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迎接狗年的年三十,山東省青州市持續大風。為了照看3個蔬菜大棚,36歲的表哥趙建帶著媳婦和女兒,在大棚旁邊的兩間工房里過了年。
與蔬菜大棚的開闊、整潔相比,低矮的工房里陳設簡單:一臺20多英寸的液晶電視,兩個舊木沙發,一個玻璃茶幾。西墻上掛著一幅畫,雄雞正在打鳴;東墻上懸著“勤勞致富,實干興家”八個大字。戴著黑色金屬眼鏡的趙建把這幾個字視為座右銘。
工房里還有一張電腦桌和一張老板椅。正月里,來拜訪的親戚一進屋,忍不住驚嘆:“呦,趙建當老板了!”
電腦桌上的顯眼位置,還擺放著一張家庭農場的營業執照。“以前農民又苦又窮,都怕做農民,現在我們叫‘新型職業農民’!”趙建說。
農歷大年初一,像往常一樣,早上7點半,趙建爬上7米多高的棚頂,拉開給大棚保暖的苫子。
陽光透過塑料薄膜照進大棚,蔬菜見光生長。他和妻子穿著秋衣秋褲,貓腰在菜苗中間,整枝、抹杈、清理廢葉……
春節前后,北方蔬菜價格開始季節性上漲,兩口子一天也不敢停。
趙建種的辣椒,受南方雨雪天氣影響,年前價格從3塊一斤一路漲到5塊4毛錢。但是,正月之后,隨著地溫升高、蔬菜生長加快,菜價會像開口朝下的拋物線,從最高點一路下滑。
“趁著價格好,得抓緊啊!”作為有5年種植經驗的菜農,他很明白,對冬季大棚蔬菜來說,春節前后是必須抓住的黃金期。
剛剛過去的2017年,是趙建的“翻身”年。2016年,他把原來100米的蔬菜大棚轉賣,投資近120萬,蓋起3個230多米的高標準大棚。
規模化經營的成本投入,把他和妻子“綁”在了大棚里。一家人和棚里的蔬菜保持著一致的作息,“早上七點起床,晚上八九點睡下”,夜里遇見刮風下雨,還要起來圍著棚看一看。
盡管辛苦,趙建和妻子覺得還算幸福。2017年,辣椒價格“漂亮”,他還上了部分欠款。
“他們貸款種大棚的大戶,不像以前種棚的,是養家糊口,”附近一個小戶菜農告訴我:“人家投入是原來的十幾倍,跟開一艘大船一樣,為的是掙大錢。”
2018年元旦前后,鄰縣的農業局帶著電視臺記者和菜農,到趙建的大棚里參觀。一水兒的現代設施,電視臺拍了三天。
一進大棚,地上鋪的是“鐵軌”。兩條軌道貫穿整個大棚,電瓶拖車來來往往,像工廠生產線上的傳送帶,把人工摘下的蔬菜直接運到棚口。
趙建還是村里最早安裝自動放風系統的。放風機會根據棚內溫度,自動調節通風口。在傳統大棚里,每天要通過人工收放苫子控制氣溫,“200多米的大棚,只通風一項,就要安排一個專門的勞力。”
大棚頂上有一根鐵管,“這是自動噴藥系統”,表嫂挪了挪屁股下的板凳,一邊摘菜一邊指指頭上的一根鐵管,對我說。
幾年前,她在別人大棚里打工時,人背著噴壺灑藥;現在,噴藥機沿著鐵管滑過,像霧一樣灑下農藥,更加節省。更重要的是,以前“藥滴在人身上,滴在哪里哪里長包”,現在全部換成了更環保的生物藥,“每一茬蔬菜的農藥殘留更少,而且農藥、化肥和菜苗都集中采購,來源都可追溯。”
這些現代化的農業設施,都是趙建以前不敢想象的。
趙建生活的青州市與“中國蔬菜之鄉”壽光縣相鄰,同屬濰坊市。村里的老人說,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壽光縣發明冬暖式蔬菜大棚,結束了冬季北方人只能吃白菜蘿卜的歷史開始,村里就跟著種起大棚。
在成為菜農之前,用表嫂的話說,他們倆都是“手沒沾過土的人”。
二十來歲時,趙建開著大貨車跑遍了中國。從沿海地區裝上百貨、蔬菜,拉去邊疆,再裝上煤炭、瓜果,從邊疆拉回沿海。
21世紀最初的十年是個體貨運的繁榮期,他的工資從4500一路飆升至1萬元。因為賺錢多、門路廣,在村里,“跑大車”是能跟公務員、工人和個體戶相媲美的職業。
2010年前后,隨著全國物流業的迅速發展,傳統的個體貨車運輸越來越難攬活。長時間駕駛,他全身沒一處舒服的,頸椎病,腰疼,胃病,眼疼。
家里的親戚開始勸他,“在家種棚一年收入八九萬,跟你出去跑差不多。”隔壁村種菜的二姨傳遞了一些種菜“暴富”的事例。村里一個種胡蘿卜的菜農,一年掙了20多萬。菜農買車、買樓的情況越來越普遍。
2014年,為了照顧妻兒,他最終辭了司機的活計,租了兩個大棚種五彩椒,第一年下來掙8萬多元,感覺還行,便在2016年辦下貸款,建起3個200多米長的高標準大棚,成了村里規模最大的菜農。
還是2016年,農業部增加山東、安徽、江西、河南四省為新型職業農民培育整體推進示范省。按照山東省的培養計劃,2016年到2020年,山東將培育新型職業農民50萬人,以專業大戶、家庭農場、農民合作社、社會化服務組織等新型農業經營主體為骨干。
2017年秋天,趙建還擠出時間參加了山東省新型職業農民第三期培訓班,七天課堂學習、七天田間實習。“頭一次具體了解了國家30多項扶持政策,我們現在叫‘新型職業農民’!”2月19日,送菜回家的路上,他在菜價跌漲的焦慮中,展現出一絲愉悅和驕傲。
趙建所在的村莊,以辣椒、西葫蘆、西紅柿為主要種植菜品。
2016年、2017年,他連種了兩年辣椒。去年辣椒價格低迷,村里人不看好:“夠你們哈(喝)辣椒湯了”。2017年,碰上辣椒價格好,前一年調侃他們的人,又羨慕又嫉妒:“哎呀,今年讓你們種著(大運)了。”
這玩笑,反映的是菜農最大的壓力。收成好不好,要看能不能押對寶,“種下去,三四個月之后才能知道價格,一耽誤就是一季。”
在趙建看來,散戶盲目從眾的特點,導致幾乎每個菜農都為種菜交過“學費”。
為了分散風險,他在3個棚里種了兩種辣椒,其中一個大棚套種了西紅柿。他已經有了一套自己的經營理念:“既要隨大流兒,又要敢試敢闖”。“隨大流兒”能保證種出的蔬菜有市場;“敢試敢闖”能爭取主動地位。
2017年春天,高溫大棚里的新品隴椒上市。人們沒吃過隴椒,市場不認可,價格很低。到了秋天新一季種植的時候,趙建還是決定拿出一個大棚冒險,種了8000棵隴椒。
春節前,隴椒價格一度漲到7元,供不應求。但他用來分散風險的西紅柿則遭遇“滑鐵盧”,年前跌到1塊3一斤。
作為家庭農場的掌舵者,趙建正在研究對抗風險的策略。
春節前,他裝了幾十箱蔬菜禮盒,想改變以往批發的思路,嘗試打出自己的蔬菜品牌。因為人力和生鮮運輸問題,銷售并不理想。但他決定,明年還要繼續嘗試。

他還從培訓班上得知,家庭農場被認定為省級示范場,才有可能獲得財政補貼、信貸支持、農業保險等多方面的扶持。他按照《山東省家庭農場省級示范場認定管理暫行辦法》,一條一條比照了自己的農場,“現在還達不到,”但是他認同政策引導的生產方向,“要讓蔬菜通過規模生產,實現品牌化,去抵抗菜價下跌的風險。”
大年初四傍晚,趙建開車走在白色大棚掩映的鄉間小路上。親戚打電話過來要點蔬菜,他打趣地說,“我給你送去,你們管我頓酒哈”。電話一掛,這個自稱“新型職業農民”的菜農,又一頭扎進大棚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