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猛
內容提要:懷素是狂草書法的代表人物。雖然宋代書法尚意,以行書為主,崇晉卑唐,但是懷素的草書對北宋的草書發展也產生了重要影響。可以說,北宋草書是懷素狂草之風的延續,很多書家或多或少都受懷素草書影響。
關鍵詞:懷素;草書;北宋
前言
在唐代,對于懷素的草書,時人就不吝贊美之詞。詩人李白作《草書歌行》稱贊懷素的草書:“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韓偓的《草書屏風》也稱贊: “何處一屏風,分明懷素蹤。雖多塵色染,猶見墨痕濃。怪石奔秋澗,寒藤掛古松。若教臨水畔,字字恐成龍。”戴叔倫的《懷素上人草書歌》: “楚僧懷素工草書,古法盡能新有余。神清骨竦意真率,醉來為我揮健筆。……”懷素的《自敘帖》就羅列了很多贊美其書法的詩句,這與懷素追求名聲的心態有關。就連顏真卿也應懷素之請寫下了《懷素上人草書歌序》:“開士懷素,僧中之英,氣概通疏,性靈豁暢。精心草圣,積有歲時,江嶺之間,其名大著。……”其中不無透露出顏真卿獎掖后輩的客套之言。總之,懷素以高超的草書藝術在他那個時代就產生了轟動效應,特別是晚唐禪僧高閑光、亞棲等人掀起狂草之風,這些都是深受懷素草書的影響。晚唐禪僧書法的出現促進了“唐尚法”向“宋尚意”書風的轉變。
在宋代尚意書風的影響下,宋代的書法實踐從書體上來看主要以行書為主,這與宋代當時的文化環境不無關系。宋代理學興起,對社會各個方面都產生了重大影響。對書法而言,“以理入書”就成為宋代普遍的書法觀點。北宋理學家張載提出“橫梁四甸”的文化理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也是北宋的文化綱領。重整倫理綱常、道德規范,重建價值理想,更多體現了重心性修養內省的時代風格。北宋在書法審美上追求高雅含蓄、細膩縝密、平和蕭散的風格,因此北宋的書法風貌呈現出文人士大夫式的儒雅氣質。而唐代禪僧狂放不羈的草書風格顯然不符合宋代文人謙謙君子的形象。因此,“卑唐崇晉”是北宋書法的思潮,北宋書家對以懷素為代表的禪僧書家的狂草之風進行嚴厲的批評。歐陽修在《集古錄》評價懷素:“予嘗謂法帖者,乃魏晉時人施與佳人朋友,其逸筆妙興,初非用意,而自然可喜,后人乃棄百事,而以學書為事業,至終老而窮年,疲憊精神,而不以為苦者,是真可笑也,懷素之徒是已。”首先,從書法的用途態度上來說,歐陽修認為書法是交流的工具,而非懷素草書般帶有表演性質的癲狂;其次,從書法的態度上,歐陽修認為書法是用來消遣的,也就是歐陽修提出的“以書為樂”,而在歐陽修看來,懷素把書法當作事業追求一生的行為是非常可笑的。蘇東坡在《跋懷素帖》中說:“不素書極不佳,用筆意趣,乃似周越之險劣。此近世小人所作也,而堯夫不能辨,亦可怪矣。”可見,蘇東坡是非常不認同懷素的狂草的。在他看來,狂草書體只是人不能控制自己行為時的做法,其結果只能是一種險怪之態,不符合書法規范和人格建設的標準。米芾在《草書帖》中認為:“不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時代壓之,不能高古。高閑而下,但可懸之酒肆。光尤可憎惡也。”米芾一生以晉人為宗,論書以“晉法”為取舍標準,論草書亦然。從歐陽修、蘇東坡、米芾等人對懷素草書的評價,以及他們的創作實踐來看,懷素的狂草之風確實與北宋尚意、推崇魏晉古法、追求散漫自然的書風是格格不入的。宋代書法以行書為主,不代表草書沒有發展,也不代表懷素狂草在宋代沒有影響。可以說,宋代的草書是懷素狂草之風的延續。
(一)
周越草書受懷素草書的影響。啟功在《論書絕句百首》中寫道: “周子發書,為北宋一大家,而遺跡流傳極少。石渠舊藏王著書真草干字文,后有周跋,四十年前已成劫灰。今所存者,為石刻四事,皆跋尾也。”但李敖認為《石渠寶笈》上王著的“千文”后面的第一個跋,就是周越的跋。周越的跋脫離王著的“干文”而獨立流傳。周越這個跋的記載首先見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石渠寶笈續編》中,然后清代松泉老人《墨緣匯觀錄》記載:“粉花白紙本,烏絲界行,草書一百四行,前后收藏印記累累,鮮艷奪目。前有半鈐乾坤小圓印,首尾押中書省朱文大印,卷首書‘千字文敕員外散騎侍郎周興嗣次韻,每接縫有‘困知勉行朱文長印,文后又書‘草書千字文五字,下有‘忠孝之家寬邊朱文印,后一行款書‘侍書王著書,小草甚佳。后有周越一跋,書于黃素,上織藍絲界行。此跋接連前文,鈐‘張氏珍玩‘東華山房二白文印,跋后有‘秋壑圖書等印。世傳著書,惟此一卷,行筆可謂珠圓玉潤。更兼周越一跋,亦年罕睹者。后有歐陽元長跋,款書‘廬陵歐陽元跋。……袁侍御亨伯家所見。至正丁酉七月初吉。下押白文‘歐陽元印,又項墨林一跋。”裴景福的《壯陶閣書畫錄》也提到說:“‘千文后有周越一跋,在黃素上織藍絲界行,與此卷同為一時所制,可知著書惟‘淳化閣帖各書家題名是其真筆,此卷字有與題名同者,結體用筆,無一不和,尤為確證。”這也在印證周越真跡的真實性。這是一件小楷作品,周越的草書真跡沒有流傳下來,不能直觀感受周越是否受懷素草書的影響。但我們可以從周越的草書拓本和周越對懷素草書的評價以及當時書家對周越草書的評價來分析。傳世的周越草書拓本有四件:《跋懷素(藏真律公帖)》《跋種放(會真宮詩)》《面賀攀企帖》《賀秘監賦》。從這幾件作品,我們可以對周越草書有個基本的判斷。周越的草書用筆流利,草法精熟,又不失法度,以中鋒為主,線條圓勁,粗細變化不明顯,沒有張旭草書的感性,更多的是懷素草書的理性,體現著法度。從周越對懷素的評價中也可以看出周越對懷素草書的推崇之意,跋懷素《藏真律公帖》:“越觀懷素之書,有飛動之勢,若懸巖墜石,驚電遣光也,珍重珍重。景祐三年五月十六日。”對于周越的草書,《宣和書譜》記載:“文臣周越字子發,淄州人,官至主客郎中。天圣、慶歷間以書顯,學者翕然宗之。落筆剛勁足法度,字字不妄作,然而真、行尤入妙,草字入能也。越之家昆季子侄,無不能書,亦其所見者然耶!說者以謂懷素作字正合越之險劣,若方古人固為得筆,儻滅俗氣,當為第一流矣。在慶歷中有馬尋者,嘗知利州而善仿越書,觀者不復真贗,人謂韓門弟子云。又御府所藏草書三:《賀知章賦》《詩句》《干文》。”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周越草書的一些特點。“落筆剛勁足法度,字字不妄作”這是崇尚法度的體現。“說者以謂懷素作字正合越之險劣,若方古人固為得筆,儻滅俗氣,當為第一流矣。”這里講到周越的草書取法懷素,剛勁瘦硬,不失法度,但是字有俗氣,不能躋身第一流書家。此外,蘇東坡評價周越的草書:“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草書雖是積學乃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書。此語非是,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時亦有意于學。此弊之極,遂至于周越、仲翼,無足怪者。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顯然,蘇東坡認為周越的草書乃是出于積學。黃庭堅評價周越的草書:“蓋美而病韻者,王著;勁而病韻者,周越。皆渠儂胸次之罪,非學者不力也。”米芾也曾評價周越的草書:“余年十歲寫碑刻,學周越、蘇子美札,自作一家,人謂有李邕筆法,聞而惡之,遂學沈傳師,愛其不俗,自后數改獻之字,亦取其落落不群之意耳!”從蘇東坡、黃庭堅、米芾等人對周越草書的評價可以看出北宋書家也曾深受周越的影響以及周越的書風取向和書法特點。可見,北宋書家直接或者間接都受懷素的影響。
(二)
蘇舜欽的草書得力于懷素草書。蘇舜欽家藏有懷素《自敘帖》真跡,據說前六行殘缺,今所傳者前六行為蘇舜欽補書,形神相去不遠,風格基本一致,可見蘇舜欽草書有懷素草書的淵源。蘇舜欽對《自敘帖》臨池不輟,《震澤集》記載:“其用筆超妙,不涉畦徑,縱而法,勁而潤,去而奇。”可見,蘇得到了懷素草書的精髓。對于蘇舜欽的草書,《東軒筆錄》記載:“蘇舜欽喜為健句,草書尤為俊快。”
蘇舜欽之兄蘇舜元也善草書,甚至超過蘇舜欽。《明道雜志》記載: “蘇舜元字才翁,舜欽字子美,兄弟也。舜欽名籍甚,才翁少稱之。然才翁書字清勁老健,實過子美。”可見,蘇舜欽比蘇舜元名氣大,但是在書法上蘇舜元要比蘇舜欽的好。《王氏談錄》中也對他們的書法進行了評價:“二蘇皆工隸,而舜欽先得名。人或咨公云:‘二人優劣。公日:‘才翁筆勢勁媚,疑較長也。”《畫墁錄》記載:“本朝草圣少得人,知名者蘇舜元。舜元之書,不迨舜欽筆簡而意足。其子澥,元豐中為江東提舉,上殿,神宗問:‘頗收卿父書否?對日:‘臣私家有之。上日:‘可進來。澥元退,迫走親知,裒得數帖。上一閱,命內侍輩取之,乃舜元書也。上鑒之精妙如此。”可見,蘇舜元的書法筆簡意足,甚至得到皇帝的贊賞。因此,既然蘇舜元和蘇舜欽為兄弟,家藏《自敘帖》,蘇舜元也應受到了懷素草書的影響。
時人還將周越的書法和蘇舜欽的書法進行比較,可見兩人的書法有某些類似的地方。《東軒筆錄》記載:“尚書郎周越以書名,盛行于天圣、景祜間,然字法軟俗,殊無古氣。梅堯臣作詩,務為清切閑淡,近代詩人鮮及也。皇祐以后,時人作詩尚豪放,甚者粗俗強惡,遂以成風。蘇舜欽喜為健句,草書尤俊快,嘗日:‘吾不幸寫字為人比周越,作詩為人比梅堯臣,良可嘆也。蓋歐陽公常目為蘇、梅耳。”但在蘇舜欽看來,書法被比周越是很不幸的事情。
(三)
黃庭堅的草書也曾師法懷素草書。黃庭堅曾概括自己的學草經歷:“余學草書三十余年。初以周越為師,故二十年抖擻俗字不脫。晚得蘇才翁子美書觀之,乃得古人筆意;其后又得張長史、僧懷素、高閑墨跡,乃窺筆法之妙;于燹道舟中,觀長年蕩槳,群丁拔棹、乃覺少進,喜之所得,輒得用筆。”可見,黃庭堅在懷素草書那里窺筆法之妙,他在《跋此君軒詩》中寫道:“近時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筆左右纏繞,遂號為草書可,不知蝌蚪、篆、隸同法同意。數百年來,唯張長史、永州狂僧懷素及余蘭人悟此法可。蘇才翁有悟處而不能盡其宗趣,其余碌碌耳。”此外,黃庭堅還寫道:“余寓居開元寺夕怡思堂.坐見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然顛長史、狂僧皆倚而通神入妙。余不飲酒,忽五十年,雖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筆處,時時蹇蹶,計遂不得復如醉時書也。”黃庭堅是非常推崇懷素草書的。特別是元符三年(1100),黃庭堅看到《自敘帖》真跡后:“諦觀數日,恍然自得,落筆便決超逸。”黃庭堅甚至在《墨蛇頌》中說:“自疑懷素前身,今生筆法更老。”對于黃庭堅晚年的草書代表作,《諸上座帖》因其用筆趨于圓勁,多連綿草勢,筆意縱橫,氣勢蒼渾雄偉,字法奇宕,如馬脫韁,無所拘束,深受懷素草書影響。
對于蘇舜欽和黃庭堅書學懷素草書的特點,王世貞云:“山谷與公后先俱服膺素師,子美得法而微病疏,山谷取態而微病緩,子美勁在筆中,山谷勁在筆外,以此不能無堂廡也。”可見,蘇舜欽和黃庭堅皆取法懷素,但又各具特點。
結語
雖然宋代書法尚意,草書的發展不及唐代,時人崇晉卑唐,特別是以懷素為代表的狂草,但是懷素的狂草之風對宋代書法影響深遠。即使蘇東坡、米芾等人多有微詞,但早年也不乏受其影響。蘇東坡在一段跋里說:“余學草書凡十年,終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后因見道上斗蛇,遂得甚妙。乃知顛、素各有所悟,然后至于此耳。”米芾也曾在《智衲草書詩》云:“人愛老張書已顛,我知醉素心通天。筆鋒卷起三峽水,墨色染遍萬壑泉。興來颯颯吼風雨,落紙往往翻云煙。怒蛟狂虺忽驚走,滿手黑電爭回旋。人間一日醉夢覺,物外萬態涵無邊。使人壯觀不知已,脫身直恐凌飛仙。棄筆為山儻無苦,洗墨成池何足數。其來精絕自凝神,不在公孫渾脫舞。”可見,北宋書家也曾對懷素的狂草極為贊美。總之,懷素是狂草書法的代表人物,盡管北宋書家對他褒貶不一,但是或多或少都受其影響。可以說,北宋的草書是懷素狂草之風的延續,特別是周越、蘇舜欽、黃庭堅等書家與懷素草書一脈相承。因此,懷素草書對北宋草書產生了重要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