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春慧
金圣嘆對唐詩的批語皆建立在對唐詩、唐人之“文心”的綜合領悟上,而貫穿其中的,則是金圣嘆那獨樹一幟的性靈與才情。換句話說,金圣嘆充分發揮主觀能動精神、創造精神和主體性精神,揮灑才情,得出自己批讀唐詩的“文心”。但必須指出的是,金圣嘆批解唐詩的獨到方式并非突如其來,而是根基于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關于文學鑒賞差異性的命意,最早出現在《論語·雍也》,漢代董仲舒的“《詩》無達詁”說就承襲了該書“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的觀點。從某種角度來看,“《詩》無達詁”說肯定了鑒賞主體再創作的作用。但魏晉人對此明顯表示反對,如鐘嶸的《詩品序》中明確表示:“觀王公縉紳之士,每博論之余,何嘗不以詩為口實,隨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澠并泛,朱紫相奪,喧議竟起,準的無依?!币饧从捎谌狈σ欢蕜t,鑒賞主體容易混淆作者的創作本意。直至宋代,人們才對審美鑒賞差異現象有明顯改觀。而真正意義上的鑒賞主體意識,則發端于梅堯臣讀者“自得”的理解角度。梅堯臣以“自得”來解釋讀者和作者之間的差異,強調真正的自得創作和鑒賞,能夠表現自我的鮮明個性,產生形形色色的鑒賞差異。及至明清二代,文人更是將“自得”視為詮釋經典的不二法則。如明代胡應麟的《詩藪》、李東陽的《麓堂詩話》、清代袁枚的《小倉山房文集》、王夫之的《姜齋詩話》、葉矯然的《龍性堂詩話》等著作,便常以此觀點品評詩文,亦時有創見。其中王夫之“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的觀點尤為典型,也標志著時人對以讀者鑒賞為主體潮流的認同。然而,在鑒賞主體地位由缺失轉為基本確立的過程中,董仲舒的“《詩》無達詁”說卻脫離了鑒賞主體性探討的運行軌道,在另一角度上引起詩學史上的長期紛爭,最終發展成“詩妙處正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的論調。促成這一發展的原因在于:中國傳統詩論素來看重直覺感悟,而嚴密的邏輯判斷和系統的理論體系則明顯欠缺,總體上呈現出隨意、零散籠統、模糊的狀態?;驈哪撤N角度指出作者的靈心慧意,也易使不熟諳批評對象的讀者一頭霧水。而且多數學者的評論純為一己之興,并無明確的指向,故常表現為不拘一格的漫談與點到即止的品賞。發展至宋代,主觀感悟、尋章摘句式的品評充斥論界,詩話彌漫著似是而非的神秘色彩,故一般的讀者極易莫衷一是,這樣的閱讀,自然難以與古人發生情感共鳴。時至明代中期,人們試圖準確把握、明白揭示詩歌精神的努力最終導致了評點派的盛行。他們將講解古文的方法應用于小說、戲曲和詩歌,對作品進行斷句、圈點、眉批、夾批、尾批、總評、解題、句解,以幫助讀者切實讀懂文本,進而理解作品的意義。其中,金圣嘆的“自造”說是一種強調鑒賞者在閱讀過程中的主體性地位、強調鑒賞者自我的創造的文本闡釋方法,是一種在嘗試解讀古人的同時也考慮后學傳承性解讀的獨特闡釋過程。將鑒賞主體意識理論提升到一個新的階段。大致而言,金圣嘆的鑒賞主體意識理論,存在如下特征:
其一,注重鑒賞主體的個體文化修養。為此,金圣嘆提出了“才子”說。他在評點《西廂記》時說:“當初造《西廂記》時,發愿只與后世錦繡才子共讀,曾不許販夫皂隸也來讀。”可見,在金圣嘆看來,有能力進行審美鑒賞、發揮鑒賞主體性的前提是,讀者本即為有審美能力的“文人”式“才子”,意即從閱讀角度來看,是讀者造就作品。如上章所述,“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是金圣嘆得以將唐詩批解成“和諧同構”境界的主體意識基礎,意謂如果鑒賞主體不具備豐富的情感,其閱讀就無異于“以鼓擊鼓”、“以桴擊桴”。對此,金圣嘆的文學批評即是最好的例證。在金圣嘆的批著中,我們不難看出他具有“最能聞聲感心,多有悲涼”的豐富情感,如《第六才子書》卷一,即《曰慟哭古人》序文,縱觀全文,無不字字血淚,“借古之人之事以自傳”,既是慟哭古人,又是慟哭自己,評點《西廂記》借以表達自己的悲慟。同時,“哭”與“淚”也是金圣嘆常用來表達感情的字眼,其中無不蘊涵著強烈而真摯的情感,極大的縮短了他與前人、后人的時空距離感。
其二,強調鑒賞主體的“自我”意識。金圣嘆反對因襲他人,盲從書本。值得注意的是,金圣嘆亦非常重視著者和內容,《讀第五才子書法》即說:“大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身為文學鑒賞“細讀”方法的提倡者和實踐者,金圣嘆旨在提醒讀者要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不能膠柱鼓瑟,死于句下,即在重視作者和文本的前提下,不能摳一字得一意,而應注意字、句、章、題之間的聯系。他還認為,一個高明的作者應該通過作品為讀者塑造一個廣泛的藝術想象空間,讓其“自得”之。如高適《同陳留崔司戶早春宴蓬池》中有四句:“同官載酒出郊圻,晴日東馳雁北飛。隔岸春云邀翰墨,傍檐垂柳報芳菲?!币欢浔硎龃喝粘鲇?,一掃官衙生活之郁悶,意象具體;三四句則較清空,難以實指。圣嘆評曰:“三四者,所謂心胸壘塊,天地文章,借得酒杯,互為草稿,為悲為暢,我都不知,一任后來妙人,自行理會也。”這兩句詩究竟意義何在,任憑后世讀者“自行理會”。金圣嘆此說,與文學理解中常見的“作者未必然,讀者未必不然”觀點可謂不謀而合。再看其對杜甫《瀼西寒望》中,“水色含群動,朝光切太虛”兩句評析時寫道:“‘含者謂仁,‘切者謂智,先生未必如此作,吾不可不如此讀。”他把“含”解釋為“仁”,把“切”解釋為“智”。他知道杜甫創作時的本意(即下面所說的“初心”)未必如此,但還是作出這樣的解讀,原因在于,金圣嘆清楚地認識到,不同時代的讀者,由于其所處的社會環境和人生經歷不同,因此可能在對作品的理解上,往往與原作者的“初心”不符,如果與作者的“初心”相一致,才算是欣賞了原作;如果不一致,那就是讀者的再創作,是讀者的“自造”:“《西廂記》不是姓王名實父(甫)此一人所造,但自平心斂氣讀之,便是我適來自造。親見其一字一句,都是我心里恰欲如此寫?!痹诹硪惶?,他更加明確地表示:“圣嘆批《西廂記》是圣嘆文字,不是《西廂記》文字?!笔聦嵣?,雖然金圣嘆力圖將原作的人物性格、情節發展納入他的審美軌道,但由于“以意逆志”本身具有的主觀性,金圣嘆的批著皆打上了鑒賞主體意識的深刻烙印。
其三,相對于其他評點家而言,金圣嘆的文學鑒賞主體理論發源于他對文學評點事業的珍視。從他的《絕命詞》可以看出他以評書實現自己的文學主體性和人生價值的價值取向,也可以看出他將所批的“唐才子詩”與未竟的“莊騷馬杜”對等同觀。事實上,金圣嘆在與友人的多次書信交流中,表達他對唐代律詩尤其是七律的推崇,表明金圣嘆對“唐才子詩”同樣傾注了自己的才思和學力。在唐代詩人中,金圣嘆猶崇杜甫,并以孔孟自喻“詩圣”與自己的關系,其志趣可見一斑。
在藝術踐行中,金圣嘆改變了傳統詩學重臆想、輕思辨的藝術定勢思維,大膽運用時文寫作和分解說詩,根據詩語層次與詩思開合來仔細搜尋字里行間的意義,創新了批評方法,為格律詩提供了一種有效的詮釋方式,并將宋明以來的評點學提高到新的理論高度,從而對當時及之后的詩學產生重要影響。如清人徐增的《而庵詩話》及《而庵說唐詩》、趙臣瑗的《山滿樓箋注唐詩七言律》等書,無不借鑒了金圣嘆的學說,他們或引金圣嘆之評語,或借用金圣嘆的分解批評法,由此可見,金圣嘆的學說對清代詩評產生了深遠影響。
其一,金圣嘆的詩歌批評,理論中蘊涵著獨特的時空觀念,對當時和后世產生了積極而深遠的影響。金圣嘆的文學批評以自我為角度,以文學鑒賞為中心,同時與先人和后人進行精神交流,充分體現出鑒賞主體的審美本質力量。為此,清代兩位重要的小說鑒賞家和批評家張竹坡和脂硯齋都視金圣嘆為精神先導并踵武其后。脂硯齋還在《紅樓夢》第五十四回總批中提到這位前輩:“噫,作者己逝,圣嘆云亡,愚不自諒,輒擬數語,知我罪我,其聽之矣?!弊鸪缰橐缬谘员?。
其二,在鑒賞主體性的審美創造方而,金圣嘆以其“自造”說立一標幟?!白栽臁睆娬{鑒賞者在閱讀過程中的主體性地位,強調鑒賞者自我的創造,是一種在嘗試解讀古人的同時也考慮后學傳承性解讀的獨特闡釋過程。前文有引:“圣嘆批《西廂記》是圣嘆文字,不是《西廂記》文字”并以留贈諸多批注的方式張揚了后學的鑒賞主體性,無怪乎與張竹坡的《竹坡閑話》的評論如出一轍:“我雖未有所作,而我所以持往作書之法,不盡備于是乎!然則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暇與人批唱《金瓶梅》也哉!”與圣嘆的說法如出一轍。
其三,金氏倡導“摯情”的文學鑒賞審美情感基礎,亦對后世產生的重要影響。他在《第六才子書西廂記》中有敘:“記得圣嘆幼年初讀《西廂》時,見“他不瞅人待怎生”之七字,悄然廢書而臥者三四日。此真活人于此可死,死人于此可活,悟人于此又迷,迷人于此又悟者也!不知此日圣嘆是死是活,是迷是悟,總之悄然一臥至三四日,不茶不飯,不言不語,如石沉海,如火滅盡者,皆此七字勾魂攝魄之氣力也。先師徐叔良先生見而驚問,圣嘆當時恃愛不諱,便直告之。先師不唯不慎,乃反嘆曰:孺子異日真是世間讀書種子!”幼年即表現出強烈鑒賞情感的金圣嘆“真是世間讀書種子”。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后世學者身上?!都t樓夢》脂評有正本第五十七回回末總評說:“寫寶玉黛玉呼吸相關,不在字里行間,全從無字句處;運鬼斧神工之筆,攝魄追魂,令我哭一回嘆一回,渾身都是呆氣?!?/p>
其四,金氏非常注重文學鑒賞審美修養,所提倡“才子論”、“文人論”對后世影響較大。他認為,只有天下錦繡才子才能讀懂、領悟《西廂記》的內涵特質,諸如販夫皂隸等沒有文化的人只能看到《西廂記》的表象。這種要求鑒賞者必須具備特定藝術水準和創作能力的觀點同樣也發生在強調“鑒賞即創作”的張竹坡身上:“夫做不出好文,又何能批人之好文哉?”正因為鑒賞主體的審美修養不同,金圣嘆才會高度贊揚被道學先生目以“淫書”的《西廂記》,張竹坡也才會以同樣語氣反駁對《金瓶梅》的“淫書”論調:“所以目為淫書,不知淫者自己其為淫耳。”“凡人謂《金瓶》是淫書者,想必伊正知其淫處也,若我看此書,純是一部史公文字。”二者對照,在思想上他們的承繼關系很明顯。
綜上所述,金圣嘆的鑒賞主體意識包含了審美情感、審美修養、審美創造和鑒賞時空觀念。而這意識落實到詩歌具體批解中,即表現為金圣嘆從字法、句法、章法入手解讀詩歌,將詩中的史實、典故融于串講,并重在藝術分析,或作剖析,或作渲染,或借題發揮,使讀者易于抓住形象,進入意境,領略作者的文心,使后人在審美欣賞過程中學習到詩歌創作藝術。換句話說,在對唐律詩的解讀中,金圣嘆通過自己的努力,把詩美變成了可見的形式。金圣嘆的這種詩歌批評模式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注入了理性分析的血液,做到了對傳統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妙處不必可解”批評模式的一種反撥。不可否認,金圣嘆的詩歌批評也出現了一些缺憾,最明顯的是受時代的局限,認識有所偏差,如將杜甫的《月》詩附以政治內容。另外,作者創作時并不一定會先預定一個起承轉合的定式,然后把情思依次序一一放置。如果過分恪守這一程式,會割裂作者思想,傷害詩意。因此,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金圣嘆詩歌觀的方法論意義大于其具體批解。
(作者單位:鄭州旅游職業學院基礎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