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丁啟陣

因為寫一篇關于賀知章一首《回鄉偶記》詩的解讀文字,忽然覺得,賀知章簡直可以說是唐朝的一面鏡子。其人生命運,足以映射出李唐王朝全盛時期的風度與胸襟。
關于賀知章,流傳最廣的事情有這樣幾個:一是尚未成名的詩人李白到長安尋求人生發展機會,拜訪賀知章。賀知章讀李白呈獻的作品,讀到《蜀道難》詩,大為贊賞,稱李白為“謫仙人”,當時就解下身上所佩金龜換酒,跟李白喝了個痛快淋漓。后來又向唐玄宗李隆基推薦了李白。二是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描寫的賀知章醉酒形象,“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三是賀知章的一首《回鄉偶書》詩,其中兩句疑似詩人自畫像:“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三件事情加在一起,大概可以得出一個印象:這是一個有趣的人。
果然,文獻記載賀知章是個有趣的人。他因為善于談笑,廣受士大夫們的愛慕;他的姑表弟、一度做到宰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陸象先,甚至說過這樣的話:“我的這位賀兄真是風流倜儻之人。我跟別的家族子弟分離,再長時間都不會想念。但是,一天沒見著賀兄,就會覺得自己變卑鄙庸俗了。”
比有趣更具個性特色的,是賀知章的狂放不羈。《舊唐書》本傳說賀知章“晚年尤加縱誕,無復規檢”。可見,他年輕時代就已經有狂放不羈、荒誕不經的名聲,到了晚年更加隨心所欲,不講規矩。活了七十三歲、原本謹言慎行的孔子說自己“七十而隨心所欲,不逾矩”;活了八十六歲、原本就狂放不羈的賀知章,隨心所欲那是一定的,不逾矩,大概須改為沒有規矩了。
賀知章一直在朝廷為官,晚年官做得還挺大——相當于今天副部級,是高干。但是,他給自己取了個“四明狂客”的大號。在朝廷做著秘書少監的正經官職,卻自稱“秘書外監”,有不務正業、逍遙自在的意思。更過分的是,他還“遨游里巷”“遨嬉里巷”(分別是《舊唐書》、《新唐書》的原話)。這“遨游里巷”“遨嬉里巷”可以有兩種意思:一種是隨便出門,在長安的大街小巷里瞎溜達,不顧自己朝廷高官的身份,不乘馬坐轎講究排場,不顧自己身家性命的安全,混跡于市井百姓之間,等等。另一種是特指逛紅燈區。唐朝長安位于城北的平康里(也叫北里)是當時的妓院聚集之地,我感覺,賀知章是兩種事情兼而有之。
賀知章喜歡飲酒,醉酒是常事。醉酒之后,除了杜甫所說的“騎馬似乘船”“落井水底眠”,他還文思泉涌,寫詩作文一氣呵成。《舊唐書》說他“醉后屬詞,動成卷軸,文不加點,咸有可觀”。看樣子,跟李白“一斗詩百篇”情形類似。
醉酒后,還喜歡寫書法。有想要他墨寶的人,這個時候只要準備了紙墨筆硯,他一般都不會拒絕,揮毫寫上幾筆。不過,字數不多,每張紙也就幾十個字。就是這樣,當時許多人還是把它們當成寶貝,珍藏傳世。
八十五歲的時候,因為做了個游覽皇帝后宮的夢,上書玄宗請求準許自己出家做道士,并且把老家的宅院舍為道觀——千秋觀。
對于賀知章,雖然新舊兩《唐書》都有傳,但因為都不是一人獨傳,所以很多地方語焉不詳,平生經歷不是很完整。因此,我們只知道如下一些情況:
青年時代,便以擅長詩文知名于世。三十九歲考中進士。最初得到的官職是國子四門博士,不久轉為太常博士。大概因為表弟(姑表)陸象先和張說等人的引薦、擢拔,在麗正殿編輯過幾年皇家圖書后,轉任太常少卿。十三年后,躋身高官行列,升為禮部侍郎,同時加集賢院學士,不久又充太子侍讀。高官顯爵,位置清要;玄宗本人還親自給賀知章寫了贊詞,一時間榮寵無比。
后來,因為一次選人不當,引發世家大族的不滿,一度被調任工部侍郎。
大概從六十多歲到八十六歲,賀知章一直在朝廷做著三四品(副部級)干部,不曾降職,不曾外放。到八十五歲時,他決意辭官回鄉,玄宗還想挽留,無奈去意已決,只好放他回去。臨別之際,玄宗還親自作詩送別,并且下令皇太子以下朝廷百官,都要參加給賀知章餞行的活動。餞行宴席設在長安近郊長樂坡上,場面極其壯觀。
可以說,賀知章的一生,是官運亨通、福祿雙全的一生。
作為一個詩人,狂放不羈沒有什么問題。但作為一名朝廷高級官員,如此狂放不羈就難免出乎意料。正常情況下,狂放不羈是坎坷不得志者的專利,是隱遁山林或混跡江湖的世外高人的常態。一個官運亨通、福祿雙全的人,理應循規蹈矩,謹言慎行,因為他們是社會利益的獲得者,心中沒有需要宣泄的不平之氣,他們應該遵從的是民間訓誡“小心駛得萬年船”。一句話,如何保住自己業已得到的地位和財富,才是他們的當務之急。但是賀知章卻是反其道而行之。
更有意思的是,賀知章的反其道而行之,不但行得通,而且是大通、亨通,甚至獲得了最高統治者的青睞與信任,長久不衰。太子李亨做皇帝后(史稱肅宗),為了報答曾經的老師(賀知章做過多年太子侍讀),在賀知章去世后的第十四年,下詔追贈其為禮部尚書,令其官銜百尺竿頭更升半級。
有人可能會猜測:賀知章是屬于狂放不羈但吏才無礙的非常人才吧。
其實不然,玄宗朝名臣有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等,賀知章不在其列。賀知章除了詩文方面有一定修養,古書讀得比較多些外,政務方面顯然是乏善可陳。留下來的,沒有什么政績,倒有兩則失敗的故事。
早年因時任麗正殿修書使張說的奏請,賀知章跟秘書員外郎徐堅、監察御史趙冬曦等人一同修撰“六典”及“文纂”,忙活了幾年,書并沒有修成。
賀知章任禮部侍郎期間,出過差錯。惠文太子夭亡,玄宗下令由禮部選任挽郎——出殯時牽引靈車唱挽歌的人。這事由賀知章具體負責。結果,賀知章“取舍非允”即選人不當,引起一幫門閥子弟的強烈不滿,聚集眾人,鬧起事來。情急之下,賀知章竟然不顧體面,在圍墻上架了梯子,自己爬上去,露出腦袋沖外邊喊話,企圖解決問題。他的這一舉動,一時傳為笑談。
按理說,犯了這種錯誤,朝廷應該對賀知章有所懲罰,至少是降職乃至外放。但是,玄宗只是將賀知章從禮部侍郎調任工部侍郎,兼秘書監同正員,依舊擔任光榮的集賢院學士。不久,又升遷為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兼。
乾元元年(758)十一月,肅宗追授賀知章為禮部尚書的詔書,是這樣評價的:“……器識夷淡,襟懷和雅,神清志逸,學富才雄……常靜默以養閑,因談諧而諷諫。”李唐王朝對賀知章這一番冠冕堂皇的評價,歸納起來就三點:有學問,修養好,偶爾以開玩笑的方式提點意見。
這不免讓我們聯想起一個人,漢武帝時期的東方朔。東方朔被司馬遷寫進了《史記·滑稽列傳》,從中我們了解到,東方朔是善于言談、愛開玩笑、行為荒誕不經之人。但是,東方朔是以巧妙進諫得到任用、以嚴肅進諫告別人世(被認為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就是說,東方朔雖然表面上嘻嘻哈哈,但其實是用心為官的。中間很認真地給漢武帝提出過關于政治得失、農戰強國方面的意見。而賀知章是以科舉晉身得到朝廷任用、以出家做道士告別人世。相比之下,賀知章則是徹底的狂放不羈,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漢武帝給東方朔做到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職位,但實際上并不怎么尊重他,歷史上有“俳優畜之”的說法。賀知章跟東方朔的官職級別差不多,都是三四品的官,走的也都是“大隱隱于朝”的路子。但是,他受到的尊敬明顯比東方朔多。眾所周知,唐朝是引漢朝為自己學習榜樣的。不妨猜測,賀知章也有景慕、效法東方朔的成分。從賀知章在唐朝得到的信任、重用情況看,大唐盛世在任用名士方面,大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意思。
《新唐書》本傳記載,賀知章任太子賓客期間,東宮官員多年沒有升遷,當時兼任太子侍讀的左補缺薛令之,在墻壁上寫字,表達不滿情緒。結果被玄宗看到,玄宗寫了“聽自安者”四個字。意思大概是愛干不干,悉聽尊便。薛令之知道后,馬上棄官,徒步回了老家。從這個故事看,賀知章表面上行為狂放不羈,其實他內心是有分寸的,他情商很高,至少比同僚薛令之高,盡管受到不公平待遇,但沒有什么任性的表現。當然也可以理解為,賀知章比較超脫,不在乎升不升職。
新舊《唐書》都有賀知章的傳,《舊唐書》收入《文苑傳》,《新唐書》收入《隱逸傳》。這種情況,挺有意思,或許可以這樣解讀:后代史家因為自身價值觀念的差異,評價賀知章的時候,在重視其詩文才華還是重視其古怪行為兩者之間,產生了分歧。
狂放不羈的賀知章,能夠不倒翁似的大隱隱于朝,數十年間巋然不動,官一直做到八十五歲,告老回鄉時,最高統治者還對他依依不舍……這些情況可以看出李唐王朝全盛時期對于官員的容忍幅度之大。除了漢唐,別的封建朝代,像東方朔、賀知章這種吊兒郎當的人,不是根本就沒有晉身之路,就是即使僥幸爬上去了,也會摔得很慘,死得很難看。不是下野,就是下坑,腰斬、滅門也不是沒有可能。至少,距離我們最近的明清兩朝,就是如此。
還是那句老話:有容乃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