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月的生活與詩意
在《詩經》之前,在《尚書》之前,在倉頡造字之前,一只小羊在嚙草時猛然感到的多汁,一個孩子放風箏時猛然感覺到的飛騰,一雙患風痛的腿在猛然間感到舒適,千千萬萬雙素手在溪畔在江畔浣紗時所猛然感到的水的血脈……當他們驚訝地奔走互告時,“春”即到來。當他們把這種驚喜融化于心,將雙手交錯置于腦后,躺在青草地上感受這溫度與地氣時,四月到了。
《爾雅·釋天》說:“四月為余。”郝懿行疏云:“四月萬物皆生枝葉,故曰余。余,舒也。”余即舒展之意,四月萬物皆舒展而生枝葉。
每逢四月,江南梅子黃熟,江淮則持續“梅雨”,農歷四月故作“梅月”。四月還是清和之月,氣清而風和,時有微雨、空氣溫潤,天地一片清和之象。王安石就說“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當戶轉分明”。
農歷月份自然與農時農事離不了關系,除了梅雨和梅子成熟之外,農歷四月還跟三樣植物有關:桑、槐與麥。
桑是中國人的寶,桑葉養蠶,果實藥補。一到四月,桑樹結葚,絳紫的桑葚間雜在碧綠的桑葉中,于是四月又稱“桑月”。槐樹淡黃色小花也開始掛滿枝頭,花香在空氣中彌漫著初夏的氣息,故稱槐月、槐序或槐夏。農歷四月也是冬小麥成熟的時候:“孟夏之月,麥秋至。”蔡邕在《月令章句》中解釋:“百谷各以其初生為春,熟為秋,麥以孟夏為秋。”四月便稱麥月或麥秋月。
欣欣向榮的農忙景象是詩情的催化劑,不信你聽——“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里雨如煙。鄉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誦讀聲中,“四月”不再是一個數字或標記,而是一幅幅自然與生活和諧交融的美麗圖景。
站在傳統與現代的交點上
無論是文化上還是物理上,季節變化對于現代人而言,已經逐漸失去傳統的意義。城市擁有燈光和空調,人們很難分清“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加之公歷的使用習慣,“人間四月”的時間定位更加寬泛,自陽歷4月到農歷四月,從仲春到初夏,整個時段都是明媚和蓬勃的。
四月的意象,更像是溫柔的撫慰。因此林徽因才會深情抒懷: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
是燕在梁間呢喃。
你是愛,是暖,是希望,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四月充滿官能的美,需要去直接領略,關門歌頌一無是處。四月不適合思念,適合尋找、捕捉、相愛,親吻,此時連春風十里不如你也變得很有科學道理:現代醫學證明,大腦中的血清素的主要成分是5-羥色胺,它是能讓人產生愉悅情緒的神經介質。5-羥色胺幾乎影響到大腦活動的每一個方面,調節情緒、精力、記憶力,甚至一個人的人生觀也是它在幫忙搭建。及至春日,5-羥色胺分泌增加,大腦中血清素濃度增加,同時會帶動去甲腎上腺素、乙酰膽堿與多巴胺等的分泌同時上躥。這些神經介子,通通是“快樂因子”,因此4月總是令人心情愉悅如沐春風。
四月充滿閑適的停留。初春的悸動已漸次褪去,冶游也暫告段落,而夏日的鼎沸就在前頭等著,那些蓬勃的生命力量,那些對命運不斷的追索,以及對環境不斷完善的壯舉,都在此時積蓄、含蘊。四月葆有最虔誠、最肅穆又最古典的心意,它有點像林語堂所提出的閑適哲學,是生命中的“空兒”,是人生境界中的留白。
隱藏在“人間四月”背后的,是生命本能的不可遏制的力量。柏拉圖說:“許多偉大真知酌見的獲得,往往正是處在閑暇之時。”閑適是一種心靈的狀態,也是靈魂的一種狀態,可以培養一個人對世界的關照能力。
榮格認為,這種原始本能是一種“集體無意識”,是“一種記憶埋藏,一種印記或者記憶痕跡,它源自同類體驗的無數過程的凝聚”。而一旦凝聚成型,就會成為文明的一部分,或隱或現,“在富有創造力的人身上現出生氣,在藝術家的幻覺中,在思想家的靈感中,在神秘主義者內在的體驗中顯示自己”。
正如林語堂所說:“中國人的性情,是經過了文學的熏陶和哲學認可的”。所以,閑適是性靈在高處的文化。人總是要回歸到精神生活的,從老莊思想到禪宗真義,從敦煌壁畫到宋元山水,中國人對閑適的追求,已歷經千百余年。“人間四月”的美好意象也將一直延續下去。它是對“鄉土中國”的歷史追憶,是對農耕時代田園牧歌生活的精神向往,是對抱樸守真心靈生活的熱誠崇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