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文萍
摘要:“愛與死”的文學主題連同沈從文的生命體驗被巧妙地嵌入其筆下湘西世界的建構之中,成為疏解沈從文創傷感受的一個路徑,是沈從文平衡自我生命的一種方式。
關鍵詞:沈從文;愛與死;悖論;文學理想
一、愛與死的呈示
沈從文對于愛與死的言說集中體現在他對湘西世界的建構中。“因為生存的枯寂煩惱,我自覺寫男女關系時仿佛比寫其他文章還相宜,對于這方面,我沒有什么經驗。寫這問題,可沒有和我平時創作的態度兩樣,在男女因情感所起沖突中,我只盡我的觀察,解釋這必然的發展變化。”[1]
(一)愛而不得,以身殉情
沈從文的小說中不乏對情愛的生動摹寫,其中常有戀人難以得到圓滿的結局。愛而不得,進而為愛付出生命的存在形式,承載了沈從文的審美寄托,成為其情愛書寫的重要一端。在《月下小景》中,兩人將身體在愛的前提下互相交付,但依照本族人的習氣,女人同第一個男子戀愛,卻只許同第二個男子結婚。靈魂與肉體之愛在習俗的強力下被分離,為了愛的完全,這雙戀人咽下毒藥,躺在野花鋪就的石床上,靜候藥力發作。小說《豹子·媚金·與那羊》中的戀愛男女則是由于離奇的延宕而殞身。豹子終于找到了心中近乎完美的羊,媚金卻因苦等他無果,誤以為豹子變心而難過自殺,之后豹子也隨媚金而去。
(二)愛之極致,生死兩隔
在沈從文筆下,戀人因愛而殉情賦予了情愛小說以哀婉的情調,而戀人生死兩隔則使小說的悲劇色彩更加明晰。《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講述了有關愛的傳奇故事。女人吞金死去,豆腐店老板相信只要七天之內得到男子的擁抱,死去的女人即能復活的傳說,他將尸身從墳中背出,憐愛不已。組成《愛欲》的三個故事也不同程度地表現出愛與死相互融合的關系。在“被刖刑者的愛”中,妻子為了讓丈夫一行人活下去,不惜自殺。在“彈琴者的愛”中,貌美的寡婦戀上琴聲,進而戀上殘疾的彈琴者,最終因愛殞身。
此外,沈從文的小說中還有許多不直接探討愛與死主題的篇目,卻同樣生發出對愛與死的深沉思考。《雨后》中的阿姐與四狗沉醉于小兒女的溫柔鄉,四狗全然沒有對未來的憂慮,而阿姐身上顯現出的憂患意識,或者說死亡意識,暗含著沈從文對生命的思索,給整部小說帶來陰郁之感。盡管《邊城》的確代表了沈從文所倡導的理想“人生形式”,其中浪漫的田園風格、清新的語言都給讀者留下世外桃源的審美感受,但潛藏在文本后的哀婉卻遠未消失。一向水性極好的大佬在下灘時遭遇意外死去,成為橫跨在二佬與翠翠間的主要障礙,成為田園牧歌情調里始終無法抹掉的暗影。
二、愛與死的悖論
“悖論”是文學批評中被反復提及的理論概念。新批評派的布魯克斯認為,悖論是將矛盾的、甚至是對立的表達模糊含混地結合在一起。悖論技巧使得各種因素錯綜復雜,構成了矛盾沖突,從而強化了文本內在的張力。“悖論”的兩極,既相反又相成,共同影響了文本的意義深度,拓展了文學創作的闡釋空間。
“我過于愛有生一切。愛與死為鄰,我因此常常想到死。”[2]在沈從文的文學書寫中,愛與死常常同時出現,形成主題意義上的悖反,越是愛則越是距離死更近。沈從文不遺余力地鋪陳男女之間不悖乎人性的本能欲求,卻又在這之中附著上悲劇色彩,將愛與死相聯系。“愛與死為鄰”表達了沈從文的審美傾向,將情愛敘述上升至精神的維度加以觀照,在悖論中強化了情愛表達的藝術張力。簡言之,沈從文在小說的表現形態和美學特征上,努力將源于生命體驗的憂傷和以悲為美的形式賦予其愛和美的審美意蘊,形成以悲為美、優美中潛藏著憂傷的美學風格和藝術指向。
真摯、張揚的兩性關系的發生,總是以詩意化的環境描摹為背景,這也顯示了沈從文有意制造牧歌中的哀婉情調。在男女雙雙殉情的《月下小景》中,小說情節發展伴隨環境的點染而逐步深化。溫柔如水的月光成為有情人情感變化的象征性存在。兩個人一同赴死,卻全然沒有走向死亡的懼怕,因為情感的至純至真,即便是死也被沈從文附上詩意。《阿黑小史》中的環境描寫延續了沈從文對湘西世界一貫持有的審美態度。紛繁的環境渲染,烘托出一個恬靜、和諧的自然之境,阿黑與五明的結合正是在這種情境下的人性本真的呈現。小說的結尾,油坊衰敗了,阿黑不見了,五明瘋癲了,一切都結束了。前期的美好與后期的感傷恰好構成悖反,由此將小說的審美意蘊提升至更深的層次。在小說《邊城》中,優美的環境與健康的人性達成了近乎完美的融合。沈從文在傾心塑造了一個“邊城”的烏托邦世界,將人情之美巧妙地熔鑄在環境之中,向讀者呈現了一個純然的生存空間。詩意化的環境與文本的悲劇氣氛間形成悖論,有效地展示出沈從文情愛敘事的張力,深化了小說的意義深度,造成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意味。
三、愛與死與文學理想的建構
沈從文對愛與死的審美表現,顯示了其對文學理想、特別是情愛理想國的自覺建構。“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湘西是一個想象的王國”[3]。他著意建構供奉著“人性”的希臘小廟,并有意純化了其筆下的湘西世界,旨在實踐自己的文學理想。
“沈從文一直是以‘鄉下人自居的,這是他最看重的自我身份,某種程度上也構成了他的一個情結,其中夾雜著自傲與自卑。”[4]“鄉下人”的自我定位,既表明他對自身的清醒認識,同時也反映出他內心的焦慮與掙扎。自湘西邊城進入大都市,空間的位移帶來的不是身份、地位的提升,反而是厚重的漂泊感和孤獨感。除卻經濟上的難以為繼,更重要的是都市生活帶來的創傷體驗。在沈從文早期的情愛書寫中,就不乏展現一個窮困,尤其是在情感表達上困窘不堪的男子的“尋愛”過程,他或卑瑣地尾隨使其傾心的女子而不得,或自剖懦弱、膽怯的性格弱點,進而遭受精神上的痛苦折磨。“愛與死”的文學主題連同沈從文的生命體驗被巧妙地嵌入其筆下湘西世界的建構之中,成為疏解沈從文創傷感受的一個路徑,是沈從文平衡自我生命的一種方式。“換言之,即愛情生活并不能調整我的生命,還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來寫各式各樣愛情,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5]
唯美的詩意描摹,張揚的情欲書寫,最后總要帶有哀傷的調子,這實質上是沈從文文學理想、文學觀念的展示。“神在生命里”凸顯了沈從文的文學審美的最高理想,在他的創作中,神性的光輝在情愛書寫中被張揚到了極致。在沈從文的文學創作中,特別是湘西題材中的愛與死,不涉及道德良善的辨析,只是自然的、本能的生理欲望的釋放。一切都是沈從文在想象中的美學建構。沈從文定義的“神性”,與其說是建立在人性之上的美,不如說是對抽象原則的展示,是沈從文審美追求的“試驗”。愛與死都是生命中無法避免的存在狀態。在沈從文的觀念中,愛與死是人存在的本能,無法抗拒,無從避免。在《阿黑小史》中,阿黑與五明看似和諧的情愛關系中,仍然不能逃脫死的威脅,獨留下五明一個人,直至瘋癲。盡管無從逃匿,但兩人關系中的神性卻始終存在。情愛的翱翔天外是從庸常生活中見出“神”的方式。
在沈從文的創作中始終貫穿著對愛與死的孤獨求索,他以獨特的現代敘事方式,賦予小說以悲郁的美學風格。“愛與死為鄰”的文學書寫與沈從文的人生經驗及生命體驗相聯,牽引出獨屬于沈從文的歷史感性與人世滄桑。
參考文獻:
[1]沈從文.一個母親·序[M].劉洪濤、楊瑞仁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31.
[2]沈從文.燭虛[M].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23.
[3]金介甫.沈從文傳[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9:5.
[4]錢理群.歲月滄桑[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6:19.
[5]沈從文.《水云》[M].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110.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