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尤利西斯》在都柏林文學地圖的構建中運用了血循環的設計。大循環與小循環的敘事線索鎖定了小說所要聚焦的城區范圍和景觀布局,體現了作者對都柏林這座癱瘓之城的病理學考察。
關鍵詞:喬伊斯 《尤利西斯》 血液循環
在《尤利西斯》的第10章(即“流浪巖”),喬伊斯通過19個片斷刻畫了出現在都柏林街頭的各色人物。從下午3時至4時,敘事者跟隨這些人物的足跡,不厭其煩地向讀者陳述他們經過的街道、停留的地點、街頭的相遇或周邊環境。在吉爾伯特版的寫作計劃中,喬伊斯為“流浪巖”一章設置的身體器官、技藝領域和寫作技巧分別為血液、機械學和迷宮。血管在身體內部的布局頗似一個巨大迷宮,而跳動的心臟就是一個像水泵一樣的機械裝置。“流浪巖”所繪制的地圖含有明暗兩個層面,它表面呈現的是街道和地點,實則模擬了血液循環的過程。而在引入血循環機制后,原本靜態的地圖顯現出一種驅動力,成為小說敘事的助推器。
喬伊斯對血循環機制的藝術化借鑒并沒有停留在象征意義的挖掘,而是落實在對內在原理的移植與模仿上。人體的血液循環分為大循環與小循環兩種途徑。大循環負責全身上下的血液傳輸,富含氧氣的新鮮血液由左心室射出,經主動脈分流至遍及全身的毛細血管,并在那里完成物質交換后經各級靜脈血管流回右心房。小循環的目的是實現血液與肺泡的氣體交換,過程是右心室的靜脈血流入肺動脈內,在與肺泡完成氣體交換后變為新鮮的動脈血,最后經肺靜脈流回左心房。
一.大循環:基督與凱撒的劃界而治
“流浪巖”中,喬伊斯詳述了神父和總督的行蹤,兩人的活動是本章諸多平行敘事里的主線。喬伊斯把它們安排在章節的頭和尾,等于在敘事結構上體現了它們的特殊地位。如果對兩個片斷做地圖化分析,我們可以發現神父與總督分別立足于利菲河的北岸與南岸,并幾乎以對稱方式向兩個方位分叉延伸,從而把都柏林的中心城區包圍在中間。以解剖學眼光觀察,兩條路線分別代表人體中的主動脈與主靜脈,兩者劃定了小說所要再現的城市空間輪廓(或者也可說是邊界)。
讓我們首先聚焦神父路線。在出發時,他隨口說了一句拉丁文,是圣餐開場語里的句子,算發出了一個與血液主題有關的提示。從生理學角度看,圣血理應來自動脈,因為只有富含養分的新鮮血液才能“滋養神性生活,以提供靈魂所需的健康和滿足感。”(Hardon 2013:158)在基督教教義中,血液上升為符號,象征著上帝對蕓蕓眾生的救助,而康米神父一路也做了許多樂于助人的事,比如為剛喪父的狄格納穆聯系安置他的學校,對遇見的每一個行人以禮相對,還以上帝的名義向他們撒播仁慈和祝福。在這張地圖上,天主教具有和動脈血一樣的滲透能力,其影響不僅輻射到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教育領域;它更進入到微觀層面,讓城市的細胞——普通市民沐浴在宗教的恩澤中。
再看總督路線。他此行是要去米盧斯市場參加慶典。這次活動舉辦的目的是給都柏林的梅塞醫院籌款,這家慈善性質的醫院主要服務那些身患重病卻沒錢治療的窮人,其前身是一家修道院辦的醫院。從總督的出行目的而言,他行程的終點正是神父出發的起點,理由當然“基督與凱撒雙雙投身了慈善。”(Pierce 2006:87)耐人尋味的是,神父出發后不久遇到一個行乞的瘸腿水手,他欲解囊相助,卻拿不出多余零錢,這個細節讓總督的籌款行動和神父的施與之心在錯位的時空中完成了銜接,從而為兩條路線形成循環設置了關鍵的連接環節。
總督的行程基本上是沿利菲河順流而下的,換言之就是與靜脈血支流匯入主流的方向相一致。為強調此點,小說特別描寫了湯姆·德萬辦公室底下匯入波德爾河的“一條舌頭般的陰溝水流”(Joyce 1993:207)。相似的水流、河流在都柏林的市內還有許多,它們都會在匯入利菲河后流往大海,所以利菲河成了都柏林的主靜脈。除了流向,靜脈血的功能也被用來闡釋車隊沿途的場景設計。在本章第19片斷開頭,敘事者是這樣概括總督行程的:“車隊駛出鳳凰公園的南門,門口的警察恭敬地向他們致意,他們沿著北岸碼頭通過了國王大橋。車隊一路穿過城市,沿途的行人紛紛向總督致以誠摯敬意。”(Joyce 1993:207)上述內容盡管有失實之處,但總督車隊確實引起多數路人的注意,并招來了他們各種情緒波動。如果說小說敘事在神父身上聚焦的是他途中向外界傳播的善意和虔敬,那么在總督身上則完全顛倒過來,他一路走來不斷接收到路人或虛偽或真誠的表情,以及表情中流露的愛戴、艷羨、憤恨和冷漠。借助這些巧妙并置,喬伊斯在致敬與排泄之間畫上等號,并通過這步棋把靜脈血的物質代謝任務分配給了總督車隊。
二.小循環:斯蒂芬的“出埃及記”
作為主要人物,布魯姆和斯蒂芬并沒有出現在神父與總督的線路上,這是因為兩人在“流浪巖”的文學地圖中承擔著小循環任務。小循環在人體中心位置進行,由于僅僅連接心肺,所以運動距離很短。本章中,斯蒂芬與布盧姆不僅被放置在正中片斷,而且就地理位置而言,也處于都柏林主城區的中心。兩人的活動空間基本集中在克蘭普頓碼頭以南,學院綠地附近的幾條街道,標志地點有圣三一學院、愛爾蘭銀行、愛爾蘭議會大廈、市政廳等。這里既是愛爾蘭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英國殖民統治的中心。
靜脈血由右心室搏出后,通過肺動脈的引導進入了肺泡。相應地,斯蒂芬的引路人也在本章中現身。首先是阿蒂凡尼,他被認為是“布魯姆的先驅”,因為小說中“只有此二人真心同情斯蒂芬的困境”(Reynolds 2014:52)。他像長輩一樣關心斯蒂芬的經濟狀況,并用那富有人情味的目光護送他離開圣三一學院,而此時,布魯姆正位于幾個街區之外的書攤。這個簡陋的流動書攤與周圍那些為帝國統治服務的權力機器格格不入,它將為斯蒂芬突圍精神的流浪巖助以一臂之力。流動書攤是這組景觀里的異類,它是布魯姆作為精神之父引領斯蒂芬的重要裝置。喬伊斯的寫作計劃里,肺在小說里對應的章節是以描寫報社的工作日常為內容的第七章,肺和報社的共通之處在于兩者都具有的傳播功能;呼吸是人體與外環境交流的重要渠道,而新聞則是市民參與公共生活,了解世界的重要途徑。布魯姆的工作是為《自由人報》招攬廣告,他駐足于書攤引起了不少路人的注意。所以,我們可以把后者視為前者的影子或替身。布魯姆在瀏覽書籍時,敘事者不時插入對攤主口氣、咳嗽和吐痰的描寫,這種對呼吸的聚焦同樣也在第七章出現過。結合生理學和敘事上的暗示,喬伊斯無疑讓流動書攤扮演起了氣體(信息)交換的肺泡(媒體)角色。
當斯蒂芬在書攤駐足時,有這樣一段描寫值得玩味:“這是什么?摩西經書的第八、第九卷。秘密中的秘密。大衛王的印章。翻臟的書頁:讀了又讀。我之前誰來過?如何軟化手上裂開的皮膚。白葡萄酒醋的配方。贏得女性愛慕的配方。”(Joyce 1993:199)在這里,喬伊斯對布魯姆擔當斯蒂芬引路人的角色做了充分暗示。首先,同為猶太人,布魯姆與摩西之間便自然獲得了關聯。此外,摩西只寫過五卷經書,至于無處可考的第八、第九卷從內容看無非是一些傳授法術之類的通俗讀物。布魯姆對這類書感興趣不奇怪,而同時也吸引了斯蒂芬的關注,說明前者指引后者已成事實,屬于另一個世界的思想空氣正通過書攤這座中轉站被后者的潛意識吸收。應當指出,斯蒂芬在藝術上難有突破,其自身原因是他篤信阿奎那抽象的美學原則,而缺乏對人世的感悟和體察。正是流動書攤這個被安放在城市中心的異類景觀讓斯蒂芬和都柏林的市民社會產生了精神互動。從此,他放下精英姿態,轉以平民化的視角和人文主義的寬容精神看待世界和他人。新的養分不僅拓展了斯蒂芬對藝術的思考維度,也改變著他憤世嫉俗的處世態度。
綜上所述,《尤利西斯》在城市文學地圖的構建中仿效了血循環的機制,實現了作者試圖以解剖學的敘事視角還原都柏林這座癱瘓之城的創作構想。血循環設計將一座城市日常的運行有條不紊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既有宏觀的全景式的描繪,又兼顧了對微觀的市民生活的反映。而通過對兩種循環模式的考察,我們發現了宗教和殖民兩股勢力對愛爾蘭社會生活影響之深,它們構成了都柏林人精神癱瘓的主因。
參考文獻
[1]John A. Hardon, Catholic Dictionary [M]. New York: Image Books, 2013.
[2]David Pierce, Joyce and Company [M]. London: Continuum, 2006.
[3]James Joyce, Ulysses [M]. London: The Bodley Head, 1993.
[4]Mary Reynolds, Joyce and Dante: The Shaping Imagination [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項目《喬伊斯小說的醫學主題研究》(項目批準號:15YJC752001)、國家社科一般項目《愛爾蘭文學思潮的流變研究》(項目批準號:15BWW044)
(作者介紹:陳豪,上海對外經貿大學講師,主要研究英美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