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玲
[摘 要]《雪國》是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代表作之一,作者以敏銳的感受,高超的敘事技巧,表現日本人的精神實質而讓世界認識了“美麗的日本”。小說中凝聚了日本傳統文學的悲與美。感傷、凄愴、悲涼和孤獨感遍布始終,細膩的抒情和憂郁傷感的“物哀”之美集中體現了作者的審美情結。既有作者的身世之慟,又折射出日本民族文化的淵源。
[關 鍵 詞]物哀;悲憫;審美;傳統文學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2095-8854(2018)04-0007-03
一、引言
《雪國》是川端康成最受推崇之作,被認為有精純的珠玉之美,堪稱絕唱,引起了學界研究日本文學的熱潮。國外對《雪國》的研究,有關其“描寫方面”的著述較多,比如客觀的自然景物和隱藏于其中的思想內涵,尤其是作品中提到的“抒情的詠嘆”,得到了較為詳細的論述。國內關于川端康成作品的介紹從20世紀70年代后期便已開始,1981年正式出版《雪國》的單行本中文譯本后,諸多學者加入研究行列,涉及外國文學的雜志上不斷出現圍繞《雪國》進行爭論的文章,長期以來,大致形成了分別以李芒和葉渭渠為首的兩個流派。兩個流派的爭論一直延續至今,隨著文學“內轉向”的發展,對作品的研讀更傾向于內心和情感,本文正是基于葉渭渠先生的研究成果,采用文本細讀的方法試圖對《雪國》中的“物哀”美進行探析。
二、“物哀”的產生及發展
“物哀”是日本文學最別具一格的特色,可以說,不懂“物哀”,也就不懂日本文學乃至于整個日本文化。在島國的自然風土的熏陶下,日本人形成其特殊的文化性格和精神結構,培育出崇尚“物哀”、幽玄、風雅的氣質,進而成為醞釀日本藝術精神的底流,產生了日本獨特的藝術美的形態。“物哀”先于其他各種美的形態而存在,它的形成和發展經歷了一個較長的歷史過程,屬于日本固有的美的范疇。從《古事記》《日本書紀》時代開始,日本文學中“哀”的美學理念便已產生,到《萬葉集》時更是深入其里,后經過10世紀和11世紀相繼問世的《伊世物語》和《源氏物語》的傳承發展,逐漸形成完整的“物哀”這一美學的基本理念。《源氏物語》中“哀”字的出現頻率多達1044次,其中半數甚至多半與同情相通。①因此,紫式部筆下的“哀”是要完全表達一種對人生世相的哀愁及對女性的同情哀感,其中的愛戀尤其是不倫之戀更加深刻地體現了這種情感。到了江戶時代,國學家本居宣長在《〈源氏物語〉玉小櫛》一文中第一次從對“哀”的種種感動和體驗中去捕捉美的意義,明確地歸納出“物哀”這一日本文藝美的基本理念。他認為,在美的形態上,“哀”已不是悲哀的同義語,因而他將這種“哀”稱為“物哀”,而《源氏物語》的本質和意圖就是表現這種“物哀”,具體外化于書中人物的喜怒哀樂等感動的體驗。按本居宣長的闡釋,“物哀”的感情是超越理性的純粹精神性的。“物哀美”是一種感覺式的美,不是通過理智、理性來判斷,而是靠直覺和內心來感受,即只有用心才能感受到的美。簡而言之,“物哀”就是主觀情感接觸外界事物時,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地產生出幽邃玄遠、靜謐低回的情感。
川端康成的文學創作深受“物哀美”的影響,《雪國》中飄如輕煙的哀愁就是川端康成深邃入里的精神寫照。在他的思想中,美到極致便是悲。“物哀”在他的審美意識中占有重要地位,《雪國》及其他作品都有所體現并將其進一步豐富發揚。通過詠嘆的方式表達對渺小人物的贊賞、親愛、同情、憐憫和哀傷等感情。川端康成把對描寫對象的悲哀感與作家自我的同情哀感統一起來,賦予他筆下眾多善良的人物,尤其是女性以悲劇的情調,并且把她們的悲哀同純真、樸實聯系在一起,如駒子雖淪為藝妓卻渴盼普通愛情,表現了鮮明柔和的女性美,創造出感人的美的藝術形象。
三、客體之悲
川端康成在《雪國》中賦予了人物、景物以悲劇的情調,造成了感人的美的藝術形象。淡淡的哀情貫穿始終,似微風吹拂,如絲如縷,如泣如訴。作者以細膩的筆觸再現了人生無常、景物變遷,纖細而幽怨,演繹“物哀”凄美之絕唱。
1.景之悲
日本民族自古便有以自然景物感悟人生、體察人情的思想傳統,并用之于文學,歸納為民族的美學理念。川端康成認為,平安時代的“風雅”和“物哀”是日本美的源頭,經過鐮倉時代的蒼勁、室町時代的深沉、桃山時代和元祿時代的華麗,一直發展到近百年來的今日。①因此,在這種美的熏陶下,他懷著對大自然的情思,將人、事、情、理均融化于自然環境之中,營造出詩意的空靈、哀美的意境。“物哀”最主要的特點是不僅“感于物”而哀,而且是物本身的哀,它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消解,只能在絕望中對哀情摩挲玩味。因此,這種哀情是其他情緒感動的凈化劑,超越世俗情感之上并使它們帶上高潔的精神意味。日本人主觀的喜怒哀樂一旦帶上“物哀”的意味,似乎就被客觀化和提升了。但由于這種精神層次被束縛于物的無常和瞬間,所以它對人的精神的提升是有限的,帶有無法預料的偶然性和眼前物象的局限性,但同時又具有無比細膩和纖巧的特質。②葉渭渠也曾把“物哀”的思想分為三個層次,其中第三個層次就是對自然物的感動,尤其是季節帶來的無常感,即對自然美的動心。島國人民對櫻花花開即落的瞬間和風花雪月的即逝現象情有獨鐘,這些景物都將生命短暫無常的感傷動感演繹,深刻體現了“物哀美”之精髓。《雪國》采用冬天作為故事的時間背景,白色是世界的主色調,雪貫穿小說始終。雪純潔無瑕卻易消融,蘊含的無常哀感與日本人的感傷性格息息相依——短暫的無常就是美。小說以一白雪覆蓋下的邊遠小鎮為故事的發生地點,“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白茫茫一片。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③。川端康成在描寫自然景物時從來不吝惜筆墨,竭盡所能刻畫一個真實的自然,借助想象力不斷突破,尋找真實與虛幻的契合點,展現了一幅寒冷空寂的雪景圖,給人以虛幻縹緲之感,哀傷嘆惋。
另外,《雪國》中的“物哀美”亦滲透于季節的變遷和景物的輪回變化之中,以此來暗示人物的悲歡命運,充分展現了人與自然相互交融的境界。生機勃勃的季節總是情愛萌動,島村與駒子相識相戀于初夏,青澀而激情,那時的雪國是一片綠色。島村第二次去雪國時的場景卻變成了“在雪天夜色的籠罩下,家家戶戶低矮的屋頂顯得越發低矮,仿佛整個村子都靜悄悄地沉浸在無底的深淵之中”④,這些景象無不渲染著孤寂、冰冷的氛圍,也預示著島村與駒子的感情隨著嚴寒的凄涼漸漸冷卻,與外面的雪景一般,使人感到孤寂和哀傷。島村失約后見到駒子本應道歉或解釋一番,但他卻看也沒看駒子一眼,似乎爽約是理所當然的,可見駒子對他而言已由最初的新鮮轉為平淡。島村第三次來雪國時的季節定格在深秋,萬物飄零,讓人自然而然感慨衰亡,這亦是駒子對島村深沉之愛的歸宿,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小說中多次描寫了秋蟲靜靜死亡后的狀態和枯草的悲涼,大自然的語言似乎預指出了駒子的情感曲線。“隨著秋涼,每天都有昆蟲在他家里的鋪席上死去。硬翅的昆蟲,一翻過身就再也飛不起來。蜜蜂還可以爬爬跌疊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來。由于季節轉換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靜靜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只見它們抽搐著腿腳和觸角,痛苦地拼命掙扎。”⑤這些秋蟲的垂死掙扎頗像在徒勞愛情和艱苦生活中抗爭的駒子:雖明知難以走進島村的世界,但仍無法控制地愛他,哪怕只是得到丁點憐惜,用女子純潔的心靈大聲呼喚島村,“一年一次也好,你來啊。我在這里的時候,請一定一年來一次啊”⑥,寧愿忍受長年分離的煎熬。但島村的冷漠,加劇了她難以抑制的悲哀,只好竭力掩飾這份無所依托的情懷和說不出的孤獨感,使小說處處透露著悲哀的氛圍。川端康成以細膩的筆觸描寫了雪國的淡淡哀愁,把嚴冬的暴雪、深秋的初雪、早春的殘雪等季節交替和動植物的生死無常變化作為暗線,演繹人物情感的律動。通過自然的變換將島村與駒子之間由熾熱到衰亡的愛情路線展現得淋漓盡致,景悲哀,情更切。
2.人之悲
如果說駒子美得現實,那葉子則美得空靈,是理想中的天使。《雪國》中對葉子的描寫著重突出其美麗的眼睛和悅耳的聲音而非肉體,因為肉體一般都是以男性的欲望為指稱,作者更確切地是把葉子當作一種美的現實存在的符號和純粹的審美精神的象征,所以葬身火海是最美的結局,留下圣潔的火中身影,使島村的心靈得到凈化。葉子的死是川端康成“物哀”思想的升華,因為他認為“物哀”是日本美的源流,而死是美的一種表現,是最高的藝術。在藝術領域中,最高的境界就是死灰。日本人常看到的美是稍縱即逝的,頃刻間化為烏有,這一切都是崇尚瞬間的美,喜歡以櫻花自比,將“瞬間美”的理念轉變為自殺這一行為,認為自殺是人生的最高點,意義在于追求瞬間的生命的閃光,企圖在死滅中獲得永恒的安寧和靜寂。因此,追求生命的一瞬閃光,是“物哀”的重要特質。⑦在作者看來,葉子的死并非徹底的幻滅,而是內在生命的變形,變成另外一種形式,是一種超脫的自由。死維護了葉子的純潔和完美,使她擺脫了世俗的纏繞,安靜地完成了內在生命的變形,死是生命的延續,是新生命的開端。川端康成通過葉子的死使小說發展到高潮,淋漓盡致地展現了“物哀美”的終極階段,美因死亡而達到極致。
四、主體之憫
“物哀”表現了日本浪漫的傳統文化精神,它在作者的審美意識中表現的是悲哀和同情。川端康成在《雪國》中樸素、真切而感動地表現了最鮮明、最柔和的女性美。這種美有時表面上裝飾得十分優美、風雅甚至風流,內在卻蘊藏著更多悲傷的哀嘆,帶著深沉而纖細的悲哀性格,交織著女性對自己的悲慘境遇的哀怨。作者在此基礎上曖昧自己和對象之間的距離,將自己的同情、哀憐融化在對象的悲哀、悲嘆的朦朧意識之中,呈現出一種似是哀憐的感傷狀態。這種同情的哀感源于作家對女性的愛憫之心,是最純潔的感情的流露。
主人公駒子的身上深切地寄托了作者對渺小人物的贊賞、憐憫、同情和哀傷的情感。她給人的感覺雖然是艷麗、放蕩不羈,而悲慘的經歷使其成為艷與悲的結合體,表達了其內在真實的哀愁和沉痛的詠嘆,從她的身上可以感受到川端康成的憐憫與同情,完美地體現了客體的悲哀感情與主體的同情哀感相統一。駒子經歷了人世間的滄桑,淪落風塵,但并沒有因此而自甘墮落,迷醉空虛,而是承受著生活的不幸和壓力,勤學苦練技藝,極力尋求生存的價值,渴望得到真正的愛情。她從15歲起就天天寫日記,記下自己的感想和看過的書籍等,對著山峽一遍遍孤獨地練習彈奏,在沒有師父教導的情況下成為藝妓中最好的三弦琴手。作者在這些細節上大量著墨,從而表現了駒子的頑強毅力和對待生活的認真態度。但這些在島村看來是徒勞無益的,駒子卻一直執著于自己的追求,給人一種凄美而無奈的感覺,因而作者借島村之口發出對駒子所憧憬的未來的悲嘆。駒子身上散發出的奔放和熱情使島村覺得她格外可憐,但也正是她身上蘊含著這些令人深深同情的東西把島村從遙遠的東京吸引到雪國來。
島村已有妻室,兩人之間雖然是買賣的關系,但駒子向這個男人真摯熱烈地表達著自己的愛意。她會為他哭,為他笑,會為他彈三弦琴,視他為最好的聽眾。在宴會陪客人期間,哪怕喝得醉醺醺的也抑制不住思念的折磨,不管路途多黑多陡,都會半夜沖進島村的房間,一次又一次。“我說過要來就來了嘛”①,不斷重復的話語直白地表露內心的情感。宴席上的駒子雖然打扮得妖嬈、放蕩,但內心卻總蘊含著無言的苦楚與沉重的悲傷,只是單純地想早點賺錢還賬而后過上干凈、正常的生活,這種飛蛾撲火般的壯烈與執著最終得到了心愛之人的哀憐與尊重。當島村用“好女人”這個詞把駒子弄哭時,他開始感到“有許多事他是問心有愧的”②,不斷深責自己,由最初對她的滿不在乎到現在有了難以察覺的責任感,駒子已不知不覺走進他的生活中。駒子用無私的性愛和堅韌的生命意識打動了麻木不仁的島村,從同情到感動,從虛無到沉思,喚醒了他心底對于愛和美的渴望。
五、結語
在命運多舛的一生中,川端康成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忘我地投入古典文學的天地中,淡泊世情,將“物哀美”演繹到極致。其巔峰之作《雪國》把客體的悲哀與主體的同情完美地合一。作者寄情于景,呈現了大自然最真切的美,用心去感受大自然,用情去領悟大自然,使兩者融為一體,用自然的語言暗示人物的情感和命運,深刻地體會到人物的內心世界,展現了人景相息的美的境界。川端康成在主人公駒子身上傾注了最自然最純潔的同情和哀愁。駒子渴望一種健康的生活和普通的愛情,縱使飽經磨難,地位卑微,婚姻的名存實亡以及鄉村沉悶的生活都沒有泯滅她對未來的憧憬,這在島村最初看來,只不過是一種“美麗的徒勞”,而他自己也有一種空虛感,但駒子的熱情和樂觀卻像赤裸的肌膚一樣觸及著他。他可憐駒子,也可憐自己。最終,駒子的頑強執著和深厚的愛意感動了島村,使他空虛的內心增加了實在感,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雪國》以優美嘆惋的筆調述說了一個發生在人們周圍的平凡的故事,體現了感人的悲與美,傳承了日本自古以來的“物哀”的審美意識,超越了世俗道德的規范,創造出一種超越現實美的絕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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