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ang字的口訣與寫法考證

◎文/田遇春

圖一

一

當前社會上認知度較廣的biang字如圖1所示，我所要提供的別版biang字如圖2所示。

七十多年前，我在鄉村私塾讀書的時候，當時的學長向我們傳授過這個字。記得那位學長比我們這些啟蒙學子年長許多，有時會向同學們發威,有時也向大家傳播一些佚文趣事。一天，他把我們幾個小同學召喚到他的書桌前，說你們常吃biangbiang面，可知道biang字怎么寫？大家都搖頭。于是他一邊念口訣一邊用筆寫：

一點上了天，黃河兩頭彎。

八字大張口，言字往里走。

你也長，我也長，兩個獅娃馬駕王。

心字底，月字邦，推上車車買麻糖。

念畢寫成，本文圖2展示的那個biang字就呈現在面前。那個時候，我們只是把它看成一種游戲，念叨兩天也就置之腦后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偶然在西安一家店面的牌匾上看到一個形同圖1的biang字，喚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當時似乎感覺到它和我記憶中的biang字有所不同，但也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后來在CCTV-3星光大道節目中聽到過biang字的書寫口訣，再后來，報紙上刊登biang字及其書寫口訣信息日漸增多。截至目前，我見到的biang字書寫版本有三個，書寫口訣不下十種。

記得前些年的一天，在西安大明宮遺址公園舉行過一次群眾性書寫biang字活動。那次活動以后，我產生了研究biang字的想法。在我看來，biang字是一個不曾在任何字典里記載過的、是由人們口口相傳且流傳時間久遠的陜西關中地區方言字。在古老的農耕文明時期，交通不便，人們活動半徑很小，方言口語差別很大，對于一個沒有標準典籍作校勘的方言字，在年深日久的歷史長河中單憑記憶傳來傳去，對原創產生疏漏或歧義，出現了不同的書寫方法和口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今天，當我們捧起這份文化遺產，對被歲月剝蝕的形體進行修葺，對被歷史掩蓋的內涵進行破解，就成了我丟之不開的情結。

二

近年來，我對biang字研究和思考得出的結論是：一、biangbiang面是當時農耕社會關中農民追求的小康生活目標。二、biang字是當時的文化人為農民這種美好追求規劃的幸福家園。

先說第一個結論。biangbiang面在關中面食中具有較高地位。為什么說biangbiang面是農民追求的小康生活目標，就得從這種面食在農民心目中的地位說起。在關中農村花樣繁多的面條食品中，地位最高的當屬臊子面，婚喪嫁娶、逢年過節、壽誕滿月等，招待親朋賓客的第一餐飯必須是臊子面。biangbiang面位居第幾雖無人排座次，但肯定名列前茅，比如家中平時有親友到訪，就多用biangbiang面招待；有了什么喜慶事、忙活事、休閑趣事等，全家就吃一頓biangbiang面表示慰藉；晚輩常以一老碗biangbiang面表示對老人的特別關照。在生產力低下的農耕年代，biangbiang面雖然排在家常飯之列，但也不是經常都能吃到的，所以，油潑辣子biangbiang面被譽為神仙過的日子，從而它也成了那個時代農民追求小康生活的形象代表。

這種追夢活動還突出表現在祭祀方面。過去在關中農村，各家各戶都敬奉著各路神仙，其中有一位叫倉儲爺爺，這位尊神的職責是保佑全家有充足的糧食儲備。倉儲神仙過生日那天，家里就做biangbiang面，盛在一個盆里，周圍插上全家所有的筷子，奉獻在倉儲神位前面，祈求神仙賜福，然后全家分享那一盆祭品，表示倉儲神已經降福于百姓。從這種祭祀活動中可以看出，老百姓并不奢望以臊子面作為小康目標，而是選擇了biangbiang面。

再說第二個結論。biang字是知識界人士為農民規劃的小康生活愿景。biang字不是倉頡造的，是關中文人根據當地老百姓對這種面食的喜愛程度而特意創造的。他們也許認為，既然人們把這種食品當作小康生活目標去追求，不妨就為此創造一座象征小康家園的biang字。當時也可能是文人學士之間的游戲之作，卻流傳至今。這個小康家園是如何搭建的？把組成biang字的各部分加以拆解，我們就能看到小康家園圖景：

1.穴字：穴字上面的寶蓋音mian（綿），意思是“交覆深屋”。《說文解字》解釋說：“古者屋四注，東西與南北皆交覆也，有堂有室，是為深屋。象兩下之形，亦象四注之形。”用現代漢語說，它就是關中四合院民居。在寶蓋（mian)下加八字為穴，有如渭北原上的地坑四合院，是由窯洞群組成的農家宅院。

2.言字：《說文解字》中對言字最后一條注釋是：“言。我也。本方俗語言也。”也就是說，在方言俗語中，言就是我的意思。

3.兩個長字：長即長命富貴。用人們希望達到長命富貴的生活樣式來代表家庭成員本身，希望家庭的男女老幼都是長命富貴之人。

4.王字：王字居于字中，表示他是家庭的領袖人物——家長。

5.馬字和車：指牲畜和車輛，代表著生產資料。

6.兩個絞絲：代表一對鎮宅吉祥物——石獅子，雄獅踩繡球居左，雌獅踩幼獅居右。

7.心字：家庭興旺發達的根本乃是團結同心。

8.月字：月，朋字的偏旁。朋，即朋友，表示治家必須以鄰為友。

9.立刀：劍字的偏旁。劍即寶劍，表示必須要有保護家庭安全的設施。

把上述解析開的各個單元綜合起來，可以表述為：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著的家庭成員，必須以家長為中心，同心同德，發展生產，處理好鄰里關系，保護家人生命財產安全，為全家人過上能經常吃到biangbiang面的小康生活而努力奮斗。這個biang字形體就是小康家庭模型。

三

本文開頭所示兩種biang字的組成大部分是相同的，但也存在著明顯的不同。不同之處有三：一、圖2biang字正中有個王字，圖1biang字沒有這個王字。二、兩版biang字中的兩個“長”字和兩個“絞絲”的位置上下相反。三、由上述差異導致的書寫口訣有所不同。對此逐一分析如下：

圖2biang字中設置王字的合理性。家有百口，主事一人，一個家庭必須有一位家長。家長就是家中之王。在設定biang字是農耕社會一個農戶小康家園模型的前提下，字中安排一個王字是合理的。沒有家長的家庭是不可想象的。

“長”字上置、“絞絲”下置的原因。關中農村標準的民居是四合院，四合院住宅的建筑范式是：面向大街三間門房，門房后面是對視面四間廈房，廈房后面是三間上房，上房后面是個后院（如圖所示）。大門設在門房的正中或左間。一個四合院面積為三分三厘地。富人家可能有若干個院落，窮人家肯定不會有一個完整的院落，能有一個完整四合院住宅的農家，那一定是相當殷實的小康之家了。在這樣的小康之家，上房、廈房是安排祭祀、慶典、人居、廚房使用；門房也住人，而車輛農具、牛馬牲畜等生產資料都安排在門房。根據設定，“長”字代表家庭成員，理應置于住宅上房和廈房的位置，即biang字的上部；而車輛農具、牛馬牲畜當然置于住宅的門房位置，即biang字下方。

石獅鎮宅在中國具有悠久的歷史淵源。作為鎮宅吉祥物，它的位置應在門房，所以兩個“絞絲”必須置于兩個“長”字之下。

關于書寫口訣問題。書寫口訣是文字形體筆畫安排的語言表達，它和文字形體具有一致性，所以，兩種biang字形體相同的地方，書寫口訣是相同的，而形體有差異的地方，書寫口訣就有所不同。現將兩版口訣展示如下，括號內為圖一口訣：

一點上了天，黃河兩頭彎。

八字大張口，言字往里走。

（你一扭，我一扭）

你也長，我也長，

（中間夾個馬大王）兩個獅娃馬駕王。

心字底，月字邦，

推上車車買麻糖。

兩版biang字的第一、二、四、六、七行口訣相同，第三、五行口訣有差別。有差異之處的圖1biang字口訣，不符合陜西順口溜的板路和韻律，這也正是圖1biang字瑕疵之所在。

四

biang字中用兩個“長”字代表家庭成員意義何在？需要作以詳盡解釋。組成biang字各個部分所用的字或偏旁，其在biang字中所代表的意思都是各自的本意，如房屋、家長、車馬、朋友、寶劍等，唯獨代表家庭成員的部分既沒有用人字也沒有用男女等字樣，而是用了兩個長字，其內涵可以揭示如下：

人、男人、女人，都是從生物意義上描述的自然人，而biang字里面的人是結成了一定人際關系的社會人。用長字表示家庭成員，是biang字創造者把生物意義上的人提升為追求長命富貴生活目標的社會人境界的絕妙構思。

長命富貴一詞，用現代漢語表達可以是：長命，即身體健康；富貴，即生活美好。口訣中用“你也長，我也長”，說的就是祝愿家庭成員你也長命富貴，我也長命富貴。全家男女老幼的家庭身份地位各不相同，但大家的人生愿望完全相同，這就是關中先民在那個時代追求的小康夢。

長命富貴的歷史文化現象在關中地區的傳承可謂年深日久，在人們心目中的存留也是根深蒂固。回憶一下關中民俗就可證明。

過去在農村中，姑娘出嫁后第一個春節的元宵節前幾日，娘家人必須給女兒家送燈。約定俗成的規矩是一個蓮花燈一對大紅宮燈。蓮花燈寓意連生貴子，大紅宮燈上必然有金燦燦四個大字——長命富貴。

新婚夫婦第一個孩子出生了，家里人要給孩子做一頂虎頭帽，帽子前沿要縫上五個銀結子，中間一個有祥瑞圖案，兩邊四個上邊分別鐫有長命富貴四個字。孩子滿月時家里要擺酒席慶賀，親朋好友來送賀禮，舅舅家的賀禮中肯定有一個銀牌兒（佩戴在小孩胸前的飾物，與長命鎖相似），銀牌兒上也必定有長命富貴四個字。外甥出生后的第一個春節，舅舅家也要在元宵節前送去一對貼有長命富貴金色大字的宮燈。小孩從一歲到十二歲，舅舅家每年都送燈籠，這期間，燈籠的花樣有所變化，但時不時的會有排球大小的小宮燈，燈上仍有長命富貴字樣。至今，在西安及關中各地集鎮的春節燈市上，還能見到長命富貴大紅燈籠。

如此濃郁的民間習俗向我們傳遞出來的信息就是：在人類社會，男女之間相戀、結婚、生子，組成家庭，就形成了一個追求家庭成員長命富貴生活目標的社會細胞，成為社會最基本的功能單位。這就是用長字代表家庭成員的意義所在。

除上述兩種書寫版本和口訣外，其他biang字的版本和口訣就不一一評說了。按十幾種口訣拼湊成字后，總的印象是上面四分之一部分和下面四分子一部分基本一致；中間部分的安排不完全一致。而口訣部分有一些與組字無關的題外話。相比而言，我自認為圖2biang字最接近原創。希望有興趣的人士共同探討，把陜西這份文化遺產的真面目進一步還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