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汪力
“日不落西山、順其自然,唯求過好每一天—活得好;回歸自然、自然而然,但愿善終不慢纏—死得快。”一位87歲的老人為遺囑庫題的詩,被詹慶小心珍藏。她凝視著小小的字跡,說:“這是一種智慧。”
40來歲的詹慶,個子不高,短發,妝容精致,干練、穩重。她,是一名法醫博士,也是中華遺囑庫重慶分庫(以下簡稱“重慶分庫”)的創辦人。這是一個冷門且被忌諱的行業,詹慶每天要接觸大量擁抱死亡的人,但她對此充滿熱情,家人也非常支持她。
“中華遺囑庫是一個公益項目,主要服務對象是年滿60歲及以上的老人,幫助他們免費辦理遺囑咨詢、登記和保管。重慶分庫,是繼北京、天津、廣東、江蘇、廣西、上海之后,中華遺囑庫設立的第7個分庫。”
“但我們不僅是在關注老年群體,更是在關注一個家庭的和諧。”詹慶強調。從事了十幾年的律師行業,詹慶接手過太多因為沒有善好后,而導致的家庭糾紛案件。然而,重慶分庫成立近半年后,“生意”并不是很好:“在國外,立遺囑更像是買保險,是將生死兩頭的事,完成交接;但在中國,立遺囑是一種忌諱,大家會覺得晦氣、不吉利。”
遺囑文化難推行,詹慶覺得最大的原因,是中國人太缺乏“死亡教育”。
一大早,一位80多歲的老人來到重慶分庫,一進門跟詹慶抱怨:“你們這個地方太難找了!”詹慶急忙給老人倒水,賠笑臉。安靜下來后,老人又稱贊:“你們這個事情做得好!我早就想立遺囑了,就是不知道該去哪兒辦。”
重慶分庫坐落在一個偏僻的舊寫字樓的9樓,寫字樓前方是一個陡峭的幾百米的斜坡,斜坡下方是車水馬龍的街道,往右是一排雜亂無章的餐飲店,狹窄的通道上隨意停放著各種車輛—這的確是一個難找的地方。

為了方便老人,詹慶也想過租在商業區或是一個平層。但與當年中華遺囑庫的創始人陳凱一樣,她在選址時才知道做這件事有多難。
2013年,中華遺囑庫在北京試點運行時,它的設立遭遇了附近居民的極力反對:“怎么能把這么晦氣的東西安置在這里?”“是想咒我們死嗎?”
99%的人都拒絕把房子租給詹慶,跑了好幾個月,終于有人同意租給她一個平層時,她急忙交了訂金。然而,在簽合同這最后一步時,對方把訂金往她手里一推:“對不起,遺囑庫實在是太晦氣了,其他商戶有意見,我不能租給你了。”
幾千年來中國人對于死亡都是忌諱的,就像人們不喜歡“4”這個數字一樣。詹慶感到無奈,“在我們的教育里,沒有死亡教育。”
對中國人來說,立遺囑無異于一種詛咒。有數據顯示,截至2017年底,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有2.41億人,按最樂觀的估計,其中也僅有1%已立遺囑。
對很多老人來說,立遺囑是臨終時的事兒,而這是遺囑的缺失和無效的根源。有數據顯示,在北京各法院受理的繼承糾紛案中,7成源自缺乏遺囑;而在遺囑遭受質疑的訴訟案中,6成為無效遺囑。
詹慶說,有好幾個名人遺產糾紛案便是如此。譬如,著名相聲演員侯耀文,就因為生前未立遺囑,導致親屬之間為爭奪遺產大動干戈。而侯耀文的骨灰,在他去世4年后才得以被家人下葬,何其悲涼。
缺失遺囑還可能導致子女無法繼承遺產。一位老太太去世后,她唯一的兒子要證明:1.是她的獨生子;2.她爸媽已經死亡。如此才能繼承遺產。可她爸媽當年住的地方早已變遷,她兒子去哪兒找人開死亡證明?
還有很多老人,臨終時匆匆寫下遺書,卻因為缺少必要的法律程序,導致遺囑無效,親人反目。詹慶說:“但如果按照法律程序訂立遺囑,需要花費不少錢去找律師,還要自己去公證處公證,去醫院做精神狀態鑒定等。一系列的程序對老人來說,太困難了。”
“實際操作還會更復雜,比如說你需要向公證部門提供各種材料,有多少存款,有多少房子,都需要相應的部門出具證明。”詹慶感嘆。
而中華遺囑庫是“一條龍”服務,它能幫老人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詹慶想幫助更多的老人,這是她堅持做此事的原因。“每一個來立遺囑的人,進來時心情沉重,但離開時一定是恬淡安然,臉上都掛著笑的。”這讓詹慶感到欣慰。
中華遺囑庫成立5年以來,已為10萬余名老人提供了遺囑服務,保管了8萬多份遺囑,500多份遺囑已被提取生效。重慶分庫成立近半年后,收到了300份左右的遺囑預約。但這樣的數據相比中國的老年人口來說,似乎微乎其微。
但好在,一切已在悄然發生改變。有越來越多的老人,開始意識到立遺囑的重要性,并且愿意去談論和接納死亡。“立遺囑,最重要的是人文關懷,其次才是財產。”詹慶說。在他們為老人提供的寫字桌上,有精心準備的老花鏡和紙巾。“有的老人寫的時候,難免會觸景生情,寫著寫著就掉起了眼淚。”
每個來立遺囑的老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有甜,也有苦。
一位老人來立遺囑時,一直哭。原來,他和老伴提前分配了家產,只留了一套自己居住的房子。但子女們覺得分配不公,竟彼此心生嫌隙不來往,也不來看望他和老伴了。同時,子女們心里又都還惦記著老兩口住的那套唯一的房子。
老兩口心寒到了極點。連孫子、外孫們,也被子女們“禁止探望老兩口”,唯有一個孫女會偷偷來探望和關心他們。老兩口被孫女的這點惦記所感動,就想把自己僅剩的這套房產給孫女,于是背著子女們偷偷來立遺囑。
“我們的工作程序并不是冷冰冰的。老人們都愿意跟我們敞開心扉,我們也有心理咨詢師,會給老人做一些開導。”詹慶說。很多老人都加了詹慶的微信,他們把她當女兒一樣對待,對她非常信任。
詹慶還遇到過很多埋怨子女不孝的老人,來咨詢的時候都說:“我半毛錢都不會留給他們!”但真要寫遺囑的時候,仍會給子女留一些。“眼中雖然流淚,筆下還是留情,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有一次,一個老人被他兒子推搡著來到遺囑庫。在遺囑室門外,兒子急吼吼地重復了幾遍,“記得把房子留給我,知道嗎?”老人點頭說好,一進遺囑登記密室后,急忙跟工作人員說:“他對我不好,我不要把房子留給他。”遺囑庫工作人員靈活妥善處理了此事,成功阻止了老人兒子的干擾行為。
遺囑不是冷冰冰的紙,而是有溫度的記憶和關懷。

詹慶解釋,這樣做,是因為:“遺囑必須完全體現訂立人的個人意愿才行。”遇到被脅迫的老人,他們會暗中相助。
有的老人,來立遺囑,最想留給子女的,卻不是財產。
一位80多歲的老人跟詹慶訴苦:“我不怕死,我只是怕身故后,那一大柜子書沒了去處。”那些書,是老人的父親留下來的,多是孤本,可老人的子女卻完全不稀罕:“你這些東西誰要看?還占地方,不如拿去賣了!”
老人在視頻遺囑里,一再跟兒女說,“你們要記得啊,那一箱子書是我們家族的根啊!你們看到它們就當是看到了我,看到里面的語句,就當是我在跟你們說話。你們很忙,一直不停往前趕。但是,也不能忘了本,不能忘了我們祖祖輩輩幾代都是正正經經的讀書人,不能給我們讀書人丟臉啊!”一番話,說得幾度哽咽,淚流滿面。
錄完了,老人握著詹慶的手嘆息:“我沒把子女教育好啊!”
還有一位老人,在重慶分庫舉辦的“幸福留言”活動中,給孫子的遺言是:“親愛的xx,當你看到這封信時,爺爺已經不在了。但是你不要難過,這只是人的自然歸屬。爺爺希望你堅強,長成一個堂堂真正的男子漢,謹記勤懇、勤奮、勤勞的家風……”
中國人正在丟失的家風,又在遺囑庫被找了回來。
詹慶說,她感到欣慰的是,一些年輕人也開始接納遺囑文化。
一位還沒結婚才30歲的年輕人來立遺囑時說,生父在他16歲那年死于意外后,他就意識到了生命無常,“我只是希望當最不愿意的死亡到來,比老人先走一步時,我的母親和繼父能夠老有所依。”
一位50歲,卻精神飽滿、身體很好的阿姨,也準備立遺囑。她說起自己對死亡的認識時,講了身邊的兩個案例:一個在坦然接受死亡后,讓家人把病房的窗戶打開,說要去天堂了,5個小時后就安靜地離世了;另一個,病入膏肓之際,腦子一清醒就會拼命抓住兒子的手,驚恐萬狀地乞求:“救我!救我!”最后走得特別痛苦和驚慌。
阿姨曾研讀過《西藏生死書》《臨終關懷》等書,她說:“只有在你接受自己的生命終將消亡的時候,你才能走得更安寧,沒有痛苦。這不是一種悲觀,而是一種豁達和智慧。”
詹慶提到,36歲就意外身故的戴安娜王妃,因為生前有立下遺囑而給了兩個兒子極大的安慰。遺囑里,戴安娜還交代要把自己的珠寶留給兒媳婦。這讓兒子威廉王子的世紀婚禮十分圓滿—相當于離世的母親以珠寶的形式出席了他的結婚儀式。
剖開恐懼的外衣,遺囑所包含的并不是死亡,而是在意外來臨時如何讓濃厚的親情得以延續。
詹慶曾在臺灣中山大學研修時,上過一堂生命教育課,作業是為自己寫遺囑和墓志銘。這堂課影響她至今,“只有敢于直視死亡的人,才能更從容地面對生死。”如今,她也立下遺囑,做好了規劃。
中華遺囑庫創始人陳凱也立了遺囑,“我們都忌諱談論生死,但不到書寫的一刻,你不會明白自己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死亡是人一生最大的風險,立遺囑就像買保險,是對親人關愛的傳遞與延續。
立遺囑,不只是老人的事兒。生命無常,我們并不知道自己會在什么時候離去。而離去時,我們總有牽掛的人,這或許才是遺囑存在的意義。那些也許在最后一刻來不及說的話,來不及表的情,來不及關懷的人和事,我們都可以寫進遺囑。
遺囑不是冷冰冰的紙,而是有溫度的記憶和關懷。它可以讓生離死別變得更有形式感,可以有更完美的告別儀式,讓生死兩隔的親人沒有遺憾。
人性都是自私而經不起揣摩的,而遺囑是在保存和延續一個家庭的溫度。它能減少一個家庭的糾紛,也能保留對逝者的尊重,讓濃厚的親情得以延續。
正如詹慶所說,遺囑不是對死亡的妥協,而是預約與人生的美好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