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寧
當今航空界,業內人士習慣用A、B、C指代三家重要的飛機制造企業。A,指的是歐洲的空中客車公司(Airbus);B,指的是美國波音公司(Boeing);C,代表的則是中國商飛公司(COMAC)。由于民機行業的特殊性,加上主要飛機制造商之間的關系有些微妙,很少有人和ABC這三家企業都有過親密接觸。在這一點上,鄧小洪是個例外。
從中航工業洪都起步,20年后成為空客天津總裝廠的試飛總監,再到加入中國商飛,成為C919大型客機副總設計師,參與波音舟山合作項目談判……鄧小洪的閱歷很豐富,應該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考上大學就可以穿皮鞋
2017年5月5日,C919大型客機首飛當日,負責現場解說的是一名中年男子。他中等身材,濃密的短發略顯灰白,腔調中帶著明顯的南方口音。解說時,語速不疾不徐,給人一種舉重若輕的感覺。這位臨時“客串”的現場解說員,就是C919大型客機副總設計師鄧小洪。
這樣看上去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會有哪些不同尋常的故事呢?
用當下流行的話來說,鄧小洪的故事,是一個鄉村孩子成功逆襲的樣本。1964年,鄧小洪出生在距離江西省會南昌十幾公里的一個小縣城——新建。這是一個典型的農業縣,經濟上并不發達,但當地的一所高中——新建二中卻遠近聞名。它不僅是當地最好的高中,而且在整個江西省排名也很靠前。很幸運,鄧小洪的高中就是在這里上的。
上世紀80年代,上大學是件很了不起的事。當時,新建縣城有十幾萬常住人口,每年能考上大學的不到10個人。“考上大學穿皮鞋,考不上大學穿草鞋!”那個時代,大學生很有些“天之驕子”的意味。
1982年,鄧小洪參加高考,迎來人生中第一個重要轉折。考試成績很理想,總分480分,在縣城所有考生中名列第一,數學單科成績第一。“這個成績當時上個復旦、交大都沒問題,要是想上北大,可能專業要受到一定的限制。”回想當年,鄧小洪覺得自己還是挺牛的!
成績這么好,皮鞋是肯定能穿上了。那么,該穿哪一雙呢?這是個大問題。
被老師誘去了北京
原本,鄧小洪是想學醫的。因為外公是醫生,他自小就對這個職業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而根據數學老師的意見,他應該去學數學。“老師說我在數學方面有天分,強烈建議我報復旦大學數學系。那時候,蘇步青還在當校長,復旦的數學系在全國也是數一數二的。”
醫學?數學?向左走?還是向右走?鄧小洪有些搖擺不定,家里人覺得能考上已經很棒了,至于學什么,還是自己拿主意吧!最終,鄧小洪既沒有向左走,也沒有向右走,他選擇了直行,徑直走向航空。
這一變化,源自一位招生老師的愛才之心。
那一年,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當時叫“北京航空學院”)負責到江西省招生的老師特別敬業,看到鄧小洪的成績和檔案后,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苗子。新建離南昌不遠,當時也沒有手機之類的便捷聯系方式,這位老師就把招生工作做到了家里,先后三次上門動員。
“最后是怎么打動我的呢?招生老師前兩次該講的都講了,可能也沒轍了。第三次上門,老師對我說,北京是首都,是中國最大的城市,你要去了多好啊!不上課的時候,可以去天安門、長城、故宮……我從沒去過北京,一想到去北京讀書有那么多好處,就稀里糊涂地報了。”
這一選,讓鄧小洪與飛機結下了不解之緣。
刻骨銘心的兩次摔飛機
在北航,鄧小洪學的是電氣工程專業。對于大學生活,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兩個字——“學習”。“那個時候,學風總體上挺好,理工科學生學的都是實打實的東西,學習很緊張,我們有幾門課是比較難的,有兩三個同學因為考試不及格最后都沒能畢業,留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畢業后,鄧小洪被分配到洪都航空工業集團公司(當時叫“南昌飛機制造公司”)飛行試驗室,正式干上了航空。這一干,就是一輩子。
說起試飛,鄧小洪首先想起的不是鮮花和掌聲,而是鮮血和教訓。在洪都期間,他曾目睹兩次摔飛機,盡管時隔多年,如今想來依舊十分心痛。
“第一次發生在1988年10月19日。”盡管過去快30年,鄧小洪依然十分清晰地記得那個日子。“當時,為了推銷強5改進型飛機,洪都邀請了20多個國家的大使和武官10月20日到現場觀摩。10月19日,我們進行了預演。為了充分展示飛機的性能,飛機不僅要飛得低,而且動作要復雜。這樣的展示飛行風險是很高的,一旦有問題,飛行員反應的時間很短,也就一兩秒鐘時間。”
“預演的時候,當地電視臺到現場拍攝,準備留下一些資料。第一次表演結束后,電視臺記者表示拍攝效果不太好,要求再飛一次,指揮員同意了。沒想到,這一次飛機失速了,當時離地就一兩百米高度,一下子就摔了下來,前后就一兩秒鐘。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摔飛機,當時就跟做夢似的,人也有點懵。”
“第二次摔飛機是在1998年5月26日。這一次,給我的印象更深刻。這次是一架初級教練機(初教6),也是在做表演的時候低空失速了。飛機墜地時,離我只有200米,兩名飛行員在機上。這兩個人跟我關系特別好。這些年來,這個場景我做夢都夢到了不下10次……”
說起自己的試飛職業生涯,鄧小洪的語氣有些凝重。在他看來,試飛是一個高風險行業,稍有不慎,是要出人命的。也正是經歷了這么多血的教訓,他對質量、規章、程序的認知有著常人難以達到的高度。
看看“巨無霸”是怎么干的
在洪都,鄧小洪一共干了21年。從試飛站的技術員干起,后來當了專業組副組長,試驗室副主任、主任,通用飛機設計研究所常務副所長,公司生產經營部副部長。其間,還被公司外派到埃及工作了一段時間。可能他自己也沒想到,在不惑之年,自己的職業生涯會迎來一次巨大的變化。
鄧小洪的職業變化,要從空客公司的“津門之戀”說起。新世紀初,為了深耕中國市場,空客開始探索與中方進行工業合作的可能性。經過漫長而艱苦的談判,2007年6月,空客與中方聯合體正式簽署關于在天津濱海新區建設A320飛機總裝廠的合同。
合同簽署后,中航集團開始選拔總裝廠的中方高管。當時,最主要的條件有兩項:一是業務精通,二是英語要好。
“當時,想去的人不少。搞了一輩子飛機,都想看看空客、波音這樣的巨無霸是怎么干的。和其他人相比,我有一個優勢,我的英語不錯,尤其是口語。上世紀90年代初,我自己掏錢到江西師范大學外語學院進修了一年英語。后來到埃及,工作中也使用英語,這方面保持得比較好。”
當然,中方推出的候選人還必須經過空客方面的面試。“2007年9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面試通知。當時已經是下午6點,去天津的航班已經沒有了,我只好第二天一早飛北京,然后趕往天津。下午2點,面試開始。面試我的人是空客天津的首席運營官,一個德國人。聊了3個小時左右,他邀請我和一些老外共進晚餐。吃完飯以后,我問他還有什么事,他說沒事了,你可以回去了。我當時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究竟行還是不行。大概過了一個禮拜時間,籌備組打電話通知我被錄取了。”
2008年1月1日,已過不惑之年的鄧小洪北上津門,開始了一段新的職業生涯。
空客的質量管理值得借鑒
鄧小洪在空客的第一個職務是“技術支持高級經理”。在這個職位上,鄧小洪干了兩年多。其間,給他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空客的人員培訓體系和質量管控體系。
“空客的員工培訓很有特點,越是基層的員工,培訓的機會越多,標準越嚴,要求越高。想想很有道理,基層一線員工是直接和飛機打交道的人,質量問題和他們直接相關。對于總裝線上的一線員工,空客的培訓周期是兩年半,國內培訓一年半,國外(圖盧茲或漢堡)培訓一年。”
“比如新招聘的員工,空客首先和你簽的是培訓合同,而不是錄用合同。每個員工都要經歷四個階段的培訓,每一個階段結束后都要考試,合格了才能進入下一階段。每通過一個階段的考試,員工的工資就可以相應增長。如果通不過,那就只能淘汰了。一般來說,新員工的淘汰率在30%左右。只有四個階段的培訓全部通過后,空客才跟你簽錄用合同。”
成為正式員工,這僅僅是個開始。接下來,還有很多不同的資質等級等著你去努力。
“空客的質量管控體系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工作授權制度。新員工通過培訓后,被分配到各個工作崗位,這個時候你是沒有工作授權的,不能獨立操作,你的工作成果必須經過質量人員的檢驗。只有經過一定次數的累積后,你才有可能得到授權。”
“工作授權是有不同層次的,層次越高,你能干的活就越多,收入也就越高。假設你這個崗位涉及100種工作,有100份工單,你的授權層次低,只能干其中的30種。干了一段時間后,如果沒有出質量問題,可以申請進行授權升級,考核通過了,可以得到高一層次的授權。這樣一級一級往上升,到最后,100種工作你都可以干,而且還可以作為質量監督員檢查別人的工作。有這樣一種嚴密的質量管理體系作保障,你覺得空客的產品你放心不?”
讓我自豪的兩個100%
2010年6月,空客天津總裝廠的德籍試飛總監工作合同到期,要尋找一名繼任者。對于總裝廠來說,試飛總監是一個特殊而重要的職位,空客方面起初準備從圖盧茲或漢堡再選派一個人來天津。
“空客方面選了一圈,一時沒有合適的人選,而我剛好具備這些條件。后來,中方推薦我擔任這個職務。一開始,外方高層覺得不行,因為試飛是一個核心部門,他們擔心我在技術上吃不透。我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畢竟試飛搞了那么多年,在技術上應該沒有問題。后來,中方建議可以先試一下,如果不行再換人。外方最后同意了,我被調去擔任試飛總監。”
在試飛總監這個崗位上,鄧小洪一口氣又干了兩年多。在此期間,經他手一共交付了100架A320飛機。“對于我這個崗位,空客考核的關鍵績效指標(KPI)主要有兩個:一個是準時交付率,第二個是質量完好率。很幸運,我擔任試飛總監期間,兩個指標全是百分之百。空客有三個總裝廠,圖盧茲一個,漢堡一個,天津一個。此前,三個總裝廠從來沒有出現兩個指標都是百分之百的情況。我一下子干出兩個百分之百,而且不是一個月兩個月,不是一年,而是兩年多,這讓我覺得非常自豪。”
如今,在鄧小洪辦公室的櫥窗里,擺放著一件紀念品。這是一個空客A320飛機垂尾的模型,上面有一段文字:“Deng Xiaohong, On the occasion of the 100th Aircraft Handover to the Dlivery Centre,we would like to thank you for your appreciable performance as Director of the Airbus Tianjin Flight Line . Your name stands for on time and on-quality.(鄧小洪,在完成第100架飛機交付的特殊時刻,我們非常感謝您作為試飛總監的貢獻,您的名字代表著按時、按質交付飛機)”
還是想搞中國的大飛機
2012年,在空客天津工作了4年多時間后,鄧小洪再一次迎來人生的重大轉折——他從津門南下上海,加入中國商飛,成為中國大飛機隊伍的一員。
如果說前一次跳槽,是為了見識一下“巨無霸”是怎么干的,同時收入也增加不少。那么,這一次跳槽是為了什么?
“實際上,作出這個決定也不容易。我的一些同事,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感到很吃驚,家人也有一些想法。畢竟在空客干得挺不錯,各方面關系都理順了。但是,我心里還是想為中國人自己的大飛機出點力,我們航空人大多有一種報國情懷。另外,我想換個環境再挑戰一下。那時候,我手上已經交付了100架飛機,再交付200架、300架,也就是那樣,好像缺乏點挑戰性。”

2012年9月,鄧小洪加入中國商飛公司,擔任新成立的試飛中心副總工程師。當時,試飛中心剛組建不久,人馬不齊,萬事待興。“那個時候,ARJ21基本在閻良飛,試飛中心去了一部分保障人員,主要做一些輔助性工作。C919的交付還早,整個中心的工作不多。這個時候,正好可以下大力氣抓隊伍建設。于是,我向中心領導提出一個設想,能否參照空客的培訓和資質授權體系對員工進行培訓。這個設想得到中心領導的支持,并決定由我具體組織實施。”
“在培訓組織方面,我是有經驗的,在空客的時候就干過。我找了幾個人,進行課程設置和教材編制。培訓老師一部分是商飛內部的專家,制造、研發、客服各個部門都有,還有一些老師是從外部機構聘請的。2012年,我們跟廈門太古進行了聯合培訓,主要有兩種模式:一種是基礎理論培訓,請他們派老師過來,這樣可以節省一些差旅費;另一種是實操培訓,我們當時不具備條件,就分批派人去學。這樣前后花了一年多時間,基本上把第一批人培訓了一遍。和空客一樣,我們的培訓也要進行嚴格的考試,并根據考試結果和工作表現進行授權。當時,第一批學員中拿到授權的也就十幾個人。這些人后來大都成為各個部門的骨干。”
經過培訓,再加上引進了一些經驗較為豐富的人才,試飛中心隊伍能力得到很大提高。“2014年,我們接收ARJ21飛機的時候,上手就很快了,如果當初沒做好這些打基礎的工作,一些試飛科目就不會那么順利。后來進行C919滑行試驗時,什么時候要做什么事,出現問題應該怎么處理,我們基本上做到了心中有數。”
總算解決了這只攔路虎
新世紀以來,中國民航業持續高速發展。根據波音和空客兩大巨頭預測,未來20年,中國將需要至少6800架新飛機,總價值超過1萬億美元,中國將成為世界上首個價值超萬億的市場。
2013年前后,另一家民機巨頭波音就開始與中國有關方面接觸,探討在中國建立737飛機完成和交付中心的可能性。雖然雙方都有進行合作的意向,但好事多磨,談判過程一波三折。2015年9月,中國商飛與波音簽署了關于在中國建立737飛機完工中心的合作文件,雙方將共同出資建立合資公司。后來,合資公司的地址被定在浙江舟山。
“實際上,這個項目最終能談下來也很不容易。舉個例子,像在機場和試飛空域這一塊,就花了不少時間談。737飛機完成總裝后,要在舟山進行生產測試試飛和交付試飛,舟山機場的哪些條件滿足,哪些條件不滿足,我們都要梳理出來,跟波音的專家一塊兒討論。在談判中,試飛空域的確定就幾經反復。波音在西雅圖有自己的空域,長寬都是幾百公里,范圍非常大,飛機上去以后隨便怎么飛。在談判的時候,波音方面一開始要求提供一個長370公里、寬185公里的空域,這個條件中方根本沒法滿足。”
“后來,我跟波音的人說,我們先不說空域的大小,你把737飛機生產交付試飛的剖面數據給我。說實話,這些數據他不給我,我也很清楚,以前在空客搞A320試飛,后來搞ARJ21試飛,其實要求都差不多。與此同時,我們要求波音派試飛方面的專業人員來中國談。一開始,波音派到中國談判的主要是一些項目管理人員,在具體技術上也不是很懂。后來,波音派了一名機場管理人員和一名試飛員過來,專門討論這個問題。我們先后設計了四五套方案,總的思路就是用航線加一個小空域來解決問題。每一套方案我都進行詳細解釋,哪些高空試驗科目在哪里做,哪些中低空試驗科目在哪里做。在雙方的共同努力下,這只攔路虎才算真正解決了。”
經過漫長的等待,2017年5月11日,波音737完工和交付中心項目正式在舟山開工,進入實質性實施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