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扣

張之路

窄小的屋子里只放得下一張桌子。媽媽要備課。南南是一年級小學生，也要做功課。爸爸只好到廚房去看書。別人家就不這樣。

莉莉家里有鋼琴，有大彩電。小丹家也挺闊氣，貼著墻一溜大組合柜，米色的，閃閃發光，像鏡子一樣可以照出人影。可是，南南家就不行。南南的爸爸媽媽都是小學老師，工資不多，日子總是緊巴巴的。那次發了工資，南南和爸爸媽媽一起去百貨商店。媽媽要給爸爸買一件春秋時候穿的外衣。柜臺前，媽媽正在打聽衣服的價錢，不知什么時候，爸爸手里拿著一條裙子走到媽媽面前。

那是一條藕荷色的西服裙。不但樣式新、做工細，料子也高級。要知道，藕荷色是媽媽最喜歡的顏色呀！

媽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拿著裙子在身上比著，還到鏡子前照了好一會兒。南南覺得媽媽一下子變得年輕了。可是問過價錢之后，她不好意思地把裙子還給售貨員。

“買吧！我的外衣先不買！”爸爸說。

媽媽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說：“裙子的樣子我記住了，將來有機會買塊料子頭，我自己能做！能省十幾元錢呢！再說都快冬天了，也穿不著。”

過了好幾個月，冬天都來了，媽媽的料子頭還沒買上……

“睡吧，南南。”媽媽說。

“不！我要再玩兒一會兒。”南南說。

“乖孩子，你明天還要上學，睡吧！”媽媽替南南把被子蓋好。

“媽媽也睡，媽媽明天還要上班。”

媽媽笑了，她的眼角現出幾絲淺淺的皺紋。南南睡著了，她在媽媽那溫暖而又柔軟的手指的撫摸下睡著了……

“南南，起來上廁所。”

南南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朦朧中，她看見桌子上擺著她那件鑲花邊兒的呢子外套。那是媽媽在秋天的時候就給南南做好了的。當時，因為找不到合適的紐扣，所以暫時放在柜子里。

“媽媽，您找到扣子了嗎？”南南揉著眼睛走到桌子旁邊。

媽媽好像嚇了一跳，連忙用手臂擋住了桌上的什么東西。“快睡吧，南南聽話。”

南南睡不著。她好奇怪，可又不敢說話，只有瞇起眼睛偷偷地看。

過了一會兒，媽媽以為南南睡著了，她把桌上的衣服掀起來。南南看見了五個銀光閃閃的五分錢硬幣。媽媽把它們一個個地排在桌上，然后比著錢的大小剪了五小塊泡沫塑料。又從抽屜里拿出小花布片片，把錢和泡沫塑料一個個地包好、縫上，做成了五個漂亮的大包扣。當媽媽把紐扣縫在外套上的時候，呀！外套上就像長出了五只明亮的大眼睛。尤其是綴在紐扣上的那圈小紅邊……南南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紐扣。可是，媽媽為什么不讓南南看呢，用手擋著干嗎？南南挺不高興。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偷偷地笑了。嘻，媽媽想瞞著她，可是沒瞞住……

第二天早晨，當南南走進教室的時候，一群小姑娘“呼”地圍過來：“喲！南南……”小姑娘們的眼睛都直了。

“南南，買的還是做的？”莉莉最先開口。她的鼻子幾乎貼在南南的外套上。

南南心里好得意呀！她故意不動聲色地把書包從肩膀上取下來，慢慢地放進課桌。然后用小手拽了拽衣服的下擺，笑瞇瞇地說：“你們猜！”

老師來了。她也像小孩子似的瞪大了眼睛，甚至蹲下身子，用手輕輕地摸著南南的紐扣：“是媽媽做的嗎？”

南南點點頭。

老師站起身，笑著問大家：“南南的衣服好看嗎？”

“好看——”小姑娘們一起說。

“不好看！臭美。”一個男孩子突然說。

南南難過極了。她差點想哭出來。老師微笑著搖搖頭：“南南不是臭美，我希望我的孩子們都能像鮮花兒一樣漂亮。當然，如果我們主動向媽媽要好衣服穿，不給買就哭，那就不對了。是吧？”

“是！”孩子們一起回答。

老師又說：“南南的紐扣這么漂亮，這是媽媽勞動的結果。過兩天，我教你們做包扣。”

“好哇！”孩子們高興地拍起手來。

南南笑了，心想，除了媽媽誰也做不出這樣又圓又硬的大包扣。嘿！誰也不知道包扣里面是什么……不過，一定要告訴老師。當然，現在先不用說……因為心里有個秘密，南南可高興啦。

中午放學的時候，南南路過一個賣冰棍的攤子。她看見了小豆冰棍，很想吃一根。冰涼冰涼的帶著甜味兒的紅小豆冰棍很好吃呢！

可是媽媽說過，一到冬季，冰棍是絕不可以吃的。因為貪涼是要得病的，而南南的腎“虛”。南南不懂得什么叫“腎虛”。反正，媽媽經常用隔壁毛毛尿床的例子來告誡南南，說毛毛尿床就是冬天總吃冰棍的緣故。

南南轉過臉去，不讓自己再看到冰棍車，她一面慢慢向前走一面安慰自己：冬天的小豆冰棍要冰牙，味道也絕不會像夏天那么好。

一個星期過去了。老師還沒有帶領大家做包扣。漂亮的呢子外套已經不像剛穿的時候那樣新鮮了。小姑娘們也不再每天都要摸摸那鮮艷的紐扣了。可是，賣冰棍的車子仍然那樣吸引人。每天中午總有許多孩子圍著它。這一天，當南南又從冰棍攤子旁邊艱難地離開時，她的腦子里產生了一個偉大的計劃。下午上自習的時候，她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割斷了第三個包扣上的線。不一會兒，她的手里已經握著一枚亮閃閃的硬幣。另一只手里拿著那片輕得像張紙似的小花布。

南南把“紐扣”換了一支小豆冰棍。好甜呀！可是不一會兒，冰棍吃完了，什么都沒有了。紐扣沒有了，冰棍也沒有了。南南后悔了！她有點害怕……

回家的路上，南南拐了個彎，來到姥姥家。

“姥姥，扣子壞了。回家媽媽要說我的。”南南手里拿著那片小花布。不知為什么，自己先哭了起來。

姥姥一邊安慰她，一邊找到一張硬紙殼。比著扣子的大小剪了幾個圓片片，又給南南縫了上去。南南笑了，她用手摸摸剛縫上去的紐扣，雖然覺得軟綿綿的，不過遠處根本看不出來。南南決心不再用紐扣換冰棍了。

可是，不知是因為南南嘴饞，還是冰棍太好吃，每當中午放學，她就覺得冰棍在向她招手，頓時嗓子里就渴得像伸出只小手。就這樣，南南又吃了一顆“紐扣”。還像上次一樣，南南想，下次決不能再吃了。

南南還算有點決心，不是每天吃一根。

一個星期過去了。南南一共吃了四顆“紐扣”。最后，只剩下最下面的那顆是真的了。姥姥每次為南南縫扣子的時候，總是不住地埋怨：“你媽媽光圖好看，扣子釘得這么松！”

星期六的晚上，媽媽帶著南南去西單商場買東西。走到商店里，許多阿姨向南南投來好奇的目光。有的阿姨還蹲下來：“小姑娘，你這衣服是哪兒買的？”南南抬起頭看看媽媽。

每到這個時候，媽媽總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昂起頭，臉上露出一絲絲只有南南才能覺察到的微笑。南南知道，這是媽媽最得意的時候。

媽媽在賣布的地方停留的時間總是最長。她不但眼睛好使，手也最靈。不論什么樣的布料，她只要用手輕輕一摸，就能知道是什么質地。突然，媽媽的眼睛亮了，南南看見媽媽手里拿著一塊藕荷色的料子。南南記得，上次爸爸要給媽媽買的裙子就是這種顏色。

一個阿姨走過來，看看媽媽手里的料子問售貨員：“還有嗎？”

“沒有啦！這是料子頭，就這一塊兒。”

“您要嗎？”那位阿姨很客氣地問媽媽。媽媽連忙說：“當然要啦！”說著，她就在自己身上比量起來。南南拍著手跳起來：“真好看，真好看！”她知道，這種料子媽媽買了好長時間都沒有買到。而且，聽說料子頭都是很便宜的。

媽媽笑著拿出錢包：“同志，多少錢？”

“六元五角錢。”售貨員用紙把料子包了起來。

媽媽不知為什么著急起來。她把錢包里的錢都倒出來。幾個硬幣從柜臺上滾下來。南南急忙撿起來交給媽媽。媽媽翻遍了衣兜，還差兩角錢。南南真替媽媽著急呀！

旁邊的那位阿姨拿出兩角錢遞給媽媽說：“您拿著用吧！”

媽媽感激地點點頭，又把兩角錢送了回去說：“謝謝，讓我再找找……”

這時，媽媽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轉過身，望著南南的衣服，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南南的紐扣上。南南心里頓時明白了。她覺得身上有點冷。售貨員和那位阿姨都奇怪地望著媽媽。南南的臉色驟然變得緊張起來。

媽媽也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她笑得那么和藹，那么慈祥。一瞬間，南南好像忘記了將要發生的事情。

媽媽把包好的衣料交給那位阿姨，說了聲謝謝，就領著南南離開了柜臺。她抱著南南的臉蛋親了親說：“南南，怎么啦？”

“不知道！”南南哭了。她覺得她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出了商店的大廳，媽媽要給南南買一塊巧克力糖。南南說：“媽媽，把這兩角錢給我，明天我自己買，行嗎？”

媽媽笑著說：“好吧，不過千萬不要買冰棍，記住啦！”

南南點點頭，現在她的心里可踏實了。

（摘自《東方少年》1985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