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玲

2008年5月,地震發生后心理學專家聶含笑抱著北川女孩唐靜,唐靜是地震當日北川一所小學內得以逃生的孩子之一,她的父母在地震中遇難
2008年,吳坎坎在中科院心理研究所讀研一。汶川地震后,心理所立刻組織了救援小組,5月14日所里第一批心理援助隊伍到達成都,吳坎坎的導師也在其中。
6月12日,吳坎坎到達綿竹,開始協助心理專家工作。他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記得老師的告誡:多聽,多看,少說。
在災區,他遇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心理支援者,國內開設心理學專業的高校幾乎全部派了師生前往災區,再加上各種社會機構,心理援助成了被公眾熟知的名詞。但是,大部分支援者并沒有長遠或者統籌的計劃,大家的目的也并不單一,出了很多違反倫理的事情,比如讓孩子哭,讓大人哭,認為把情緒宣泄出來就好了,但情緒宣泄一次就強化一次。他們把災民的傷口撕開,卻沒有能力去愈合它。
這些不規范的做法引起了當地人的反感,當時災區有個說法:“防火防盜防心理咨詢師。”地震后多年,吳坎坎只要一做關于汶川地震的報告或者交流分享,聽眾里就有人說:當年我也在現場。汶川地震成了全國心理工作者的共同回憶。
事實上,地震第二天日本學者就給中國心理學會寫信,告知有些西方的做法不適合東方文化。西方常見的處理創傷后應激障礙的做法有認知行為療法、危機暴露療法、眼動脫敏再處理法(EMDR)等等,其中暴露療法不適合東方人。中科院心理所劉正奎研究員說:“在東方文化里,把情緒全部傾訴出來會讓傾訴者非常后悔,覺得自己失態,那個人不應該是我,他會越想越內疚,反而增加了心理負擔。”

全國心理援助聯盟秘書長吳坎坎
一開始,吳坎坎以了解情況為主,并提供專業的陪伴,或者給孩子們組織活動、上課。后來,如何開展工作多半要靠自己摸索,最難的是如何與援助對象建立互相信任的關系。
在漢旺東方汽輪機廠進行心理救援時,他當了一段時間的搬運工。東汽受災嚴重,廠里為保證安全,災后把整個家屬區進行封鎖,定時定點安排一些居民把家里的東西搬到臨時居住的板房。為了接近他們,吳坎坎常幫他們搬家,每天累得腰酸背疼,但在很短的時間內和大家混熟了。一般談話從生活開始,比如今天天氣特別熱啊,你從哪里來的之類,很快就能聊起來。如果直接說教,或直接問災民家里有沒有人傷亡是很忌諱的,會引起對方的痛苦。即便有時已經聊起來了,問到家里還有什么人的時候,對方可能一下變沉默了。
那些狀態好一些的人會告訴他哪些人不太好,需要重點關注。后來他們又招募了東汽子弟做志愿者,這樣更容易接觸東汽職工,也更容易組織活動。
而孩子們由于年齡小,沒有辦法跟他們深入談話,所以會組織一些活動,包括繪畫、游戲、團隊活動,讓他們參與進來,獲得一些支持,發現自己并不是一個人。
由于沒有經驗,他們也會犯一些錯誤。比如災區志愿者離開災區時,孩子們依依不舍、抱頭痛哭的場面非常感人,但是在專業人員看來,這種情況是不恰當的。如果志愿者、心理咨詢師等人與孩子太過親密、界限不清,他們就會特別喜歡黏著你,認為你能替代失去的親人的角色和情感。但實際上,志愿者和心理咨詢師服務時間再長,也終究是要走的,離開會給孩子造成二次創傷。吳坎坎的團隊最開始也出現過這種情況,意識到之后就馬上改正了。后來在2014年魯甸地震災區,志愿者們與孩子們保持了一定界限,事先告訴孩子們開學時他們就會離開。
“在干預過程中,要盡量把感情轉移到孩子的同伴和老師身上,而不是我們。”吳坎坎參與過2013年雅安地震后的心理健康課,團體活動的分享環節兩個孩子不說話,其他同學走過身邊看他的眼神也不大一樣,整個活動的氣氛變得壓抑。吳坎坎當時不知道這兩個孩子的家長遇難了,但是明顯感到他們不太對勁。
輪到其中一個孩子分享的時候,心理工作者給了他一些時間,同學開始鼓勵他,有個同學走過去擁抱了他一下。他立刻哭了,哭完之后愿意說出自己經歷了什么。“我們的存在就是引導他們,讓全班同學一起去支持這兩個孩子,全班孩子都是支持他們的資源。如果不通過這樣的團體輔導,班里的老師和同學們可能還會繼續回避這個事情,孩子會越來越孤僻。”吳坎坎說。
“心理支援只是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對一個人最重要的幫助是他的社會支持系統。”他有個觀點,中國最大的心理援助工作者其實是國家主席和總理,只要他們一去,全民都受影響。

中國科學院心理所研究員劉正奎
救援過程中,心理工作者的心情也會受到影響。在位于德陽市人民醫院的工作站工作一年多以后,吳坎坎返回北京寫畢業論文,但是很久都沒有動筆。他的創傷反應已經泛化了,不光是回避回憶所有的案例、場景和數據,情緒也有些麻木,記憶力變差,注意力不集中,拖延到答辯前兩個月才開始熬夜寫論文,論文題目叫《創傷后應激障礙與心理神經免疫學機制》。
“每個到了災區的人都會留下或多或少的心理創傷,看他自己有沒有能力調整。” 中科院心理所劉正奎研究員說。他遇到一個護士,救援時她背后有一個小女孩埋在地下,小手伸在外面喊:“姐姐救我,姐姐救我!”她牽著女孩的手,不停安慰她:“等一等,姐姐一定會救你。”但是根本無法救援,小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弱,傍晚離開了人間。護士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一閉眼女孩的聲音就在她耳邊縈繞,無法消退。
“這些人都需要我們在現場緊急處理,做一些危機干預工作,防止出現過激行為。”劉正奎說。
每年的春節、中秋節、清明,遇難者會特別難過,尤其是地震后的第一個新年。2009年春節,劉正奎帶了20多個志愿者駐扎在北川縣城的社區里。他們年前舉辦了一些活動,去各家走訪,問寒問暖,告訴大家有問題可以找他們聊聊,并且鎖定需要重點干預的人群。
年三十晚上,志愿者在社區巡邏,發現了兩起自殺事件。有個男人家里只剩他一個,獨自一人在板房里喝酒,喝著喝著就把酒往身上倒,然后點火自焚。巡邏小組及時發現了他,送醫院搶救,但還是燒傷了。
劉正奎說,受災者的心理分期大致可以分為:休克期、憤怒期、討價還價期和接受期。根據研究,自然災害中90%的親歷者一個月之后心理水平就能恢復到正常水平,10%可能存在創傷后應激障礙,但是這個數據在地震重災區會更高。地震10年后,雖然大部分人都從中走了出來,還是有少部分人依然生活在地震的陰影之下。
吳坎坎覺得災后心理援助也給自己留下了一些心理陰影,比如他在昆明火車站暴恐事件之后去做心理援助,受害者聊到那些被捅了幾刀的情景讓他害怕刀。之后的幾個月,但凡看到鋒利的東西,他都開始回避,這種回避持續了幾個月。
災難救援工作久了之后,對于一些心理創傷的問題他感到有些麻木,就像醫生看待生死一樣。在災區工作,經常遇到次生災害。在彝良災區工作的時候,路上石頭紛紛掉落車頂。“我自己肯定是有心理準備的。有了小孩之后我會做自己的心理工作,假設哪一天我出了個什么意外……”他說著笑了。
盡管如此,他依然熱心于從事災難心理干預工作。汶川地震后,心理所感到志愿者如果沒有專業技能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反而會造成一些負面效果。災后心理援助統一組織、規范管理非常重要。2015年,全國心理援助聯盟成立,目前有30多家研究組織和170多名專業工作人員。吳坎坎是聯盟的秘書長,是全國少有的專門從事災難救援的人員之一。

德陽人民醫院身心醫學科心理咨詢師劉敏在給住院患者做團體治療,教他們如何放松
之后,全國心理援助聯盟參與了舟曲泥石流、盈江地震、彝良地震、昆明火車站暴恐事件、天津爆炸、黃島爆炸等重大災難的心理救援。他們提出一個心理援助模式:小災一年,中災三年,大災五年。
“我們國家的災難心理學,是在汶川地震之后發展起來的。”吳坎坎說。原來我國的救災行動,只包括生命救援和物資救援,沒有心理救援。盈江地震以后,國家減災委正式出臺了一個關于加強重大自然災害后,社會心理援助的指導意見。2017年1月,國家衛計委牽頭22個部委,在《加強國民心理健康指導意見》里,專門寫入了災難危機干預和心理研究。
德陽人民醫院是德陽地區唯一一所綜合性三甲醫院,心身醫學科去年12月才剛剛成立。2008年時,現任心身醫學科主任劉平是該院神經內科的主治醫師,他曾于2001~2002年在北大六院接受精神科專科和心理咨詢培訓,之后在醫院從事聯絡會診精神病學工作和心理咨詢工作,是當時醫院唯一一名心理咨詢醫生,心理咨詢費用一小時46元。
地震一發生,他就投入了生命救援工作,當時已經不分什么內科、外科,即便是多年沒有縫合過傷口,依然要上手術臺。心理救援工作在面對生命安危時根本無法展開,面對上百萬受災人群,他非常迷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2008年5月18日,第三軍醫大學心理救援隊和廣州市婦幼醫療中心的心理醫生來了,接下來深圳的心理志愿者也來了。他感覺有救了,立即組織大家進行聯合會議,商量德陽地區的心理援助工作。
他發現,大家的工作目的、理論流派、工作方法都有不同,最后決定求大同存小異。但是很快第三軍醫大的工作人員走了,不久志愿者走了,之后廣州醫療隊的心理醫生也走了,很多傷員、病員、家屬、災區民眾來找他做心理援助,這讓他很無助。地震前,他想引入一個心理咨詢師,醫院不答應,原因是不重視,心理咨詢師也無法養活自己。
當年6月,中科院心理所進駐德陽工作站,吳坎坎和一些老師先后在此工作了5年。和這些專業人士在一起工作,為此劉平于2009年讀了心理咨詢與心理治療方向在職碩士,目前又讀了家庭治療方向的在職碩士。
地震后,醫院領導發現心理咨詢的重要性,同意他引入一名新醫生羅澍,之后又引入劉敏,還有一個從護士轉崗。目前專職的心理咨詢師有3個,此外還有4個兼職的咨詢師。經過10年的發展,德陽人民醫院在四川省第一個成立心身醫學專委會,并成立了專門的心身醫學科,目前有30多張床位和10張加床。

北川中學2008年初三(二)班學生畢業十周年聚會,來老縣城祭拜逝者
劉平認為,身體和心理是一體的,很多精神疾病通過軀體來表現。現代人的心理問題越來越多,只有不到1%的人會去精神專科醫院就診,95%以上的患者都在綜合醫院,他們分散在臨床各科,心臟不舒服的到心血管科去看,呼吸困難喘不過氣的在呼吸科看,消化有問題的到消化科看,頭昏頭痛的到神經科看,背疼、脖子痛的在康復科看。在醫院就診的患者中有一部分人按照身體檢查反復治療,長期不好。
“這些人排除了軀體癥狀之后,應該到心身醫學科就診。”目前,心身醫學科收治的患者中焦慮癥特別多,主要表現為心慌、胸悶、失眠、胃口不好、煩躁發火。第二多的是抑郁癥患者,覺得活得沒意思,什么事都不想做,有些還想死。第三是失眠患者,有個病人連續8天都沒睡,被家人送來之前準備跳樓。
“我希望醫生能關心一位患者的心理健康,在全院建成一個平臺,讓每位醫生都了解到心理以及心理和身體的關系,從而進行綜合治療。”劉平有空就給全院醫生進行講座,并且在四川各地推廣心身醫學,第二站是綿竹,第三站是廣漢。他們的“種子計劃”選出了很多神經科醫生轉崗,來做心身醫學,也歡迎精神科醫生加入自己的隊伍,建設一個全面的心身醫學體系。
說起地震對自己的影響,劉平說:“累啊。”從地震后他就沒閑著,災后心理救援,研究心理學,發展心理咨詢,組建心身醫學科室,感覺已經過勞了。“不過地震又教會我,遇到再困難的問題,都要勇敢面對。”
在劉平辦公室,我們見到一位女患者。汶川地震時她45歲,當時和丈夫在6樓家里。她接了杯水剛要喝,就地震了。臥室的吊燈掉到床上散開,帶輪子的電視柜在客廳轉來轉去。家里的門鎖平日有點問題,此時門怎樣也打不開了。她跑到衛生間,極度恐慌,感覺今天算是完了。最后她用馬桶水箱蓋把門砸了一個洞,然后開鎖跑下樓去。到了樓下,地震已經停了。

北川西苑中學辦公室主任、兼職心理老師王春
5月12號晚上,她接了母親到德陽體育場安頓下來。晚上余震特別多,根本睡不著,她處于崩潰的邊緣。14號她丟下母親跑到江蘇親戚家去,19號有人告訴她可能有大地震,夜里3點她在街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此時是在江蘇。
6月初,她回來了,住進了單位安置的地震棚。德陽市區受損相對沒有那么嚴重,很多樓依然立著。一些人陸陸續續搬回了家,只有她不肯走,一直等到地址棚要拆了才回家。回家后,她就像驚弓之鳥,一有風吹草動就往外跑。“那時全城可能只有我一個人還這樣跑。”
為此她鬧了不少笑話。有次去醫院看病,上二樓去拿藥的時候,她看到墻上的一個指示牌在動,立刻轉身往樓下跑,跑到院子中間才停住。丈夫追上來問她跑什么,她說地震了。但是周圍的人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他們返回二樓查看,指示牌的確在動,上面有個空調出風口。
地震后她似乎病得很嚴重,晚上經常莫名其妙頭疼、胸口疼、肚子疼、背疼。隔三差五看急診,德陽、成都的中醫西醫被她看遍了。每次看急診,心電圖、抽血、B超這3項必查,每次檢查都沒有問題。
她像變了一個人,不敢坐電梯,不敢一個人待在房間里。她害怕人多的地方,在公共場合一直耳鳴。她沒法和人交流,即便有幾個熟人坐在一起,她也是一個人在旁邊發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沒有任何表情。她不去上班,每天跟著丈夫,體重越來越輕,走路就像飄著,沒有人形,生不如死。有次在醫院輸液,她讓護士給她拔針頭,護士很忙沒有及時拔出來,她便發瘋開始砸東西。
家人背著她在成都一家醫院給她掛了精神科的號,她在醫院號啕大哭,不肯去看。家人勸了又勸,終于看了。醫生診斷為抑郁癥,治療效果并不好。
2011年有人跟她說,可以看看劉平醫生。劉平認為這是一位典型的創傷后應激障礙患者,建議立刻住院。她糾結了幾天終于住了進來。住院第一天,剛好有北京解放軍總醫院的專家來援助工作,她和專家交流了幾句,忍不住號啕大哭。她在醫院里接受了個體和團體治療、藥物治療以及一些儀器治療。第一次出院后,她感覺好多了。
她是一位多重創傷患者,第一次婚姻因為家暴結束,小時候也經歷過一些創傷。“創傷是多年累積的,也需要很多年來處理。”劉平說。2011~2015年,每年狀態差的時候她都會住一陣子院,來調理身心。
她以前不知道她的經歷是心理創傷,是一種精神疾病,只是覺得自己和別人相比有些不幸。到如今,10年前的一幕在她腦海里還像昨天發生的一樣,樓房劇烈震動著,振幅達一兩米,地面拱起,所有東西都在搖晃。
每個經歷過創傷的人都能回想起某個時間里的特定細節,那些細節似乎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力量在想象中發光。
最近幾年,她參加了公益項目“麥田活動”,頂著太陽在田里穿梭,訪問貧困家庭,幫助孩子們。這讓她感到快樂,這種快樂是發自內心的,有一種成就感和滿足感。
心理咨詢很有用,藥物也很重要,她說。她原來每天吃一顆抗抑郁藥欣百達,現在每天吃半顆。她經常想,什么時候能不吃藥就好了。
地震后,一個偶然的機會中科院心理所的研究人員認識了北川教師進修學校的校長徐正富,于是兩個機構合作成立了北川援助站,在北川工作了5年。
北川是重災區,當時老縣城包括流動人口在內有3萬人左右,地震造成1萬多人死亡。學生傷亡非常嚴重,北川中學1500多名學生遇難,曲山幼兒園遇難200多個孩子,曲山小學整體被埋,300多名學生遇難。北川教師進修學校全垮了,很多老師失去了家人,學校20多個老師只有七八個還能繼續工作,幫助各學校異地轉移、安排復課,以及干預老師和學生的心理健康。
當地很多孩子是留守兒童,父母沒時間管他們。5月底,徐正富組織了5個學校300多名學生在部隊的一個基地復課,但是根本沒辦法讓老師上課。老師們去老縣城搬東西的搬東西,找親人的找親人,神情恍惚的有之,以淚洗面的不少。一些老師甚至覺得,這輩子都不會再上課了。當時只能依靠部隊官兵、綿陽過來的老師,還有新教育團隊的工作人員來上課,這種情況持續到9月開學之后才稍微好一些。
除了老師,校長的情緒也不容樂觀。各個學校的校長壓力巨大,不僅要組織復課,還有家長不停地找他們,質問他們孩子在哪里,學校是豆腐渣工程。有的校長一天24小時電話不斷,聽到鈴聲心中便充滿了恐懼。
據駐扎北川中學的中科院心理所老師龍迪回憶,到達當時北川中學綿陽安置點的第二天,就有一個女學生和她說,關心一下我們的老師吧,他們更難過。
6月下旬,他們為全校喪親老師及家人舉辦4天3晚哀傷輔導營,取名為“溫存之鄉”。2008年7月底8月初,43名喪親老師被分成兩期,在清涼、安靜的天臺山和平樂古鎮參加營會。為了促進家人之間的聯結,每位老師可以邀請1~2名家人或親友參加,每個家庭分配一個房間,即使家里只剩下一個人。
8月8日晚上,北京奧運會舉辦開幕式。一些老師希望到河邊散步。為了保證老師們的安全,龍迪帶領幾位志愿者,陪同老師們在平樂古鎮河邊散步。看到有人在放河燈,老師們紛紛購買,悲傷地在燈上寫上遇難親人的名字,讓點燃的河燈隨河水漂流……那一夜,大家陪老師一起喝酒、唱歌、痛哭,聆聽他們內心的痛苦。老師和志愿者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龍迪在北川中學開展的心理援助工作采用“生態系統理論框架”,與北川師生共同設計并開展多樣化促進“聯結”的活動,比如藝術創意工作坊和主題活動(攝影、音樂、繪畫、戲劇、舞蹈、手工創作)、正念生活和瑜伽、自然情意教育、生命教育課程,組建學生自愿隊照顧自己并幫助老師、集體講述和家訪等等。
“地震后的心理援助在當地播撒了許多心理健康的種子,10年后,已經開出花來。”徐正富說。震后通過為期3年的培訓,為北川培訓了57位心理骨干教師。從去年開始,當地又開始在清華大學、西南科技大學的幫助下推行積極心理學,目前已經在11個學校開展,培訓了50名骨干教師,明年會在全縣推廣,希望通過3~5年的努力,把北川做成積極心理學實踐應用基地。
“別人救你一時,你需自救一世。地震對于外人來說就是一個故事,對于我們來說則是經歷了人間地獄。”徐正富組織老縣城學生向外轉移時,一路上尸橫遍野,很多是并不完整的尸體。一些小學生退都軟了,不停嘔吐。他讓他們跟著自己的腳步,踩著老師的腳印,一步步走出北川。
“活下來是老天給你的安排,讓你承擔一些責任和擔當。”他幽幽地說,“我后來經常想,從事教育工作能夠做點什么?怎樣能讓我們這個落后的少數民族的教育系統,在原有的基礎上進步一點,改變一點。一路走下來,我覺得心理教育是非常有意義的,我們希望學生們能培育出積極的心理品質,擁有改善自己不良情緒和負面情緒的能力,積極主動過有意義的生活。”
從一開始的心理援助,到之后的心理健康教育,再到如今積極心理品質的培養,北川的學校經歷了從被動接受心理學到主動發展心理健康的過程。這些工作看不見摸不著,無法立竿見影,也很難考核。在心理健康工作推行到第5年時,他們并不知道日后會發展得怎么樣。到了第10年,工作已經初顯成效,成為當地民族教育的一個品牌。
“地震是災難,也是促進變化的動力,把北川的教學提前了30年。”徐正富說。
在一線工作的北川西苑中學王春老師則認為,在學校推廣心理學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能顯著改善師生關系和學生之間的關系,提升學習成績。西苑中學是個初中,有1680名學生,130多名老師,其中專職的心理老師1名,兼職的2~3名。平時學校開展的心理活動很多,初一每學期有15節心理課。如今,學校正在推行樂游課程,通過團輔直接體驗,讓老師、學生體會什么是快樂和幸福,并持續體驗到快樂和幸福。
王春舉了幾個例子。比如有一個叫作“優點轟炸”的活動很受學生歡迎。學校里有的學生老愛犯錯誤,總被批評,破罐子破摔,大家都不喜歡他。我們號召全班同學給他找優點,他自己也找優點,有時同學能給他找到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優點。他會感到非常開心,覺得同學還挺認可他的,老師、同學也會對他產生重新的認識。
接受采訪的各位心理學家都說,心理干預工作就是讓大家相互之間建立起聯系。一位接受過心理援助的老師曾經對志愿者說:“說實話,你們幫不了我們什么,但是你們的到來讓我們變得團結,讓我們的生活有了希望,讓我們有勇氣和力量去面對我們人生中的不幸。”這一切,都是徐正富所希望達到的:讓孩子們擁有健康的心靈和自救的能力。
“人有異常強大的自我恢復能力。”徐正富說。他們有很多自救的方式。地震后,他經常和其他老師與心理支援團隊的老師在一起喝酒、聊天、作打油詩。有位家里只剩下一個人的老師周末作詩:“別人的鳥兒成雙對,我的鳥兒打瞌睡。”喪失另一半的家庭很多,他們給教育系統內部的人牽線搭橋時作打油詩:“萬水千山只等閑,肥水不流外人田。”艱苦歲月中一點積極的情緒,對災難中的人們都是有用的營養品。
“時間會沖淡一切。”這句話徐正富說了好幾次。在他眼里,新北川是一個天堂,到處小橋流水,鳥語花香,花園連著花園。“逝去的北川人去了天上的天堂,留下的北川人來到人間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