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朝道光年間,一位曾在廣州居住了20多年的美國商人亨特,在他的《廣州番鬼錄》一書中寫道:“伍浩官(伍秉鑒)究竟有多少錢,是大家常常辯論的話題。”“1834年,有一次浩官對他的各種田產、房屋、店鋪、銀號及運往英美的貨物等財產估算了一下,共約2600萬兩白銀。”按照國際銀價換算,這個數目相當于今天的50億元人民幣。而在這一時期的美國,最富有的人資產也不過700萬兩白銀。美國學者馬士說,“在當時,伍氏的資產是一筆世界上最大的商業資財”。可見在西方人眼中,伍氏就是當時世界上最富有的商業巨頭。但無論是2600萬兩白銀的家產,還是三品頂戴,都無法保證伍秉鑒在大清王朝與歐美列強的夾縫中安身立命,更無法阻止鴉片戰爭和大清王朝的沒落。
2001年,美國《華爾街日報》(亞洲版)刊登了一個《縱橫一千年》的專輯,統計出了上個千年世界上最富有的50個人。其中有四位華人入選:和坤、劉瑾、宋子文和伍秉鑒。這四人中,又唯獨伍秉鑒是以純粹的商人身份出現,所以他也是人們最關注的焦點。
一向重農抑商的清朝竟出了位“世界首富”,這位伍富翁是個什么樣的人?伍秉鑒(1769~1843年),字成之,號平湖,別名敦元、忠誠、慶昌,祖籍福建。其先祖于康熙初年定居廣東,開始經商,到伍秉鑒的父親伍國瑩時,伍家開始參與對外貿易。1783年,伍國瑩邁出了重要的一步,成立怡和行,并為自己起了一個商名“浩官”。該商名一直為其子孫所沿用,成為19世紀前期國際商界一個響亮的名字。
發家之路
17世紀后期,康熙皇帝暫放寬了海禁政策,來華從事貿易的外國商人日益增多。1686年,廣東巡撫李士禎頒布了一項公告,宣布凡是“身家殷實”之人,只要每年繳納一定的白銀,就可作為“官商”包攬對外貿易。其時廣東地方政府招募了13家較有實力的行商,指定他們與洋船上的外商做生意并代海關征繳關稅。從此,近代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廣州十三行”誕生了。這些行商因辦事效率高、應變能力強和誠實守信而深受外商歡迎,他們與兩淮鹽商、山西晉商一起,被后人稱為清代三大商人集團。
1757年,乾隆皇帝下令實行閉關鎖國政策,僅保留廣州一地作為對外通商港口。這一重大政策直接促使廣州十三行成為當時中國唯一合法的“外貿特區”,從而給行商們帶來了巨大的商機。在此后的100年中,廣州十三行向清政府提供了多達40%的關稅收入。
所謂的“十三行”,實際只是一個統稱,并非只有13家,多時達幾十家,少時則只有4家。由于享有壟斷海上對外貿易的特權,凡是外商購買茶葉、絲綢等國貨或銷售洋貨進入內地,都必須經過這一特殊的組織。在財富不斷積累的過程中,廣州十三行中涌現出了一批豪商巨富,如伍秉鑒、潘振承、潘有度、盧文錦、葉上林等。這些行商無疑是當時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以至于當時就流傳有“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的說法。有記載稱,當1822年廣州十三行街發生了一場大火災時,競有價值4000萬兩白銀的財物化為烏有,甚至出現了“洋銀熔入水溝,長至一二里”的奇觀。
在廣州十三行中,以同文行、廣利行、怡和行、義成行最為著名。其中的怡和行,更因其主人伍秉鑒而揚名天下。1801年,32歲的伍秉鑒從父親手中繼承了怡和行,開始了長達40余年的外貿代理生涯。
在經營方面,伍秉鑒同歐美各國的重要客戶都建立了緊密的聯系,并依靠超前的經營理念在對外貿易中迅速崛起。對于從事外貿代理業務的行商來說,全部的貿易機會都寄托在洋商身上,這里充滿著激烈的行業競爭。而伍秉鑒首先做到的,就是“征服”了洋商。當時與廣州貿易往來的重要客戶包括大名鼎鼎的英國東印度公司。伍秉鑒與英國東印度公司多有來往,并在其扶植之下,怡和行逐漸取代潘振承創辦的同文行成為行商的領袖,即行商“總商”。
當時,行商與外商的交易雖然數額巨大,但雙方的貿易經營全憑口頭約定,從不用書面契約。1805年,外國商號按照約定運到廣州一批棉花,貨到港后發現是陳貨,行商們都不肯碰,然而伍秉鑒卻收購了這批棉花,也因此虧了1萬多元。有人因此認為他“天生性格謙恭順從”,并以習慣思維揣度他面對洋商“膽小如鼠、懦弱無能”。但事實上,伍秉鑒卻憑借這樣的做法廣結善緣,與許多洋商建立起私人的友誼,而且彼此信賴——這種相互信任在無契約基礎的貿易交往中所起到的作用是尤為關鍵的。
在一些外商的日記、筆記中,伍秉鑒是個不茍言笑的人,熟悉他的外商都說他“一輩子只講過一句笑話”。不懂得幽默不要緊,伍秉鑒在外國人眼中仍然充滿人格魅力,“誠實、親切、細心、慷慨”,尤其“在誠實和博愛方面享有無可指摘的盛名”,被認為是一位非常值得信賴的商業伙伴。一位欠了伍秉鑒7.2萬銀元的美國波士頓商人,因為經營不善無力償還債務,離家多年卻不能回國。伍秉鑒聽說后,馬上叫人把借據拿出來,當著這位波士頓商人的面把借據撕碎,宣布賬目結清,讓他放心地回國。從此,伍秉鑒就因其慷慨而享譽美國,聲名被傳揚了半個世紀之久,以至于后來美國有一艘商船下水時竟以“伍浩官”命名。
其實,伍秉鑒在經營中是工于心計的。有記載說,他從存放在英商行號的百余萬元期票中計算出的利息,與英商兌付時的數目不差分毫,這讓當時的外商極為驚訝——這也是雙方相互信任的重要基礎。外商們都把精明而大度的伍秉鑒看成最可靠的貿易伙伴,盡管伍家的怡和行收費較高,但仍樂意與他交易。1834年以前,伍家與英商和美商每年的貿易額都達數百萬銀元。
伍秉鑒不但在國內擁有地產、房產、茶園、店鋪等,他還大膽地在大洋彼岸的美國進行鐵路投資、證券交易并涉足保險業務等領域,使怡和行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跨國財團。同時他還是英國東印度公司最大的債權人,該公司大班在每年結束廣州的交易前往澳門暫住時,總是將庫款交給伍秉鑒經營;公司有時資金周轉不靈,還常向伍家借貸。正因為如此,伍秉鑒在當時西方商界享有極高的知名度,成了洋人眼中的世界首富,曾被一些西方學者稱之為“天下第一大富翁”。
伍秉鑒在擁有足夠財力后,很注重駕馭籠絡其他行商。1811年,伍秉鑒擔任英國公司羽紗銷售代理人,他將利潤按比例分給全體行商。后來一位老行商劉德章因為得罪英國公司失去了貿易份額,伍秉鑒又出面斡旋,使公司恢復了他的份額。另一位行商黎光遠因經營不力破產,按當時朝廷的規定,要被充軍伊犁,伍家便籌款捐助他在流放地的生活。從1811年到1819年,伍秉鑒向瀕臨破產的行商放債達200余萬銀元,使多數資金薄弱的行商不得不依附于他。伍秉鑒就是這樣在十三行中恩威并施,影響力舉足輕重,直到十三行沒落,他一直擔當行商領袖。
鴉片戰爭中走向沒落
1840年6月,英國遠征軍封鎖珠江口,鴉片戰爭爆發。據一位美國商人記錄,伍秉鑒當時“被嚇得癱倒在地”。伍秉鑒清楚地知道,英國發動這場戰爭的根源,正是因為不滿十三行壟斷貿易,希望直接與中國通商。本質上,這場戰爭是對中國政府朝貢貿易制度的挑戰,也是對十三行利益的顛覆。一旦英國獲勝,毫無疑問,十三行的獨特地位將被迫喪失。
伍家和其他行商,都為這場戰爭貢獻了巨額財富。當鴉片戰爭正式爆發,英國軍艦到達廣東虎門外時,面對堅固的橫檔嶼防御工程,競無計可施。而該工程正是兩年前伍家等行商自愿捐資10萬兩白銀建筑的。作為商人的伍秉鑒對此也有所抱怨,在寫給一位美國商人的信中,他說他們承受著巨大負擔,而這“對我這把可冷的老骨頭來說實在是有些沉重”。縱然如此,清軍仍全線潰敗。
1841年5月,清政府妥協撤防,英軍長驅直入兵臨廣州城下。奕山統領的清軍部隊無力亦無心抵抗,于是想出了一條計策——令行商前往調停。廣州城外,奉命行事的伍紹榮與英軍首領義律展開了討價還價。最終,雙方簽訂《廣州和約》,清軍退出廣州城外60里,并于一個星期內交出600萬銀元賠款;英軍則退至虎門炮臺以外。這筆巨款,三分之一由十三行商人出資,其中伍秉鑒所出最多,計110萬銀元。奕山在向清廷報告戰況時隱瞞了乞降講和的真相,只奏“外洋事務已經安定”,道光皇帝欣喜不已,稱贊奕山辦事得力。
遺憾的是,賠款贖城,行商們的犧牲并沒有給伍秉鑒們帶來榮譽和感激,而是更多的非議。從戰爭一開始,跟洋人做生意打交道的行商,就蒙上了“漢奸”的陰影。不管他們捐獻多少銀兩,也抹不去這個影子;而不戰而降的贖城之辱,理所當然地被記在直接參與和談的伍家和其他行商頭上。
1842年,鴉片戰爭以清政府戰敗結束。清政府戰敗后,隨即與英國進入談判階段。在朝廷有關人員的舉薦下,伍秉鑒之子伍紹榮因長期與英國人打交道富有經驗,被召前往南京作為中方代表與英方談判。伍紹榮接到命令后即刻北上,但就在他趕赴南京的途中,被嚇破了膽的耆英代表清政府匆匆簽下了極不平等的《南京條約》。
假設是由伍紹榮代表中方與英方談判,歷史會改寫嗎?結論或未可知。不過,伍家這次最有可能改寫中國歷史的機會,就這么錯過了。
戰敗的惡果,還得由伍秉鑒和他的行商們承擔。《南京條約》規定中國賠償英國約合1470萬兩白銀,而此時清政府國庫存銀僅不到700萬兩,廣州十三行首當其沖地成為清政府的榨取對象。伍家被勒繳100萬兩,行商公所認繳134萬兩,其他行商攤派66萬兩。清廷下旨,因伍秉鑒捐獻的巨款而賜給他三品頂戴。
正如伍秉鑒一開始所擔心的那樣,英國借機推翻了行商制度。《南京條約》規定,廣州行商不得壟斷貿易,開放五口對外通商,十三行的外貿特權不復存在。自此,曾經富甲天下的廣州十三行開始逐漸沒落,許多行商在清政府的壓榨下紛紛破產。更致命的是,隨著五口通商的施行,廣東喪失了在外貿方面的優勢,廣州十三行所享有的特權也隨之結束。十三年后(1856年),第二次鴉片戰爭使廣州十三行成為中外交鋒的戰場。該年12月15日深夜,具有170年歷史的商館在炮火中徹底化為灰燼,十三行作為一個整體,從此退出了歷史舞臺。
晚景凄涼
十三行無疑是鴉片戰爭中主要的受害者,作為十三行之首的伍家,更遭受了巨大損失。據伍秉鑒自己估算,伍家損失了不下200萬兩白銀。但這筆銀子,對于這位號稱擁有2600萬兩的世界首富來說,并不至于傷筋動骨。況且,深謀遠慮的伍秉鑒早把生意拓展到了海外,行商生意已不是伍家唯一的生命線。
然而此時的伍秉鑒,卻早已是心灰意冷。1842年12月23日,他寫信給在馬薩諸塞州的美國友人J·P·Cushing說,若不是年紀太大,經不起漂洋過海的折騰,他實在想移居美國。通篇愴然難禁之情,“看來鼎鼎大名的伍浩官(伍秉鑒)不但對洋行的工作失望了,對整個中國的社會制度也失望了。”陳國棟在《東亞海域一千年》寫道。
1843年9月,風燭殘年的一代世界首富伍秉鑒,在內憂外患、謗頌不一中,于龐大宏偉的伍氏花園里,溘然長逝,終年74歲。
嶺南名士譚瑩所撰的墓碑文說:“庭榜玉詔,帝稱忠義之家;臣本布衣,身系興亡之局。”以47布衣之身,欲擔國家興亡之責,雖為世界首富而不能也。這正是伍秉鑒的悲劇性命運。
本刊綜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