥、沒有加強板等，這些都嚴重影響了熱源穩定性和供熱安全。因施工承包方屬于掛靠施工隊，不具備施工資質和能力，這導致管網工程質量驗收不合格無法投入使用，因此義龍熱力公司拒絕為其辦理入網手續。

據趙忠義說，義龍公司就管網工程質量問題分別向旗政府、呼倫貝爾市政府作了匯報，沒有解決。之后，2013年10月2日、2014年11月2日就出現了政府兩次組織人員偷接、強接的行為。

內蒙古自治區工商行政管理局監制的《城市供用熱力合同》范本中明確載明：“用熱人新增或者增加用熱，應當向供熱人辦理用熱申請手續，并按照規定辦理有關事項。”

義龍熱力公司職工烏海民、王文民、馬國德等人對兩次偷、強接印象都很深刻，他們回憶稱派出所、住建局領導出面，控制了工人、強行施工，將未經過驗收的管網接入了義龍熱力公司供熱管道。“不經過我們公司同意，我們在場也不讓參與、靠近。”義龍熱力公司維修工趙電利說起此事還是有點憤憤不平。

偷、強接管網的面積是多少？義龍熱力公司一直都沒弄明白。直至2017年10月20日，新巴爾虎左旗住房和城鄉建設規劃局給出了測繪報告，上面明確載明“偷、強接面積”為38.43萬平方米。這意味著，義龍熱力公司現在總供熱面積是76萬余平方米，其中政府強行接入面積超過50%。

趙忠義表示，偷、強接管網除了引發供熱問題外，還起了連鎖反應：供熱面積本應為38.03萬平方米，而強行接入供熱管網覆蓋面積過大，且沒有經過熱力公司進行入網統計，致使供熱單位無法掌握實際供熱面積，導致供熱問題頻發，居民家室內供暖溫度下降，于是上訪投訴，拒繳取暖費。企業收不上取暖費，熱源廠運營越來越難，由此便進入惡性循環。

內蒙古義龍熱力股份有限公司（熱源廠），2017年11月23日，由新巴爾虎左旗人民政府應急接管

冬季取暖是民生大事，當地政府在其中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根據企業的描述，熱源廠是政府以“利”相誘引企業投資建設，建成后卻“過河拆橋”：未履行當初協議讓企業與政府出現沖突，之后的偷、強接管網讓矛盾升級。政府與企業的這番博弈背后，到底是為了公共利益，還是企圖“空手套白狼”？

義龍熱力公司財務經理劉國柱告訴記者，2014年11月央視曝光之后，按呼倫貝爾市政府指示，新巴爾虎左旗政府每年給企業撥付4000萬元的運行應急款，用于熱力公司應急保障供熱。“偷、強接管網事件”之前，這筆款刨去水電費、燃料費、工人工資、集料費等支出后能有些盈余。偷、強接之后，4000萬元已經不夠支撐供暖季的企業供熱運營了。

直接后果就是數千群眾冬季“受凍”。

巡視之后整改卻成效不大

2015年12月5日至2016年1月31日，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第二巡視組對新巴爾虎左旗進行了巡視。2016年5月26日，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第二巡視組向新巴爾虎左旗反饋了巡視意見。巡視組指出，新巴爾虎左旗干部群眾反映旗委在阿木古郎鎮供熱等項目上“存在科學決策質量不高、決策不慎或決策失誤問題”“存在有些惠民措施不到位”的問題，并要求“旗委切實抓好巡視反饋意見的整改落實工作”“確保整改工作落實到位、取得實效”“接受社會監督，用整改工作的實際成效向自治區黨委、新巴爾虎左旗干部群眾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

2016年9月14日，新巴爾虎左旗公布了“關于巡視整改落實情況的通報”，其中這樣描述上述問題的整改情況：“阿木古郎鎮供熱項目決策不慎，多年來在產權關系、工程決算、管理運營上與承包商糾紛不斷的問題。一是成立旗委、旗政府為主導的供熱工作協調小組，全面負責與企業的溝通協商，制定切實可行的措施，確保工作順利推進。二是對供熱工程進行驗收備案，包括廠房、辦公區、生活區、供熱管網、換熱站，補全熱力公司竣工驗收手續，明確各項工程的投資主體和產權關系。旗政府與義龍公司已經共同委托造價咨詢有限公司對供熱工程進行工程決算審計。三是在管理運營上認真研究政策支持民營企業的方法。積極引導供熱企業加強內部管理，健全相應制度，監督企業加強自身建設，完善內部管理機制，促進供熱企業和諧發展。按照國家有關政策規定，政府不能直接投資民營企業項目，但可以給予一定的政策支持，對供熱企業的運營情況做到心中有數，如若成本核算確實虧損，旗政府以定額補貼或者其他恰當的方式給予企業適當的幫助，降低企業運營風險。目前，正在就上述問題與企業進行工作對接，協商解決。”

看似正在積極解決問題，但義龍熱力公司卻言辭鑿鑿地表示：“在巡視組離開到現在這一年多的時間內，新左旗委、旗政府或相關部門從未找過我們企業任何人接洽、落實自治區巡視整改要求。”

趙忠義向記者解釋了整改落實通報的問題。他告訴記者，“旗政府與義龍公司已經共同委托造價咨詢公司對供熱工程進行工程決算審計”這一問題，早在2014年就已解決；“對供熱工程進行驗收備案”這一問題，到現在不僅沒有備案，消防手續、驗收手續等什么都沒有；“旗政府以定額補貼或者其他恰當的方式給予企業適當的幫助，降低企業運營風險”這一問題，企業找過政府要求針對采取偷、強接管網采暖的用戶交取暖費，沒結果，交入網費也行不通。

2017年10月20日，新巴爾虎左旗住房和城鄉建設規劃局蓋章確認了“偷、強接管網面積”

旗政府突然接管熱源廠

根據義龍熱力公司的說法，2017—2018年供暖季來臨后不久，義龍熱力公司1、2號鍋爐接連出現故障，居民們聚在熱源廠區內要求給出明確說法，想知道什么時候暖氣能熱起來。2017年11月20日開始，市領導、旗政府、企業、維修專家集中研究、開展搶修事宜。11月22日上午，呼倫貝爾市副市長杜聯合來到熱源廠檢查指導工作，要求企業制訂維修方案確保按期供暖，同時要求旗政府同步制定熱力運行應急預案。

義龍熱力公司財務經理劉國柱稱：“11月22日下午，杜市長和旗政府班子成員召見了我和廠長李志強，并沒有對熱力鍋爐搶修方案進行討論，只強調市委、市政府對此十分重視，可能隨時接管，要求我們一定要做好廠區內所有資產及機械設備保護工作，嚴禁一切破壞行為。”

2017年11月23日，義龍熱力公司收到《關于對義龍熱力公司應急接管的告知書》：“因你單位無法保障正常供熱，已經嚴重影響公共利益，經多方協調、督促后仍無法保障正常供熱。依據《內蒙古自治區城鎮供熱條例》第三十條，經旗政府研究決定，對你公司的供熱設備進行應急接管。”

據義龍熱力公司材料員趙忠軍回憶應急接管現場，11月23日晚七點左右，百余輛警車駛入廠區，住建局局長等上百人進駐廠區，控制了視頻監控、不允許職工打電話，把倉庫的鑰匙、賬冊全部拿走，理由是暖氣不熱，政府強行接管了。

當晚熱源廠職工全部退出廠區，僅部分維修工人仍繼續工作。截至發稿之日，熱源廠仍處于政府應急接管狀態。

義龍熱力公司給出的供熱欠費報告顯示，六年來欠繳入網費和取暖費合計6億多元人民幣。這筆巨款能否要回來？現在是誰在管理運營熱源廠？還能否接管回來？這些問題，義龍熱力公司法定代表人趙忠義也不知道。

2018年4月26日，本刊記者帶著上述問題來到新巴爾虎左旗政府采訪。但截至發稿之日，當地政府并未給予任何回復。

有關人士指出，阿木古郎鎮供熱問題從2014年持續了四個供暖季，其間歷經了新聞曝光、群眾上訪、巡視整改，依舊沒有解決，直至發生應急接管的事件。領導干部執政水平是基層問題解決的關鍵，十九大閉幕后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領導干部不僅要有擔當的寬肩膀，還得有成事的真本領”的新要求。阿木古郎鎮集中供暖問題既要考慮公共利益，也須顧及民營企業健康發展。政府作為牽頭人，不能言而無信，也不能以“新官不理舊賬”的不作為拖延解決。

2017—2018年當地供暖季即將結束，那么應急接管事件之后政府部門解決當地集中供暖問題的思路是什么呢？本刊記者將持續跟蹤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