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特約記者 徐以立

朱熙華
國內幣章設計領軍人物,上海造幣有限公司設計制模部高級美工師,2011—2015年度印制行業(yè)勞模,2009—2021年生肖金銀紀念幣、2011年建黨90周年普通紀念幣、2015年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普通紀念幣等知名紀念幣的設計者。曾榮獲首屆“中國硬幣設計大賽一等獎”“中國印鈔造幣總公司行業(yè)最佳設計師”“中國人民銀行青年崗位能手”“中國金幣金色文化藝術大獎最高獎”“上海工匠”等獎項和稱號。
普陀區(qū)光復西路17號,在一群略顯陳舊的民房旁邊,一座歐式古典主義風格的大樓傲然矗立著,見證了百年上海的滄桑浮沉,更見證了近代中國造幣的發(fā)展歷史——這是上海造幣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上幣公司”)所在地,也是國內幣章設計領軍人物朱熙華的工作單位。
白襯衣、方臉、笑容溫和,采訪時的第一眼,只覺得眼前的男子是位藝術家,帶著書生氣。當他開口聊作品、講設計理念時,雖然語速不快,但寥寥數(shù)語就勾勒出生為匠人的踏實——執(zhí)著和質樸在他的身上次第出現(xiàn)著,猶如奏鳴曲。
而他的匠心,宛若給這躁動的時代寫了個舒服的慢音。
2011年的某天清晨,城市剛剛蘇醒。在大部分人還在香甜的睡夢中的時候,朱熙華就已經(jīng)匆匆地邁出了家門。
7點,坐在去北京的頭班飛機上,強壓著身體的不適,朱熙華的腦子在高速地運轉著,內心有些忐忑。此次進京,他是為了重新設計“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90周年流通紀念幣正背面設計”的圖稿。
在此之前,從眾多設計圖稿中,中國印鈔造幣總公司已經(jīng)篩選出幾組優(yōu)秀的作品,朱熙華的設計圖稿亦在內。在集中進行反復修改后,這幾組設計圖稿被報送中共中央宣傳部審批挑選,均被悉數(shù)否決。
悉數(shù)否決,意味著原本所剩不多的時間變得更為緊迫——發(fā)行日期早已公之于眾且不可能更改,如果再次被否決,就意味著整個項目會被取消。在經(jīng)過慎重考慮后,中國印鈔造幣總公司緊急通知遠在上海的朱熙華火速進京,在24小時內重新完成設計圖稿。
如何將政治性與藝術性高度融合?如何既要考慮到設計的精美,又要兼顧后期制作生產(chǎn)的工藝要求?這不僅考驗造幣設計師的美術功底,更是對其綜合能力的巨大挑戰(zhàn)。對一個不到30歲的年輕人而言,面對這項幾乎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務,朱熙華所承受的壓力太過沉重。
9點多,剛下飛機的他被馬不停蹄地送入了中國印鈔造幣總公司的設計室。這廂,他把上百個前期方案貼滿面前的墻壁,一邊總結之前失敗的經(jīng)驗,一邊尋找新的設計靈感;那廂,相關領導們也在焦急地等待著設計圖稿的出爐。
思考方案、推翻設想、反復比較、修改細節(jié),朱熙華對設計質量要求極高,一稿、二稿、三稿、四稿……第二天凌晨2點,經(jīng)過14個小時的不眠不休后,朱熙華放下了畫筆,長吁一口氣:最新的設計圖稿終于完成了!
圖稿被火速送到了領導面前。一次性通過!當他們點頭認可的那一刻,壓在朱熙華心里十幾個小時的石頭終于落地了。一年后,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90周年流通紀念幣更是提名“錢幣界的奧斯卡”——美國克勞斯世界硬幣設計大賽“最佳貿易幣”獎。
那年,是朱熙華進入上幣公司的第6年。
2005年,從上海戲劇學院舞美系舞臺設計專業(yè)畢業(yè)后,朱熙華順利進入電視臺工作。不久,出于對藝術的執(zhí)著追求,他選擇重新回到設計行業(yè)。不同于以往的工作經(jīng)歷,這次他進入了完全陌生的造幣行業(yè)。
但是,我國的大學并沒有設立相關專業(yè),造幣設計師都是“半路出家”,必須經(jīng)歷一段漫長的學習期和轉型期。
在第一年的輪崗實習期內,朱熙華并沒有直接走上設計崗位,而是被安排進車間去全面了解錢幣生產(chǎn)的流程和工藝要求——只有對金屬材料的特質、硬幣制造加工工藝了然于胸,才能將材料的特性充分發(fā)揮出來,讓藝術與金屬材料充分融合。
回顧那段歲月,他用了“純粹”來形容:“每天都在心無旁騖、如饑似渴地學習著,不斷地和時間賽跑著,生怕遺漏一點什么。”即使家離單位來回有兩個多小時的路程,他還是每天堅持上班第一個到車間,下班最后一個離開。對此,他打趣道:“可以避開早高峰的擁堵。”
一年后,2006年8月,朱熙華終于走上了幣章設計及浮雕制作崗位,師承著名工藝美術大師羅永輝,此后又進入了三四年的轉型期。直到第五年,他才完成從錢幣單面設計向雙面設計轉型,這就意味著他終于能獨立完成一件作品。
設計一枚錢幣,一般需要經(jīng)過繪制圖稿、制作油土浮雕、制作石膏型等多個步驟。其間,造幣設計師還要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嘗試在設計稿及油土上進行修改調整,精益求精,直到達到自己滿意的效果。因而些許復雜的作品需要用時半年已不再稀奇。
“制作油土浮雕是最關鍵的步驟,往往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朱熙華說。迄今為止,他設計過的最小的硬幣直徑才22 mm,即使在設計時,設計圖以5倍的比例放大,圖稿上的幣面直徑不過也才100 mm左右,不如一個成年人虎口的長度(150 mm左右),堪稱“螺螄殼里做道場”。
2007年,朱熙華獲得了自己的第一個競標項目: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80周年1盎司銀幣背面設計。當時上幣公司派了14個設計師參加了競標,尚在學習階段的朱熙華只是把這當成了一次難得的鍛煉機會去全心投入:在8小時的上班時間內不斷修正作品;下班后匆匆吃完飯,繼續(xù)投入工作,直到第二天的凌晨兩三點;稍微“瞇”三四個小時后,又匆匆趕去上班,不懼枯燥地繼續(xù)打磨作品。

“那時候,家就像一個旅館。”即使工作強度如此巨大,他也壓根兒不覺得累:“職業(yè)和興趣能融合在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怎么會覺得累!”
然而怎么會真的不累呢?采訪時,朱熙華不經(jīng)意間的一次低頭,記者發(fā)現(xiàn)本不該屬于他這個年紀的幾絲白發(fā)隱約閃現(xiàn)。
在設計表現(xiàn)手法上,第一次獨立做設計的朱熙華,跳脫出對一些裝備和戰(zhàn)斗場景的直敘。坦克、戰(zhàn)斗機、驅逐艦,他選擇將帶有鮮明時代色彩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現(xiàn)代化武器裝備造型進行組合,利用錯落有致的藝術布局,傳達出一種振奮高揚的精神,更凸現(xiàn)出中國軍隊建設現(xiàn)代化的一面。“軍為國之本,強國必強軍”,他用豐富生動的畫面和精準到位的立意指向,詮釋了這一主題。
功夫不負有心人,送上設計圖稿后不久,“上幣公司設計師競標成功”的好消息就傳來了,朱熙華很高興,接踵而來的第二個好消息則更讓他心潮澎湃:“是8號的設計圖稿中標了!”
設計圖稿上不會寫設計師的名字,只會署上其在所屬單位的編號,而“8”正是朱熙華的編號。評委們都不約而同地用“耳目一新”來評價朱熙華的設計。
25歲,進公司才兩年,這個“8號”簡直創(chuàng)造了奇跡!
此后十幾年,朱熙華有100多面紀念幣中標發(fā)行,其中不乏像“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1公斤金幣背面設計”等重大政治性項目,也有“2010年廣州亞運會1盎司銀幣背面設計”等極具社會影響力的紀念幣項目。
值得一提的是,橫跨12年的“2009—2021年新一輪十二生肖金銀幣背面整體設計”項目的設計師也是朱熙華,他將傳統(tǒng)的動物展現(xiàn)出了新意。2016猴年紀念幣更是捧得美國克勞斯世界硬幣設計大賽“最佳流通幣獎”。這是首枚獲獎的流通紀念幣,也是時隔12年后,中國重捧美國克勞斯世界硬幣設計大賽的獎杯,可謂意義非凡。
生肖紀念幣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體現(xiàn),所以此次朱熙華決定在2018年狗年紀念幣上展現(xiàn)中國特有的犬種。幾番斟酌后,他選擇了形象“親民”的中華田園犬:幣面中那渴望的眼神、抬高的尾巴、舒展中略微帶緊繃的軀體組合成了一條狗最有活力的瞬間,更是把欣賞者帶入了兒時與小狗共處玩耍的時光——幣面方寸之間凝聚的情感既含蓄,又有張力,得到了收藏者的廣泛認可。
雖然還是不折不扣的文藝青年,和10多年前相比,現(xiàn)在的朱熙華更加看重錢幣設計的商業(yè)與藝術的結合。他也清晰地認識到錢幣設計不止是藝術家的個性創(chuàng)作,更需要得到收藏家、普通市民的認可,經(jīng)得起市場的檢驗。在他心里,導演史蒂文·斯皮爾伯格斯是商業(yè)和藝術完美結合的代名詞,也是他的榜樣,“他既有商業(yè)力作《拯救大兵瑞恩》振聾發(fā)聵,又有《辛德勒名單》散發(fā)著濃郁藝術氣息,還有領風氣之先的《少數(shù)派報告》。藝術既可以‘陽春白雪’,也可以‘下里巴人’,這是我為之努力的方向。”
朱熙華說,“競標的結果是很殘忍的,第一名固然好,但這并不代表其他的設計稿不優(yōu)秀,只是可能缺少一點運氣而已。”當屢競不中、無功而返時,造幣設計師如何調整好自己的心態(tài)很關鍵。對此,朱熙華認為要平靜地面對挑戰(zhàn)和壓力,并不斷學習、思考,“執(zhí)著、有韌勁、懷抱熱情地堅持下去”。

聊起工匠精神,朱熙華說羅永輝大師對待藝術的態(tài)度一直在影響著他,“剛進單位時老師就告訴過我,走這條路,要沉得下心,拋掉浮躁心與功利心,并全心全意地把手頭的東西做到極致”。為了做出更優(yōu)秀的作品,朱熙華一直在不斷踐行著老師的教導,利用各種零碎的時間分析、學習國內外的優(yōu)秀作品,找出差距;深入生活,留心點滴細節(jié),化為靈感,“在設計上,要做引領者而非追隨者”。
剛過去的2017年是我國硬幣發(fā)行60周年。數(shù)十年來,一枚枚小小的硬幣,不僅滿足了貨幣流通的需要,方便人們的生活,更承載歷史和時代的風貌,見證經(jīng)濟和社會的發(fā)展,同時也因其工藝、設計上的突出特點,成為每一個時代的經(jīng)典印跡。這其中不僅滿載著造幣設計師的巧妙構思,更是他們對設計質量高標準、嚴要求的體現(xiàn)。
“做我們這一行,說到底就是要有最穩(wěn)定的手和最沉靜的心,”朱熙華如是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