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馬

沈金康——中國曾經最好的自行車運動員,中國乃至亞洲公認的最好的自行車教練——他的人生已經注定和自行車建立起了密不可分的聯系。而他的生活與命運,也正是因為自行車,發生了一次又一次奇妙的變化。
凌晨1點,深圳龍崗婦女兒童活動中心10層的燈都已熄滅,唯有沈金康的房間依然亮著燈,書桌前的沈金康戴著耳機快速敲打著鍵盤,耳機里放著進行曲,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工作習慣。左小腿的褲角軟塌塌地垂著,里面是空的。那條白天用來支撐的鋼腿靜靜地立在床頭,燈光下發出幽藍的金屬光澤。
斷腿處一陣刺癢,沈金康卷起褲腳,膝蓋下部的殘肢終端被縫合起來,碗口大的傷疤周圍一片小紅疹。即使過了這么多年,皮膚仍然無法適應汗水的長時間浸泡。一天近10個小時的站立,他的斷腿承受著遠大于健全人的壓力。
1973年,沈金康在上海市自行車隊的隊員選拔中脫穎而出,進入了國家隊。那時的他,是中國最好的自行車運動員,拿遍了國內所有中長距離公路賽的冠軍,正在一心準備沖擊亞運會金牌。這一切,都在1980年7月8日的那個清晨戛然而止。
江蘇太倉,沈金康和其他7個隊友在山路上進行著教練布置的150公里耐力訓練,在50公里往橋上沖刺時,一輛卡車突然迎面而來。“我的成績最好,處于首位,旁邊7個運動員成梯形排列。我如果往右邊靠,自己一定會躲過,但會撞倒其他運動員。”沈金康選擇了急剎車,讓其他運動員從車和橋梁的一個安全通道過去,第7個運動員過去的時候,車撞了過來。“車輪從我的左腿上碾壓過去,動脈血管破裂的瞬間,血一下子噴涌而出。”沈金康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定。“眼看著雪白的骨頭露了出來,血肉支離破碎,只連著8厘米的皮。隊友看著我哭成一團,司機怕承擔責任就悄悄跑了。”
救護車從10公里外的嘉興呼嘯而來,在車上簡單處理后便前往上海,由著名斷肢再植專家陳中偉操刀手術。但面對一團血肉模糊的“腿”,陳中偉也束手無策,保命,只能截肢,他盡可能地為沈金康保住了膝關節。
沈金康從小受到要獨立的教育。這種獨立的成長經歷,讓沈金康在車禍后的第三天就捧起書本,為高考做準備。那時手術的麻藥剛剛過去,傷口開始鉆心地痛。躺在床上,沈金康總覺得腿還在,甚至有時還能感覺到腳趾在動,但是掀開被子,被刺眼的白紗布層層包裹的半截斷腿又把他拉回了現實。
“痛苦的不是意識到自己失去腿后,而是在傷口長好后,滿懷希望地安裝上義肢,卻發現義肢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樣,它畢竟是條假腿。”沈金康說。為了讓義肢盡可能地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沈金康超負荷地做著康復訓練。每天8個小時的步行訓練,讓他很快適應了這個身體的新部分,但代價是左腿與義肢的結合處,每天都是血肉模糊。
次年高考,沈金康成功考取了上海體院。“不能繼續做運動員,還可以選擇做教練。對我來說,雖然腿被截肢了,但對自行車運動的熱情根本不可能就這樣停止。”從體院本科畢業后,他又在北京體育大學獲得了碩士學位。
讀書的同時,沈金康成為了上海男子自行車隊的主教練。“運動員付出的是體力,而教練員則是用腦子來訓練、提高運動員,這就意味著教練員必須要站得比運動員更高。”他開始嘗試將自己所學的科技手段運用到自行車運動中,在中國,沈金康是第一人。
在指導上海隊的過程中,沈金康摸索、累積了大量經驗,將血乳酸控制、心率監控、無線對講等等先進技術第一次帶到國內,在極短的時間內獲得了驚人的成功,兩年內就幾乎包攬了男子自行車所有項目的國內金牌。他撰寫的關于“心率控制訓練”的文章也因此拿到了國內體育科研方面的最高獎項。
1985年,沈金康通過投票選舉進入國家自行車男隊當主教練,這是國內第一次公開投票選教練。“每個省市投一票,結果我滿票通過。”走馬上任的沈金康給中國自行車運動帶來了一場革命,他身邊的人,漸漸熟悉了“血乳酸控制”“心內監控”等等此前聞所未聞的名詞。
其實那次接受任命并不輕松,連續幾屆亞運會沖金未果,中國自行車運動被逼到了懸崖邊上。“再拿不到金牌,這個項目的地位就沒有了。”而這個時候離亞運會比賽只有9個月的時間。而且當時男隊主攻的項目是100公里男子團體賽,成績比衛冕冠軍韓國隊慢2公里以上,將近4分多鐘,而比賽地點又設在漢城(現稱首爾),中國隊沒有任何優勢可言。
9個月之后,首爾,幾乎所有的韓國人都認為這塊金牌非韓國隊莫屬,甚至準備好了頒獎儀式。然而誰也沒有料到,以上海籍運動員鄔偉培為首的4名隊員贏了韓國人2分鐘,硬生生從韓國人的手里奪走了這塊金牌。
“頒獎儀式上那叫一個慘烈。”沈金康回憶說,三四百人的頒獎現場,韓國人哭成一片。“搞得我們都不敢慶祝”,沈金康說。中國隊在亞運會上的第一枚自行車金牌竟然是在韓國人的哭泣聲中掛在脖子上的。
就這樣,從奪得第一塊金牌到幾乎包攬亞運會男子自行車項目金牌,在沈金康的帶領下,中國自行車隊在短短8年時間里成了當之無愧的亞洲霸主。沈金康也完美地從中國最出色的自行車運動員轉身為中國最出色的自行車教練員,并且最后成為公認的亞洲最為出色的自行車教練員。
教練可以成就運動員,反之,運動員也成就了教練。沈金康和黃金寶就是這樣一種關系。
1994年,沈金康受國家體委委托公派到香港,希望能在廣島亞運會上幫忙香港隊爭取前六名。最開始的情況讓沈金康嚇了一跳:沒裝備、沒辦公室、沒經費,甚至沒有一名可以自由支配訓練時間的專業運動員。“只有一個打氣筒,還有一個露天的長滿了雜草的自行車館,有時被當做停車場使用。”每每提到這個片段,沈金康都會大笑起來。
香港隊員出去比賽,往往都是以機場為集合點,賽后也是在機場分手,大家各奔東西。由于大家白天各自都有工作,訓練集合時間更是定不了,有時是下午3點,有時是5點,甚至晚上12點。即便這樣,一支隊伍所有人也沒有湊齊過。
為了招收隊員,沈金康提出:只要年齡在15-30歲的香港公民,熱愛自行車運動,能全天訓練,就可以成為香港隊的一員。沒想到,只有一個人來。“那個人就是黃金寶,已經發胖的黃金寶。”
一個司令一個兵,沈金康帶著黃金寶上路了。沒有隊部,他們住進廉價民房;買不起營養品,沈金康自己動手買菜做飯。讓沈金康欣慰的是,黃金寶非常熱愛自行車運動,每堂訓練課都按教練要求不折不扣地執行。
不過,黃金寶只能在中午和晚上訓練,上午和下午,他要到商場當電器推銷員,掙錢養家糊口。沈金康了解到黃金寶的家境:他出生在沙田貧民家庭,自幼父母離婚,家里有姐姐、哥哥和弟弟,都沒有體面的工作,經濟非常窘迫。香港普通運動員不能從政府拿薪水,沈金康把自己的工資分一半給黃金寶,對他說:“拿去補貼家用吧,以后不要去商場打工了。要想出成績,就要全天訓練。”沈金康還找到自行車協會為阿寶籌集資金。

艱苦的條件沒能阻止阿寶,6個月后在廣島亞運會上奪取第4名。得到自信的黃金寶表示要在下屆亞運會上奪得冠軍。這就產生了這場很多人都知道的經典對話。
“想拿冠軍,那么接下來的4年,你就要騎滿15萬公里,還要留出一年專門練戰術,你將沒有假期。這些你能做到嗎?”
“我能做到,只要您做一天教練,我就做一天運動員。”阿寶說。
也是因為這句話,亞運會后沈金康決定留在香港。那四年里,只有兩個人一起練。為了鍛煉阿寶的心臟,沈金康帶他去云南山里,接受系統的高原訓練,平均每年要去五六次,每次一待就是二三十天。
黃金寶練得苦,做教練的也不輕松。“剛開始的時候條件很差,我在前面騎車,沈教練騎著三輪摩托車跟在后面,假肢戴得膝關節發炎了,咬咬牙第二天還是照樣上路。”每到中午,沈金康讓黃金寶在床上休息,自己盤腿坐在水泥地上撰寫訓練計劃。沈金康的身體力行也刺激了黃金寶的斗志。
果然,1998年曼谷亞運會上,黃金寶不負眾望奪得了200公里個人公路賽的冠軍。之后兩人還攬進了數不盡的亞洲冠軍。說起當年的艱苦,沈金康卻是一副輕松的樣子,“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日子很有色彩,盡管苦,但是值得回憶。”沈金康不僅讓黃金寶在場上成為了明星,也以身體力行的方式影響了黃金寶。
對于自己和阿寶之間的關系,沈金康說:“肯定不像父子,父親是不能狠下心來讓兒子這么苦練的,但某些方面超越了父子,老實說,我對兒子的關心遠遠不如對阿寶的關心。我一年到頭都在外面,很少回上海,連兒子高考報讀專業,我都沒時間管。”
沈金康的成功不僅僅是培養了黃金寶這樣的亞洲車王,從零開始將中國香港隊打造成亞洲強隊,更值得一提的是,他一手建起了目前國內唯一的一支職業化自行車運動隊——捷安特女子自行車隊。
“翻開國際自行車聯盟的比賽,全部是商業比賽,商業比賽是不邀請國家隊參加的。”沈金康告訴記者,中國國家隊無法變身職業隊參加商業比賽,況且參加商業比賽需要大量的資金,這筆資金又從哪里來呢?
沈金康想到了一個有些瘋狂的計劃:建立中國第一支職業車隊,參加每年幾十場的商業比賽。2006年,中國第一支職業車隊——捷安特女子公路自行車隊在沈金康的一手操辦下正式成立。
車隊成立之初缺少好的運動員,沈金康希望能夠得到一些國家隊退役的運動員,但沒想到領導表態,“我把國家隊最好的運動員送給你!”事實上,由于國際自行車商業比賽拒絕國家隊參賽,中國自行車隊每年可參加的比賽只有亞洲錦標賽、世界錦標賽少數幾個比賽。國家隊隊員參加職業隊,每年可參加的商業比賽有上百場,極大地彌補了實戰經驗的不足。
沈金康還記得,職業隊剛剛成立在新西蘭參加比賽的時候,上場6名隊員,只有2人騎完了全程,其他的都被淘汰,無論是體能還是比賽經驗都和人家存在較大的差距。“比賽的時候還常常摔倒,牙齒都摔掉了好幾顆。”可以說,沈金康見證了隊員怎樣一步步融入歐洲自行車運動的潮流。
“以前是出了問題請人家來幫忙,現在找我們幫忙的也有了。”沈金康感慨地回憶,以前隊員到了歐洲,一定帶著國內的電視劇碟片,沒有比賽的日子就躺在屋里看片打發時光,而現在隊員和國外的很多運動員成了朋友,交流也多了起來。以前運動員語言不通,地形不熟,不敢出門訓練,而現在,“他們可以翻山越嶺去訓練。”
但職業隊也意味著國家不承擔一分錢的費用,這意味著從建立職業隊之初,沈金康就要獨自承擔整個車隊的生存和發展的重任。
“一名運動員的服裝一年下來沒有兩三萬元是不行的,一條自行車輪胎就要六七千元,一副眼鏡就要兩千多元,這樣算下來,支撐一支隊伍每年是一筆巨大的開支。”沈金康算著賬。為了籌集資金,沈金康托了很多關系。除自行車公司的冠名費之外,隊伍還先后獲得了來自其他贊助商的贊助,包括專業戶外與運動腕表品牌Suunto。如今,沈金康的職業隊已經發展到男女公路自行車和男女場地自行車共4支隊伍,每年在歐洲和世界各地參加幾十場商業比賽。他的4支職業隊已成為中國自行車運動的人才庫和訓練“基地”。
隊伍逐漸富足,沈金康本人仍然是之前的生活狀態。幾件換洗的運動服,一身出席正式場合的西裝。但是外界卻有很多猜想,400萬人民幣,這是很多教練對沈金康全運會獎金的一個大概估計。沈金康大笑起來。“香港的法律規定教練員不可以拿運動員的獎金,否則要坐牢。運動員的所得和教練沒有任何關系,我的收入就是和香港隊合同上的數字。”
看著內地教練動輒數百萬的獎金或者房產的獎勵,沈金康沒有任何羨慕的感覺。“那次車禍我是死里逃生,如果沒搶救成功,可能就沒有現在的我,還談什么獎金。人活著,要有自己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