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文論思想初探

李瑾軒

摘要：謝靈運作為我國魏晉南北朝時期重要的文學家和詩人，其成就不僅體現在豐富的文學創作方面，更體現在其獨特的文藝思想中。雖然他沒有專門的文論著作，但他的文論思想散見于其所創作的詩、文、賦中，本文主要探討以下幾個方面：“順從性情”說、“去飾取素”說與“重道存理”說。

關鍵詞：謝靈運；文論思想

在我國文學發展史上，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大轉折時期，其時作家輩出，人才眾多，一些文學藝術家和文藝理論批評家除了進行自身的文學創作以外，還提出了許多獨特而新穎的文論觀點，如三國時期曹丕的《典論·論文》、西晉陸機的《文賦》等。謝靈運活動在晉末宋初這個社會矛盾尖銳、文藝再度繁榮的歷史舞臺上，成長為了我國古代第一流的優秀詩人。他詩情橫溢，妙筆生花，文學成果極為豐碩，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沈約稱其“每有一詩至京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遠近欽慕，名動京師”[1]，可見謝靈運的作品獲得了世人的高度評價。后世研究者大多都對其詩歌藝術及風格進行深刻探討，因他沒有系統性的文論著作留存于世，以至于人們很容易忽視對他的文論思想的挖掘。實際上，謝靈運的文論思想散見于其所創作的詩、文、賦中，獨具思辨色彩，富有現實意義，同樣值得我們加以重視。

一、“順從性情”說

山水秀麗作為一種客觀自然美，在人類認識和領會它之前就早已存在，但只有到人類的審美能力發展到一定階段時才會被人們所認識，被文學家與藝術家們所反映。而謝靈運除了盡情享受山水的秀美，也在詩文中展現了他質樸真實、順從性情、率性而行的文論思想。

謝靈運在《游名山志·序》中說到：“夫衣食，人生之所資；山水，性分之所適?！盵2]在這里，他充分肯定了山水之好乃是人的稟賦和天性，是理想人格構成的一個重要方面，是人的“自然之性”。而在《山居賦·序》中，謝靈運談到了他的創作動機及宗旨：“言心也，黃屋實不殊于汾陽。即事也，山居良有異乎市廛。抱疾就閑，順從性情，敢率作樂，而以作賦。”又說到：“伊昔齠齔，實愛斯文。援紙握管，會性通神。”[2]在他看來，作賦的目的在于順從性情進而抒發自己的志趣，即“會性通神”。因此他要求作文要因“性情”而發，充分發揮作者的主觀能動性，在文學作品中真實地反映作者的思想感情和本性意識。

“性”的觀念，此前早有人提出。人生在世，除了追求衣食住行這些基本的物質生活之外，還要從物質追求向精神追求演變，在生命的長卷上盡情揮灑，達到一種內心富足、精神富有的狀態。一部《世說新語》，更是道盡了人的精神層面之豐富和對于自由靈魂的向往。所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3]，所謂“輒覺神超形越”[3]，以及認為“神情不關山水”即不能作文等，講的正是人的精神空間的自適和自我調節?？梢哉J為，從生命文化的發生角度看，在相應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它是人的內在本能和心靈欲求的釋放。而“情”，《禮記·禮運》有云：“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4]，可見“情”是人生而就有的本質屬性。所謂“性情”，清人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說道：“詩主性情，不貴奇巧”，即尊重本性與個性的發揚，不虛偽、不掩飾、不隱藏。

謝靈運的“順從性情”說不同于同時期陶淵明“質性自然”觀，因為陶淵明的性情觀中還有著對世俗生活和封建禮教的對抗。謝靈運的“順從性情”說可以看作是陸機“緣情”說的繼承，這是對《毛詩大序》中提到的“發乎情，止乎禮儀”說的否定，亦是對阮籍、嵇康“自然”說的進一步發展。謝靈運真正做到了寄情于山水之間，遠離世俗，重返本性?！啊槒男郧椋槒牡氖菍ψ匀簧剿腊l乎一己本性的鐘愛、愉悅和品賞?！盵5]這正是他心靈通暢、精神富足的客觀表現。

二、“去飾取素”說

崇尚自然樸素之美，古來有之。老子曾說：“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于樸。”莊子也主張“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6]在《周易》的六十四卦中，賁卦由下離卦和上艮卦組成，詳盡地解釋了“文飾”的意義，“全卦闡發的是事物之間相為文飾的規律，主張恰如其分的裝飾，崇尚樸素自然之美?！盵7]玄學家王弼在解釋《易·賁·上九》時指出：“處飾之終，飾終反素，故任其質素，不勞文飾，而無咎也。以白為飾，而無憂患，得志者也?！笨梢姡蹂龅摹帮椊K反素”說對謝靈運的“去飾取素”說影響最為直接，但又突出了與之不同的作者個性與時代色彩。

“縱觀我國古代文藝理論，創作風格有個發展脈絡即從尚麗到尚質?！盵8]從曹丕《典論·論文》的“詩賦欲麗”到陸機《文賦》的“詩緣情而綺靡”；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中也提出了在中國美學思想史上貫穿始終的兩種美學形態，即“錯彩鏤金”之美與“芙蓉出水”之美。謝靈運崇尚“去飾取素”的藝術風格，與詩人本身的個性特征和生活經歷分不開。謝靈運寄情于山水間，盡情展示詩歌表現的多樣性和想象的豐富性，因詩歌中有了山水形象、聲音、色彩的映襯，更增添了作品的無限光澤，其浮想聯翩、怡然自樂之態，躍然紙上。

謝靈運在《山居賦序》中說：“今所賦既非京都宮觀游獵聲色之盛，而敘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才乏昔人，心放俗外，詠于文則可勉而就之，求麗，邈以遠矣。覽者廢張、左之艷辭，尋臺、皓之深意，去飾取素，儻值其心耳?！盵2]其中，“張”指張衡，“左”指左思，張衡的《二京賦》和左思的《三都賦》都有著鋪張揚厲、極盡夸張之能事的藝術特點；而“臺”指后漢隱士臺孝威，“皓”指“商山四皓”，他們都是追求幽隱恬淡的隱居生活的著名隱士。在這里，謝靈運表明了自己“去飾取素”的創作原則，他不贊同張衡與左思筆法鋪張、辭藻華麗的寫作手法，而是尋求臺孝威與“商山四皓”所蘊含的深刻和素樸。

謝詩中古今傳誦的名句，如：“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過始寧墅詩》）、“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初去郡》）等，都以自然樸素取勝。鐘嶸在《詩品》中推舉的詩歌品評標準之一即是“自然”，他評謝靈運時說其“才高詞盛，富艷難蹤”[9]，湯惠休也大加贊賞“謝詩如芙蓉出水”，即工拙之術不露痕跡的自然，這正是對謝氏“去飾取素，儻值其心”的認同。南朝文學家鮑照推舉謝詩“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唐代的皎然亦非常推崇謝靈運，認為其“但見情性，不睹文字，蓋詣道之極”，這都體現了謝詩自然樸素鮮美的創作風格。

三、“重道存理”說

東晉時代，社會思潮的主流尚屬儒道兼綜的玄學，而山水文學的興盛與老莊哲學和魏晉以來流行的玄學亦密不可分。玄學中探討的一些重要問題如言、象、意之辨以及與此相關的形與神、情與理之間的關系等都觸及到了文學創作理論的實質。謝靈運這一時期的詩文創作，亦是在玄學的影響下進行的，他的文賦中經常出現老莊、周易和佛教之語。謝靈運的哲學思想，并非是對前代某一家思想流派的簡單繼承，而是由其特定的經歷和高超的智慧熔鑄而成的、帶有個人色彩和時代烙印的新觀念、新思想。他將玄理與景色巧妙融合于自己的詩文中，成為了謝詩獨特風格的重要標志。

事實上，前面的“順從性情”、“去飾取素”都是創作的手段，其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寫志、達理。謝靈運在《山居賦》開篇寫道：“謝子臥疾山頂，覽古人遺書，與其意合，悠然而笑曰：夫道可重，故物為輕；理宜存，故事斯忘。古今不能革，質文咸其常。（自注）理以相得為適……夫能重道則輕物，存理則忘事，古今質文可謂不同，而此處不異?！盵2]謝靈運此段文字重在表玄、佛義理之求，強調了“道”的重要性，客觀上也體現了對創作中“理”的重視。

“文章重道存理的思想顯然脫胎于玄學，謝靈運既是文學家，又是玄學家，他創作的過程也是參悟玄理的過程，二者是同步的?！盵10]如“萬事難并歡，達生幸可托”（《齋中讀書詩》）、“始信安期術，得盡養生年”（《登江中孤嶼》）、“請附任公言，終然謝天伐”（《游赤石進帆?！罚┲械摹梆B生”、“達生”和“任公之言”都表現出謝靈運依戀老莊思想，深受了玄學的洗禮。在《田南樹園激流植援》中他說到：“賞心不可忘，妙善冀能同?！痹谶@里，他認為紛繁復雜的世間萬物是難以被認識的，這就分別從玄學和佛學兩個不同的角度闡述了自己唯心主義的認識論。在《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中，他提出了“撫化心無厭，覽物眷彌重”，認為人的認識如果能順應自然變化，便能達到主客觀相吻合的境界。

謝靈運本是汲汲于建功立業的士人，但在仕途多次碰壁之后，他對榮華富貴逐漸淡漠起來，從隱居中另尋安身立命之所：“榮悴迭去來，窮通成休戚；未若長疏散，萬事恒抱樸?！保ā哆^白岸亭》）“樸”是道家術語，就是無名，就是道；抱樸就是保本守真，不為榮悴、窮通所拘羈。又如《富春渚》中，謝靈運寫道：“洊至宜便習，兼山貴止托?！彼栌谩吨芤住贰八疀栔亮暱病焙汀凹嫔紧蓿右运疾怀銎湮弧敝x，認為個人的行為應該順應客觀形勢的發展，不為物事所累，行乎其所當行，止乎其所當止。

綜上所述，謝靈運所開創的山水詩派，在中國詩史上有著悠久的傳統和強大的生命力，影響深遠。同時，他的文論思想也達到了很高的水平，有力地啟迪著當時和后世的很多作家，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貴財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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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姜劍云，霍貴高.論謝靈運的文學思想[J].欽州學院學報，2008，23（2）：59-63.

（作者單位：湖南理工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