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上

六記 靜淵

——我們對宇宙有罪，但是為了拯救人類，我們必須繼續。

粒子從舟尾打出，經過一千多公里高頻電場的加速，轉瞬間墜入舟首真空下的量子泡沫。負能量伺機而動，蟲洞打開，銀河扭曲，如同地獄之門將人間與幽冥締結，同時斷裂了凡世與眾神居所的紐帶。

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暗淡藍點之后，我知道，有生之年再也回不到家鄉了，我的兒孫亦然。視野里的藍點忽地消失，方舟起航，淚水肆溢……

摸了摸濕潤的眼角，三十年里，這夢已經數不清做了多少次。黑暗中，我靜躺了片刻，整了整思緒，今天要給孩子們上重要的一課。

點亮房頂的太陽，墻上的歷表顯示著：倒歷1142年3月7日。

人類的日子又少了一天。

三十年前，我們從母宇宙逃離，我已經記不清這是逃亡途中的第幾個異宇宙了。其實生活在方舟上，只要還沒有陷入引力牽連，哪個宇宙看起來都差不多。方舟上的每個人都牢記自己的天職，承擔人類希望的諾亞們不允許做廢物。作為方舟曾經的科學執政官，雖然現在我年齡大了，但還是來做了孩子們的歷史老師。多年來，我們一直在不同宇宙間漂泊，但是漂泊是為了回歸，所以要把根深深扎在孩子們的心里。雖然我們需要靠科學在短暫的未來里找尋到新路，但是人類有一半的智慧都在歷史里。對于創新來說，了解前人突破藩籬的過程，比學習理論知識更為重要；對于諾亞們來說，面對未知的謹慎，比探索未知的勇氣更為重要。

今天，要給孩子們梳理一下近代史。

早八點，打開投射儀，開啟遠程授課，隨著系統的加載，孩子們星星點點地出現在天穹。今天的課堂比往常繁密好幾倍，大概很多沒有選我的課的孩子也想知道詳細的近代史。“認識你自己”——在沒有社會壓力的方舟上，人類本性里自我探尋的愿望被釋放了出來。地球史上，持續不斷的自我探尋，是偉大的人的共性。

“同學們，早安。”

“教授，早安。”

“今天，我們講授近代史。大家都知道，古代史，是指從數百萬年前的文明初生，到人類創造出第一個蟲洞。逃亡史，是從母宇宙逃離，一直到當下。而近代史，是它們之間的銜接時期，雖然只有短短不到二十年，但是人類的生活、認知與未來，卻在這十幾年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為了理清近代史的脈絡，我們先來回顧一下上節課的內容。

“公元1915年，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創立廣義相對論，把引力場解釋成時空的彎曲，人類在認識時空本質上邁出了第一步。1930年，在此基礎上，愛因斯坦及納森·羅森得出能跨越時空的愛因斯坦-羅森橋理論上存在的可能性。

“幾乎與廣義相對論同時，在馬克斯·普朗克、尼爾斯·玻爾、沃納·海森堡、埃爾溫·薛定諤、沃爾夫岡·泡利等科學家的努力下，量子力學得以創立。公元1955年，約翰·惠勒提出量子泡沫的概念：在普朗克尺度下，時空不再是平滑的，而是像泡沫一樣，量子蟲洞倏忽而生，倏忽而滅。

“公元1957年，休·艾弗雷特三世提出量子力學的多世界詮釋，即測量引起的是分裂，而不是塌縮。雖然不同于當今的多宇宙定義，但這是人類的想象力第一次超脫母宇宙。

“接下來的一百多年里，廣義相對論與量子力學的預測不斷得到證實，但是也有些二者都不能解釋的現象存在。并且因為二進制計算機計算能力與計算原理的限制，在黑洞、奇點等很多極端物理現象附近的仿真結果與真實結果差別很大。直到21世紀末，多量子位的量子計算得以實現，這意味著人們有了超越非確定性圖靈機的計算能力。終于，公元2098年，結合量子蟲洞與愛因斯坦-羅森橋，經過大量的模擬計算之后，鄭軼南發現了蟲洞的可實現性。不同于上述兩種的蟲洞，鄭軼南蟲洞是往來于不同的第一類宇宙①間的，而且他還詳細說明了蟲洞落點的控制方法以及蟲洞通道的逆向通行的可能性。”

鄭軼南就是伊甸園里的蛇。

“鄭軼南的理論，之后大家在多宇宙與蟲洞理論課程上會學到。在此我做一個簡單的對比：如果把原始宇宙②比作大海，多重宇宙就好似江河，我們的宇宙只是其中的一條。不同河流間因陸地相互隔絕，而蟲洞就是我們在陸地上開辟的小徑，可以抵達另外一個宇宙的任何地方。而所有的江河，最后都會歸于大海。

“當時，科學界因為蟲洞實驗分成兩派：

“樂觀派支持進行蟲洞實驗，認為一旦成功，對科學發展與人類認知的推進是爆炸性的。

“悲觀派則擔憂技術的可控性，若蟲洞落點發生偏差，異宇宙的中子星、黑洞等會不會威脅到地球。

“公元22世紀初，先后有人在學術論文中提出探索異宇宙的提案：直接將探測器送到異宇宙的中子星、黑洞附近，而不再是在地球上觀測數萬光年外的微弱信號；近距離探索異宇宙的恒星、行星，不再需要漫長的航行；甚至不需要進行足夠的探索，就能找到宜居星球，移民異宇宙。

“到底是寡不敵眾，樂觀派更堅實有力的觀點、對異宇宙層出不窮的提案，終于淹沒了悲觀派不痛不癢的意見。再加上當時已然昌明六百年的科學史，整個人類都相信了這是一次機遇，剛發展起來的行星際飛船加上鄭軼南的蟲洞理論，把人類推到了進軍宇宙的門檻上。

“2113年6月，在聯合國的協調下，各國就蟲洞實驗開啟了國際合作。前三次實驗對模型參數進行了修正。第四次實驗，探測器進入異宇宙，進行了為期兩天的探測，并成功返航。至此，人類正式進入近代史。”

人類推開了地獄之門。

“實驗的成功，打開了新宇宙的大門。來往于不同宇宙間的能力，使科技空前發展，很多以前獲取不到的資源、物質，現在已如探囊取物。新材料不斷被發現，物理化學等依靠實驗的基礎學科獲得了空前發展。根據對異宇宙近距離的天體探測，天體物理學建立起了新的天體演化模型。那十年是人類的黃金時代。似乎這樣發展下去，大一統理論馬上就要有突破，恒星際航行能力也近在咫尺。

“那時候的人類，就是在伊甸園里玩耍的孩子，偶然發現了上帝的后花園，于是沖進去采花踏草，為所欲為，卻沒有發現還有只三頭犬在旁邊，三頭犬的脖頸上，只系了一條纖細的草繩。

“認真審視一下古代史，就會發現科技優化了人類的生活，同時也放大了人類破壞自然環境的能力：

“石器時代，非洲的一個直立人族群幾乎不可能破壞尼羅河沿岸的生態環境。

“公元10世紀的中國，遼、西夏、北宋于黃土高原上對峙，為了供應糧草，幾十年的過度放牧與農田開墾造成了區域生態環境的退化。

“公元18世紀，煤在英國得到大范圍的使用，其后過了一個多世紀，倫敦才擺脫了‘霧都的稱號。

“公元21世紀初，一個國家的核武儲量就可以毀滅掉地球的生態圈。

“而蟲洞時代，人類活動波及的不只是局部生態、不只是生物圈、不只是地球，而是整個宇宙。當第一次打開蟲洞的那一刻，末日就在悄悄降臨，難以逆轉，無從彌補。

“The more we can do， the more dangerous we are.”

“科技是人類進步的基石，即使曾經帶來過災難，也是人類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系統討論頁的不同意見，有5630個孩子贊同。

“是的，科技是人類進步的基石，我的意思并不是說要摒棄科技，而是說人類在每一扇未知的大門之前，都要極為小心。不能在只敲開一條小縫，窺見門后面天光乍泄的時候，就不顧一切地猛力推開門，闖進去為所欲為。我不知道人類能不能成為全知全能的上帝，即使能，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在此之前，要有所敬畏。

“轉折源自于2126年1月，中國的第三代太極引力波探測系統發現了無從解釋的引力波源。初始的時候激光干涉結果若隱若現。在排查了整個系統之后，排除了系統誤差與隨機誤差的可能性。經過與歐洲和美國的合作探測，確定了引力波源離地球只有幾百個天文單位。一個月之后，引力波變得越來越強烈。終于有人意識到，引力波源自以前打出的蟲洞。

“當時，各國聯合緊急召集全世界頂尖的物理學家與數學家探討此事件。研究結果是：不斷增強的引力場將使太陽系的引力環境變得極其復雜。按照目前的發展規律，四年之后，該引力場對地球的影響將堪比太陽，五年之后，太陽系內的所有天體都將被拉入蟲洞。

“‘諾亞計劃被提上日程——選出最優秀的一批人，登上諾亞方舟，利用蟲洞不斷在異宇宙中跳躍，逃離身后的引力波，為人類保存最后的種子；同時，如果有可能，發現了斷裂引力通道的辦法，返回來救母宇宙。我們是最后的人類，我們也是人類最后的希望。

“2126年4月13日，當‘諾亞計劃如火如荼地進行時，鄭軼南宣布了他對蟲洞引力場研究的結論：我們的宇宙與其他宇宙陷入了引力牽連。物質只能依靠蟲洞往來于不同的宇宙，引力則不然。在打通蟲洞的同時，也打開了兩個宇宙間的引力通道，然而在關閉蟲洞之后，引力通道卻并沒有受到影響。本來相互獨立的兩個宇宙開始彼此吸引，越來越近，從通道引導而來的引力場也會越來越強，最終，回歸奇點。

“自從脫離愚昧，人類想象過很多次末日。然而真正的末日卻一點兒不像曾經出現在熒幕上的畫面，洪水沒有泛濫，大地沒有陷落，天空沒有坍塌。初始的時候，一切都像往常一樣，只是時空稍稍扭曲，繁星微微移位。慢慢地，時空將像火爐上的塑料繩一樣被扭曲熔化。從離地球不遠處開始，引力波將會慢慢地蔓延至整個宇宙。

“四年之后，方舟起航。人類開啟了逃亡史。”

我的夢境。

“方舟帶上了最聰明的科學家、最先進的科技、最堅韌的作物、最易養的動物，還有包括地球內部、水圈、大氣圈、生物圈在內的地球模型數據。

“在抵達第一個宇宙后，經過一年的引力波測量，確認了經過陷入引力牽連宇宙的增多，引力波蔓延將越來越快。同時計算出了鄭軼南模型的準確參數，結果顯示，我們在每個宇宙中的停續時間將不斷減少，從當時算起，總共25710天，不到71年。

“計算結果出來后，整個方舟一片悲戚。70年，傾全人類之力，我們逃離了母宇宙，不過也就為人類多存續了幾十年？

“士氣低沉之時，一位年輕的物理學家出現了。于敏，你們肯定都知道他的名字。他發現，在鄭軼南模型里，通過蟲洞，我們不但可以穿越宇宙，還可以回溯時間。這意味著，不僅可以抵達另外一個宇宙的現在，而且可以抵達另一個宇宙的過去。雖然增加的時間項依舊不能割裂引力通道，但是相比于原來的蟲洞，大大減小了引力場的蔓延速度。”

我們將不斷從當下逃離，躲避到過去，那是我們可見的未來。

“教授，我們怎么可能回到過去呢？難道這不是違反了因果律嗎？”該問題有1352票。

“首先，因果律只是一個人類經驗總結出來的概念，并不一定在所有情況下都必然成立，目前來看只適用于單個宇宙。其次，蟲洞旅行并沒有創造一個閉合類時曲線，只是拿時間延緩了一下引力場沿蟲洞的傳播。從物理意義上，我們回到的是另一個宇宙的過去，而不是我們母宇宙的過去。對于每一個宇宙來說，因果律依舊成立，只不過蟲洞入口的宇宙少了些物質，蟲洞出口的宇宙多了些物質。

“加入時間項之后，通過計算每次的最優跳躍時間，我們的存續時間延長到了427919天，也就是1172年。那一天也是倒歷開始的一天。從那天開始，我們不斷沿著時間線往前走，卻沒有未來給予補充。”

就像倒置的沙漏，總有天會漏完，當它被翻轉過來，我們都已經不在。

“我們必須逃到過去，那是我們有限的未來。而每次逃離，都只是借助時間延緩魔鬼的步伐，如果我們一直沒有能力做出改變，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時間的起點，那也是路的盡頭。而我們能不能從這里逃離，能不能返回去拯救地球，同學們，就要靠你們的努力了……今天的課就到這里，希望你們謹記歷史，創造未來。”

我關掉投射儀，課堂的頁面一點一點暗淡下去，就像窗外的星空。

【責任編輯：劉維佳】

①2003年《科學美國人》雜志中，有一篇由美國宇宙學家馬克斯·鐵馬克寫的平行宇宙專文，文中他將平行宇宙分成四類。其中的第一類宇宙定義如下：這類的宇宙和我們宇宙的物理常數相同，但是粒子的排列法不同，同時這類的宇宙也可視為存在于已知的宇宙（可觀測宇宙）之外的地方。

②即誕生母宇宙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