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慰獄中爸爸：風雨中的快遞哥曾是你的“坑爹兒”

◎文/渝劍

他曾是一枚不折不扣的紈绔少年，游手好閑，叛逆逞強，惹是生非。被學校勸退，他也滿不在乎，張口就讓父親送他出國，口氣輕松得好像是去菜市場買菜。在他目光所及，“父親”這個詞就等同于無所不能。

有一天，父親鋃鐺入獄的消息陡然傳來，他的世界瞬間崩塌。雪上加霜的是，母親也患上了重度抑郁。一場毫無預告的家庭驟變，讓他絢麗的人生就此拐彎，駛入了無邊的暗夜……

穿行在命運的罅隙里，這個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少年，是任由自己人生沉淪，還是讓生活走向另一個起點？

父親滑落深淵

2010年7月，美國密歇根州。22歲的留學生王銳編借口跟父母要錢。之前，他帶幾個哥兒們暢游歐洲十國，一個人承擔了所有花費?？蓻]等他打電話，母親王紅錦的電話打了過來，她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大哭：“小銳，你爸，你爸他被抓起來了……”

王銳目瞪口呆。母親說出的“貪污受賄”字眼，深深刺痛了他。“你爸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你！”王紅錦講述的一切，嚇蒙了王銳——

王銳1988年9月出生于重慶，父親張鑫是重慶郊縣人，早年當過大學教師，后從政，事發前是重慶市政府官員（正廳級），在人們印象中他勤勉清廉，前途無量，妻子王紅錦是中學語文教師。

夫婦倆忙于工作，特別是張鑫，一出差就是十天半個月。王銳的外公外婆都是退休干部，一手帶大孫子。從小，王銳就聰明伶俐，又格外貪玩。張鑫夫婦總安慰自己，等孩子長大，就什么都好了。漸漸地，王銳成了遠近聞名的“小霸王”。

16歲那年，王銳初中畢業，考進重慶一所重點中學念高中。沒多久，王紅錦就接到老師電話：“王銳闖禍了！”原來，與王銳同年級的一個男生因為幾句話發生了口角，兩人找來幾個兄弟，爭斗中，王銳用水果刀捅傷了對方。王紅錦夫婦趕緊去賠不是，伺候受傷孩子。最后，在多方道歉和協調下，王銳總算被免予刑事處罰，但也被學校給勸退了。

退學后，王銳更加玩開了，成天泡在網吧里。張鑫找他談心，王銳頂撞道：“小時候你不管我，現在想起來我是你兒子了？”張鑫解釋幾句，王銳打斷他：“你要真為我好，就送我出國讀書吧！國內教育不適合我！”張鑫愣了一下，盡管圈子里很多人送孩子出國，他卻從未考慮過，不僅是因為舍不得，更因為高昂的留學費用，家里供不起。面對張鑫不置可否的態度，王銳流露出一臉的失望。

這天，一個做生意的朋友請張鑫夫婦吃飯，帶來了回國休假的留學生兒子。飯桌上，聽說王銳有意出國讀書，朋友大談特談自己兒子在出國前后翻天覆地的變化，贊嘆國外的教育體制更先進開放。對方還一再表示，愿意出資擔保王銳出國讀高中。張鑫當即婉拒了。晚上回到家，王紅錦率先開口道：“要不，咱們送小銳出去試試吧？再這樣混下去，也不是辦法啊！”張鑫沉思良久，重重地點了頭。兩人合計了下家中存款，張鑫咬牙道：“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他們當即叫來王銳，告訴他準備去美國讀高中?！疤昧?！我果然是你們親生的！”王銳抱著他們親了又親，夫婦倆相視一臉苦笑。

2005年9月在舊金山一所私立寄宿高中，王銳開始了新生活。燈紅酒綠、無人管束的生活讓他著迷，但他也發現，這里更是富人的天地。他穿戴大牌追逐時尚，對同學出手大方，很快交了一群哥們兒。只是他的生活費一再超支，父親幾張信用卡都被他刷爆?！靶′J，你開銷太大了！”王紅錦打來電話?！皨專谶@里立足很難！這些錢，都是為我以后鋪路的！難道你們不想我好？”王銳對付母親有一套，王紅錦對兒子毫無辦法。張鑫偶爾打來電話，王銳處處扮乖，塑造出自己努力學習的樣子，但跟父母要錢卻毫不客氣。王紅錦對兒子有求必應，連她父母的積蓄都花光了。

幾年下來，王銳就畢業了。張鑫通過各種渠道，安排兒子進入美國密歇根州立大學。在這里，王銳接觸到了更多國內的“官二代”“富二代”。他換了豪車代步，頻繁出入奢侈品店，也走馬觀花地換著女朋友。錢更不夠花，便找各種理由向父母要錢。一次，他跟同學發生矛盾，竟砸了對方的汽車。之后，他謊稱自己出了車禍，讓父母打來十萬元錢賠了對方。

那邊，王銳過著揮金如土的奢靡生活。這邊，張鑫和王紅錦卻步步驚心。兒子原本計劃的學費生活費本就不菲，送他出國時家中已是傾盡全力；而當他一次次刷爆信用卡，一次次開口要錢時，王紅錦起初還東挪西借，眼見黑洞越來越大，只有向丈夫開口了。最終，在身邊商人朋友的攛掇下，張鑫無奈地閉上眼，伸出了罪惡的黑手——他先后數十次收受他人賄賂。王銳在國外并不知道，在他出國第二年，父母就離婚了。王紅錦為了兒子，選擇了平靜面對，夫妻倆商定：由張鑫負責王銳的留學開支。2010年初，張鑫東窗事發，被司法機關立案調查……

從母親口中得知這一切后，王銳當即要回國，卻被王紅錦阻止：“國內事多復雜，你還是先待在美國吧！”那一夜，王銳徹底失眠。他的心中既愧疚更惶恐——接下來的日子，他該如何面對？

隱身山城，從頭開始

2011年春節前夕，王銳還是回國了。在此之前，他已賤賣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低價賣掉豪車，以此換取生活費和還信用卡。他身邊朋友漸漸遠離，現任女朋友也分了手。一個月前，姨媽打來電話說，他的母親患上重度抑郁癥，已辦理病退，讓他放假了回家看看。幾天前，他的父親已被判刑20年。

抵家，冷冷清清，連空氣中都彌漫著寒意。姨媽正在廚房做飯，王紅錦閉目躺在床上，旁邊擺著瓶瓶罐罐的藥物。王銳輕輕搖了搖王紅錦：“媽，我回來了！”“小銳，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讓你不要回來嗎？”王紅錦一見到兒子，情緒非常激動。在兒子和妹妹的安撫下，她才答應讓兒子待一段時間。

幾天后，王銳獨自去監獄探望父親。監獄管教民警告訴他，張鑫已經兩次在獄中自殺未遂。透過那扇厚厚的玻璃窗，王銳看著父親佝僂著背，步履蹣跚，面色憔悴，頭發白晃晃地刺眼，活像個六七十歲的老人！王銳心如刀割。

一見到王銳，張鑫老淚縱橫，反復訴說著自己的悔意和愧疚?！袄习?，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我不回美國了，我想就呆在重慶，陪著媽……”王銳道出了心中想法。“不行！你都快畢業了，怎么能放棄？你不能因為我或者你媽媽，影響大好前程！你要現在回來，我就把牢底坐穿……”張鑫的言辭如此激烈，王銳一時間無言以對。他怎敢告訴父親，自己在國外根本不曾認真求學，而是虛擲了無數光陰。更重要的是，面對家里如此慘淡的光景，他也沒有勇氣再在美國混下去。不久后，張鑫又托人從獄中帶出話來，要求王銳必須在美國完成學業，否則就斷絕父子關系。一邊是父親，一邊是母親，王銳百般糾結，還是決定休學回國，照顧母親。

這天晚上，母子倆一起看電視。王銳故作輕松道：“媽，國外也沒啥意思，不如我辦休學，留在家陪你吧?！蓖跫t錦一口拒絕：“不行！你爸不會同意的！”“我們瞞著他，就說我回美國了！我讓美國的同學按時給我爸寄信……”王紅錦痛苦地捂住腦袋，王銳連忙扶她躺下，幫她按摩：“媽，兒子長大了，無論在哪里都不會耽誤學業。你和爸現在這個樣子，叫我怎么放心得下！”王銳從未有過的堅定，讓王紅錦陷入了長久的沉思。最終，王紅錦默許了王銳的決定。2011年春節過后，王銳辦理了休學手續，留在了國內。

一開始，王銳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王紅錦閉門不出，記憶力減退，每天失眠，常常無故在家里大喊大叫。她也很少和王銳說話，偶爾開口也是生無可戀，總是“活夠了”之類的話。王銳總是百般勸慰：“媽，只有你好起來，兒子才有勇氣活出個樣子來?！薄皨?，你要支持兒子，撐起這個家。”王紅錦個性內向，年輕時得過抑郁癥，這次復發原本就是因為對前夫愧疚所致，現在聽到兒子這樣有決心，她的情緒也漸漸平復了下來。

這天夜里，王銳提筆寫下了第一封信——“老爸：密歇根州此刻陽光明媚。你不用擔心我的學費生活費，我是男子漢，我可以打工解決！媽媽病情穩定，我每天打電話回家……老爸，你好好保重。”次日，他將信發到美國，再由那邊同學轉寄回國。

聰明的王銳很快學會了做飯和煲湯，還變身段子手，成天編段子逗母親開心。前期母親治病，已花掉了家中所剩不多的積蓄。他鼓起勇氣向親戚朋友借錢，可很多人都與他家劃清了界限。為繼續給母親治病，他買了一輛二手摩托車，開始跑快遞，送外賣，還利用自己的英語特長做起了英語家教。每天，他騎著摩托車風里來雨里去，穿越著整個城市的春夏秋冬。

幾個月后，父親的回信抵達美國，同學將信件拍給他看——“小銳：爸爸很愧疚，沒能成為你的榜樣；但爸爸又很欣慰，因為你長大了……兒子，你是爸爸生命中最大的驕傲……”讀著這些話，剛勞累了一天的王銳翻身而起，仿佛瞬間滿血復活。

像男人一樣去戰斗

2012年12月，重慶迎來了史上最冷冬天。天寒地凍，呵氣成霜。這天，王銳感冒了，頭痛欲裂。他掙扎著要去上班，王紅錦關切道：“今天就請假休息吧，身體要緊！”可王銳舍不得全勤獎，硬是說自己沒事，騎著摩托車出了門。結果，心急趕路的他在一段下坡路段時，恍惚間沒注意到前方行人，緊急避讓間他整個人摔下來，雙膝和手肘都摔出了血，摩托車也滾出老遠。他躺在地上半天起不來，還是好心路人將他扶起。他一瘸一拐地跨上車，咬牙送完了所有快遞。

這天晚上，王銳提筆寫道：“老爸，今天我好狼狽哦！給人送外賣時我踩滑了，摔了個人仰馬翻，旁邊那些金發碧眼的女郎都捂著嘴笑我。哼，她們不知道，也許我踩的是狗屎運呢……”窗外，風呼呼地吹，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他的心里卻暖意融融。

半個月后，王銳接到一個外賣訂單，他麻利地打包出發了。在江北棕櫚泉一幢別墅門口，他剛敲開門，就愣在原地——點餐者竟是他的初戀女友和一個曾被他教訓過的初中男同學，兩人儼然是情侶?！巴蹁J，怎么是你？”初戀女友滿臉驚訝。男同學揶揄他：“你要有困難就說啊，哥們我不計前嫌……”初戀女友連忙拉了拉男友胳膊。王銳臉上火辣辣的，但他很快鎮定下來，若無其事地遞上外賣：“嘿，好久不見，咱們真有緣！記得下次訂餐再找我！”

王銳騎上摩托轉身離去。望著茫茫前方，他的目光堅定：“老爸，兒子還行吧？沒給你丟人吧？”回到家，他真收到了同學轉來的父親來信：“兒子，你在大洋彼岸，爸爸在這里，心卻很近。讓我們一起加油……”

王紅錦的病，在藥物治療下，在兒子的照顧中，有所好轉，但又時常病情反復。每次看到網上那些抑郁癥患者跳樓自殺的新聞，王銳都非常擔心。他特意去咨詢了一位精神科專家。專家建議他，在藥物治療基礎上，時常輔以心理治療，并多接受陽光與運動，可能對母親的病情更有好處。

此后，王銳大量翻閱心理學書籍，每天晚飯后跟母親談心一小時。每次，王紅錦說到傷心落淚處，他都會用自己火熱的胸膛擁抱她，讓她感到踏實和安全。無論多累，他都堅持早起，清晨陪母親散步半小時到一小時，然后才出門上班。

2013年春節前夕，王銳聽說美國有種特效藥對抑郁癥患者效果不錯，只是價格昂貴，一瓶要賣到人民幣600元左右。王銳沒有絲毫猶豫，立即托同學從美國買來藥。王紅錦得知后，心疼道：“小銳，這藥太貴了，咱們家吃不起！”王銳堅定道：“媽，我從小吃最好的，用最好的，你們從來沒說一個不字！現在該我回報你們了，我是男子漢，我扛得起！”

不久，張鑫從獄中傳來好消息：“兒子，老爸立功了！在剛結束的監獄春晚中，老爸編排的節目拿到了一等獎！有減刑獎勵……兒子，你在美國學業進展如何？老爸相信，你一定比老爸更棒……”讀著父親的來信，王銳大受鼓舞，又開始用心虛構著自己在美的順利境況。同時，一個堅定的念頭冒出來：“我必須撿起我的學業！”很快，王銳聯系上導師，告知對方自己在國內的情況。導師被他的勇敢擔當所感動，不僅幫他辦理了復學手續，還特許他在國內開展自學。不久，同學給他寄來了課本和筆記。每天，王銳披星戴月地下班歸來，他都會第一時間打開電腦，收聽同學為他錄制的導師在線授課。夜里，整座城市都靜了下來，他仍伏案在桌，認真地復習功課，完成老師布置下來的各門作業。

臨近學期末，王銳飛回美國參加期末考試。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各門功課全A。臨回國前，他滿含熱淚地寫道：“老爸，兒子在期末考試中大獲全勝！你也要加油改造，咱倆比一比……”

2013年冬天，王紅錦患上重感冒，由于長時間失眠和食欲不振，很快發展成肺部感染住進醫院。王銳送完快遞就直奔醫院，照顧母親。終于他也扛不住了，很快高燒逼近40℃。暈暈乎乎的他只打了一針退燒針，又守在了母親身邊。早晨，王紅錦一覺醒來，靜靜地凝視兒子：黑瘦的臉，雜亂的胡子，一身夾克臟兮兮的，趴著睡得正香。王紅錦撫摸著兒子的頭發，眼淚“嘩嘩”直流。王銳驚醒了，連忙問：“媽，怎么了？哪兒不舒服嗎？”王紅錦哽咽道：“媽沒事了，媽是心疼你……”王銳伸出胳膊，做大力士狀：“媽，我是男人，保護你我責無旁貸！”王紅錦欣慰地笑了。母子倆緊緊相擁。

就這樣，在王銳的細心呵護下，王紅錦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轉。她逐漸恢復了往日的開朗，冷清的屋子里又有了悅耳的歌聲。病好后，王紅錦如實告訴了兒子她和張鑫已離婚的消息。王銳沉默了好大一會，才鄭重地說：“媽，我早就知道了。我回國這么久了，每天和親友打交道，你以為這事能瞞得住我嗎？你們就永遠是我的爸媽！”王銳裝作什么也不知道，若無其事地把這一好消息告訴了父親。很快，父親的回信如期而至：“好樣的，果然是我張鑫的兒子！把家和你媽交給你，我放心了！爸爸為你感到自豪……”

時光如織。打工、學習、照顧媽媽，王銳毫無顧忌地一路奔跑，一轉眼3年過去了。在此期間，王銳地勤奮學習，換來了每年期末考試全優的成績，順利大學畢業。在最新一次的復查中，醫生告訴王銳，母親的病情基本上痊愈了，她已經跟正常人無異。而一封封飽含愛意、充滿斗志的來信從美國飛越高墻，抵達張鑫手中。他欣喜地感受著兒子的成長，開足馬力積極改造，在監獄里多次立功減刑。

2016年2月，早春時節。王銳正在派送快遞時，導師打來電話，他申請的美國密歇根州立大學研究生已順利通過，并獲得了全額獎學金！那一刻，他心里涌起一種無法言說的滋味。他打電話回家：“媽，我是堂堂正正考上的！”王紅錦又哭又笑：“小銳，你是最棒的！你去吧，媽媽會好好照顧自己……”這天晚上，王銳一字一句寫道：“老爸，我沒辜負你——我考上美國的研究生了……”6年了，他闖過了漫漫黑夜，站到了光亮里。窗外，鵝黃的迎春花悄然綻放……

4月的一天，王紅錦又一次將王銳送到江北國際機場。登機前，王銳又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最重要的人依然缺席，可他的心里卻無比踏實堅定：老爸，等著我回來！

2016年5月12日，是張鑫的生日。一張來自美利堅的賀卡飛越高墻，抵達他手中——“老爸：生日快樂！兒子的心和你永遠在一起！你等著我！我也等著你，等你歸來……”陽光下，張鑫的淚水潸然而下！他無比慶幸，這6年艱難歲月，磨練出了一個勇于擔當的兒子；他更感念生活，發誓一定好好改造，早日回家，拍拍兒子的肩膀，親口告訴他：“小子，好樣的！”

《金秋》上半月刊2018年02期精彩內容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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