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毅



白襯衫
光是從那件白襯衫透出來的。梁鴻說,在她的小說《梁光正的光》里,唯有這件白襯衫是純粹真實、未經虛構的。但是,也可以說,所有的事情、人和書中出現的物品,又都是真實的。因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的爭吵索取,人性的光輝和晦暗,都由它衍生出來。
白襯衫是梁光正最獨特的標志。“白襯衫描述得有點夸張,一個農民那么愛干凈,他要過一個體面的有尊嚴的生活,體面和尊嚴代表著對自己的認知。”
在《梁光正的光》里,父親是虛虛實實的人。虛實相同的外在是那件白襯衫。
最初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梁鴻沒有用“梁光正”和“梁莊”。她遇到了敘事的困難。換成“梁光正”和“梁莊”之后,小說一下子活了過來。
沒有父親梁光正,就沒有非虛構的《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梁光正的光》這本虛構的小說更是直接因為父親。在小說里,父親的核心性格被無限夸張。“他真的看到的話,也不會介意,他是一個有趣的人。”梁鴻說。
梁鴻的父親在兩年前去世,她在悲傷中回憶起父親,包括父親帶給自己的快樂。人生中的某些轉變看上去都像發生在某一偶然瞬間。在這一瞬間,她決定用一本小說紀念自己的父親。
破碎的時代
有一個同學,梁鴻好多年沒見了。同學來到梁鴻任教的中國人民大學,看到她剛出版的小說《梁光正的光》,迫不及待地翻看。
梁鴻那天有課。同學為了繼續把書看完,跟著她去上課,在課堂上邊看邊哭。
為什么哭呢?梁鴻問她。
同學說,因為看到冬雪姐姐一口氣不帶標點符號說的那一場又一場的話。
同學又說,哭,尤其是因為梁爸。
文學的語法跟標準語法不一樣。在《梁光正的光》里,大女兒冬雪說話急起來的時候,不帶標點。“整本書,冬雪的語速非常快。”梁鴻解釋。在梁鴻的設定里,冬雪是一個瘦弱的人,但內心集聚的力量非常大,當她生氣的時候,聲音變高,極度生氣的時候,說話就沒有標點符號了。
冬雪是家中老大,她希望自己的家人過好日子,但父親總是讓家庭不斷折騰。冬雪在抱怨中說出父親早年的經歷。她是重要的發聲者。
為了寫《中國在梁莊》,梁鴻鄭重地采訪了自己的父親,讓父親談他經歷。作為一個“不安分”的鄉村老人,梁光正經歷了中國的當代政治歷史。政治切切實實地影響著他的人生和家庭。他好斗和“愛管閑事”,一家人是最大的受害者。
在梁鴻的記憶中,父親經常在為別人打官司。不管什么時候,家里總有一群人在商量事情。梁鴻上初二的時候,父親為幫人打官司,讓別人在她家住了兩個月。那時候家里窮,基本上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母親還癱瘓在床,父親生意也不做了,和他們一起去跑。“這不管能行?這些人都壞到底了,沒人治他們會行?”這是幾十年來,梁鴻和她的親人經常聽到的話,她把這些話寫進了作品中。
梁光正始終不承認,也不認為他的這些行為有什么不對。梁鴻清楚地看到,正是父親這樣的鄉村“刺兒頭”“事煩兒”,維護著鄉村的道德與正義。“他們扮演的通常是鄉村知識分子的角色:有一些見識,對權力、對欺上壓下有一種天然的不滿,自覺地打抱不平、拔刀相助。”
創傷永在
在《梁光正的光》倒數第二章,梁光正去世了,按理說,小說就此結束了。
可是,梁鴻又用了一整章來寫梁光正的葬禮。
小峰是與梁光正相好的女人蠻子帶來的兒子。小峰在年少時被燙傷,但梁光正的子女們都不知道這傷疤在小峰身上是如何存在的。
下葬的時候,遇到了麻煩,棺材無法對準墓坑,小峰脫下衣服,跳到墓坑里去幫忙。
梁家子女們這才看到小峰背上的傷。“小峰的脊背像一個凝固的沼澤,像月球的表面,有凹陷,有圓的環形山,有噴發到一半就被冷凝的巖漿,那些圓的、長的、水滴狀的突出扭結在一起,從脊背朝前腹、肋骨、胸脯的地方延伸,還可以看到當年噴濺的軌跡。”
這是整部小說隱藏的線索。“沒有按照正常的順序設置,小說讀起來可能會稍微有點吃力。”梁鴻說,小峰的傷疤形成了一道謎題,小說的閱讀是揭秘的過程。
小峰是梁家人心里的痛。傷痛永遠在那兒,只是淡遠,不會忘記。小峰身上的傷仿佛一個隱喻。那是難以磨滅的過去。過去就像是陽光和水花形成的一個個彩球。“每一個彩球里都包含著萬千世界,山川、長城、螞蟻草、合歡樹、微塵、巴別塔、金字塔、尸骨、礦物、杜鵑花,以至無窮。”
小說的結尾出現了微塵,就像出現在小說的開頭。
在小說的開頭,梁光正的兒子勇智坐在客廳里抄《金剛經》,“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于意云何。是微塵眾。寧為多不。”勇智忍不住在本子上寫下幾句話,“微塵微塵,就是宇宙碎了,變成灰塵了,好折騰的人還在折騰。不然,梁光正又怎么對得起‘事煩兒這個光榮稱號呢?”
勇智一生都在反抗父親梁光正的安排。在最后時刻,梁光正還是贏了,讓他的兩個兒子彼此認同,讓家人和解。“他對人世間和解的興趣、救人的興趣要遠遠大于活著本身。”
中國式堂·吉訶德
梁光正的身上有一種戰斗的性格,這像堂·吉訶德。“一個人想過好生活難道不對嗎?他想帶著子女過好生活難道不對嗎?他想過好日子也是很對的。”
但梁光正在追求好日子的時候,正常的東西不能完成,造成了家庭的傷害,這是一個矛盾的世界。“哪個社會的生命,都有非常復雜的邏輯。當我們想到農民的時候,我們會想得特別簡單——愚昧、麻木,其實不是這樣的,像梁光正這樣的一個不靠譜的農民,身上也有值得我們細細思量的地方。”
父親去世后,那些關于父親的細節在不斷積累。梁鴻開始想著要寫父親。梁光正是特別戲劇化的一個人。他身上有趣和氣人的東西都那么獨特。這讓梁鴻一開始就想用虛構的方式去寫,就像她當年用非虛構的方式去寫梁莊那么篤定。
“梁光正是復雜的,他身上的光不是偉光正的光,是曖昧和復雜的光。他的生命,因此分出了明亮與晦暗。”梁鴻說,“他身上自帶的嘲諷社會的能力,實際上也是在嘲諷他自己。”
梁光正希望參與歷史,但是歷史是“風車”,他是被排除在外的堂·吉訶德。梁光正試圖進入當代史的戲劇中,但是一直沒有進入角色,他像是在排演的時候,從歷史的大手中掉落的塵埃。
可是,當自我身上的光足夠強烈的時候,塵埃會被看到。
夢中之夢
《梁光正的光》是梁莊在虛構世界中的延續和擴建。要追溯其由來,得回到將近10年前。2008年的大學教師梁鴻,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了懷疑,她甚至覺得這是虛構的生活。“我甚至充滿了羞恥之心,每天教書,高談闊論,夜以繼日地寫著言不及義的文章,一切似乎沒有意義。”仿佛有個聲音在持續地提醒她: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種能夠體現人的本質意義的生活。
梁鴻記得是2008年的暑假,7月3日,她買了票,帶著兒子離開北京,回到了故鄉梁莊。她計劃寫些散文之類的東西。可是,當她跟人談得越多,調查越多,她想到了寫一本書。
寫完《中國在梁莊》之后,她獲得了眾多好評。朋友說,不要再寫梁莊了,見好就收。但她還希望寫梁莊在外打工的子弟,不寫這部分,梁莊是不完整的,她又寫了《出梁莊記》。父親去世后,她寫了虛構的梁光正和梁莊,在更自由的表述里,他的父親和梁莊,獲得了永生。
“寫作有些時候,得有個內核,寫作沖動的內核,不是社會真實的內核,沖動會帶來最核心的光彩點,《中國在梁莊》是無意識的寫作,當時基于一個巨大的沖動,就想這樣寫,包含了核心的情感在里面。”
《梁光正的光》的情感和寫作內核,就是她的父親。“父親形象的開放性、高度集中和典型化,讓我產生了寫作沖動。”
梁鴻說,她想念父親。她想念書中那個16歲的少年。“他正在努力攀爬麥地里的一棵老柳樹,那棵老柳樹枝葉繁茂,孤獨傲立于原野之中。他看著東西南北、無邊無際的麥田,大聲喊著,麥女兒,麥女兒,我是梁光正,梁莊來的。”梁鴻站在燈光下,捧著新書,對著窗外的夜色朗讀。
梁莊的光開始升起,蔓延開去,直到更廣闊的土地上的人們看見。
小說里,冬玉看著父親的臉,看見了他的春秋大夢。他一生都在做夢。夢里都是好,都是笑。
現實中,夢不到父親的梁鴻,通過虛構的方式,見到了父親,見到了父親的夢。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