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代臺灣女作家的創作作為當代臺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長久以來因其疏離于主流文壇的創作姿態而未受到足夠的重視,直至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后,作為一個內涵豐富的創作群體,才逐漸引起學術界的關注。概括地看,學術界對它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諸如懷鄉主題、女性性別議題、婉約型文體風格等方面。應該說,這些研究成果已頗為豐富。但將1950年代女作家作為一個處在“流寓”狀態中的特殊群體,尤其是將這個群體在漂泊流離過程中如何呈現自身精神構成與社會現實、與文化傳統之間的復雜糾葛作為一個核心問題來研究似未曾有過。由此,引入柄谷行人在《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中提出的“風景”的發現理論,作為一種探究的視角,重新探察這一女性知識分子群體在家國政治與個體空間、當下生存與歷史記憶、家園與異鄉的沖突和纏繞中的精神突圍,并由此重新理解近代中國“救亡”與“啟蒙”的話語建構之于女性的意義,或是一種更為辯證的嘗試。
一、“家國”話語系統下“風景”的發現
柄谷行人認為,風景的發現不是存在于直線式的歷史中,而是存在于某種扭曲的、顛倒了的時間性中。柄谷行人所論述的“風景”,顯然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被視為風景的大自然或名勝古跡,而存在于某種理念及其敘述之中,這種敘述是一種“來源于主體的敘述”,而主體或主體性是由充斥著“國家、社會、制度、政治、意識形態”諸種力量的“裝置”生產并建構出來的,“同時也相應生產并建構了主體的敘述之物”①。也就是說,作為一種表現文化“風景”的載體,文學是某種特定時期“既定文化的表現形態”,同時也通過“想象來塑造新的文化性格”②。
國民黨遷臺初期,認為國共內戰失勢的主要原因是“國民政府對文藝的不重視,致使共產黨以文藝作為工具,進行思想滲透,導致大陸淪陷”③,因此建立強調“戰斗精神”的文藝體制,成為國民黨當局極為推崇的政治文化目標。在此背景下產生的文藝作品大都圍繞著“反共復國”的“偽救亡”④政治理念,充斥著對大陸共產黨政權的惡意想象。對此現象,王德威曾做過分析:“絕大部分的反共作家,都是四五十年代之交倉促來臺的流亡者。他們有的少小離家,有的拋棄妻子,避亂海角,對國家命運的憂疑,未嘗稍歇。發為文章,故園之思與亡國之痛竟成為互為表里的象征體系。”⑤也就是說,1950年代的臺灣,在動蕩時局下產生的政治文化經驗,有著某種概念化的普遍性。由此,國民黨官方意識形態倡導下的文藝體制,就成為一種生產性的“裝置”,一方面生產“反攻大陸回故鄉”的政治理想和集體觀念,另一方面也生產一種隱性的個人愿望,使流亡海島的人生遭際獲得一個合理表達和寄托的方式。當國民黨“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政治承諾越來越遠,“流寓”作為一種切實的生活狀態被確立起來,以淡化政治敘事而專注世情表述為主要特征的女作家創作事實上成為“民間”風景敘述的主要構成,也成為由細微處“發現”世界和人生的重要途徑。并在實際上改變了臺灣的文壇生態。
不可否認,在臺灣當局的“重獎”,以及所謂“反共復國”“還我河山”等口號的催化下,家國意識也在遷臺女作家的情感認知中滋長。因此有潘人木的《漣漪表妹》、艾雯的《二十五孝》、張漱菡《笑聲淚痕怒火》《獸蹄和血債》等呼應國民黨官方政策的小說。盡管她們未必有明確的契合于國民黨官方的政治信仰,事實上也未必擅長政治題材的寫作。但“國土淪喪”的意識形態想象、家園殘破以及骨肉失散的歷史傷痛確實也是她們的敘述、表達的思想資源和情感動力。
事實上,她們創作中更多的是關于童年、親情、友情、故鄉風土民情的記錄。比如琦君的文字中總是留存著浙江永嘉的影子,江南水鄉的秀美風景、淳樸民情,清雅趣味躍然紙上;張秀亞的筆下,故鄉邯鄲的田園村落,清泉翠葉、細草幽林,這些充滿著地域色彩的故園圖景,實際上是記錄作家自身生命之源的開始。記憶中生活的地理環境、成長求知的線索,在1950年代女作家的回眸視野中成為生動鮮活的影像,不斷在她們流寓他鄉的歲月里回放。
然而,流寓生涯中的回憶并不總是溫情彌漫,充滿喜樂的。在她們的故鄉敘事里,若隱若現的則是性別政治的微言。她們似乎在不經意之間觸碰到的是艱辛歲月里難以跨越的貧富鴻溝,是男權話語遮蔽下愛情婚姻的真相,是底層女性悲慘各異的人生。
琦君《阿玉》中的阿玉,《橘子紅了》中的秀芬、張秀亞,《娥姐》中的娥姐、林海音《城南舊事》中的秀貞都是舊時代戀愛悲劇的演繹者和承擔者。阿玉是二姨娘買來的丫鬟,與三叔彼此傾心,相互愛慕,后被二姨娘發現而強行拆散;秀芬是大媽為大伯挑選來傳宗接代的三姨太,她美麗聰慧,與六叔年齡相仿、心心相印,礙于在封建大家庭中的叔嫂倫理身份,這份感情無疾而終。娥姐是乳娘的女兒,與采哥兒青梅竹馬,也同樣敵不過流言蜚語和世俗的偏見,娥姐的心愿最終落空;秀貞是惠安館的女孩兒,與大學生思康相戀,違背世俗未婚先孕。思康一去不回,女兒被父母視為奇恥大辱而丟棄。秀貞遭受雙重打擊至精神崩潰而發瘋。
而傳統社會里遭受傷害的豈止是這些對幸福抱著癡心妄想的年輕女孩。那些有著“大太太”名分,或恪守著三從四德行為規約的傳統婦女,也同樣承受著另一種更為隱忍的傷痛。
《橘子紅了》中的大媽,斯文、賢惠、能干,因不能生育而遭到大伯冷落。她所有的哀愁都隱藏在沉默里。她給丈夫娶三姨太,是用最委曲求全的方式祈求丈夫回家,最終也未能達成心愿?!短m姨娘》里小英子的母親,同樣也是安守于家庭、以丈夫為天的傳統婦女。她目睹著丈夫與蘭姨娘的曖昧關系卻無可奈何。《燭》里的韓大奶奶為了顯示自己“大太太”身份的“高貴尊嚴”,對丈夫納妾也無任何異議。但她終究無法違背自己的內心,只能以謊稱“頭暈”“腿痛”來引起丈夫注意。久而久之,因假戲真做而變成真正癱瘓的病人。
這些受制于“三從四德”封建道德觀、價值觀的傳統女性,或期待男性作為拯救者帶自己走出困境走向幸福,或期待以妥協和隱忍成全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婚姻佳話。但無論她們多么小心謹慎,多么克己禮讓,她們首先要面對的是以“父權”“男權”為中心的權力倫常,而始終無法逃脫被無視、被冷落的命運。她們所期許的“幸?!焙汀皥A滿”,實際上從未有任何方式可以抵達。所有這些揮之不去的生存疼痛,不正是啟蒙運動之后,接受了現代教育的女性知識分子們所竭力要逃脫和反抗的生活嗎?
面對國民黨當局所打造的集體性“返鄉神話”,失落的故園理所當然也是女作家們持續的情感資源,是她們不斷與臺灣這個“異域空間”類比的參照物。但她們的返鄉夢,顯然沒有主流文壇上男性作家的所謂“戰斗文藝”的狂熱和偏執,她們追尋和想象的“家園”,不是對地理空間意義上故土的簡單回應,更不是基于“偽救亡”理念而產生的對國家統治權歸屬的辯論,而充滿著矛盾和困惑的生命反思。她們在彷徨與困頓中“發現”的其實是因偏執的政治理念而沉迷于“戰斗文藝”的主流文壇所忽視的、但又深藏最多真切感受的“風景”。
二、“風景”的再發現與“家園”的再定義
在柄谷行人看來,風景是通過某種“顛倒”即對外界不抱關懷的“內面(內在)之人”而發現的?!邦嵉埂辈⒎且馕吨蓛仍谛远a生風景之崇高,相反,是這個顛倒使人們感到風景之崇高存在于客觀對象之中,由此代替舊有的傳統名勝,新的現代名勝得以形成。也就是說,風景的發現不是唯心的,是人們面對客觀事物時打破約定俗成的舊有認知的主觀能動性的發揮,從而形成新的認知視野的過程。
初到臺灣,女作家群體中除了林海音是抱著從容踏實的心態“歸鄉”來,其余多數是倉皇間“避禍”而去。當她們踏上臺灣土地的那一刻開始,林海音感受到的是“少小離家老大回”的親切,而其他大多數女作家面對的則是身處異地他鄉的惶惑隔膜。所幸,祖籍福建上杭的鐘梅音感受到的是臺灣當地人“忠厚淳樸,不善虛偽”的熱情和真誠;在北京城長大的張漱菡感受到的是本地人“淳樸而和善”的眼光。日常生活經驗所累積起來的感覺結構,多少安慰了她們眼中的滿目凄涼,也促使她們循著細膩的生活感知,跳脫出了在政治意識形態綁架下“思念和重返失樂園”⑥的創作視野而逐漸“發現”腳下這片土地。
鐘梅音發表于1950年光復節的《閑話臺灣》中認為,臺灣本省同胞是“善良的”“堅忍的”,而“政府沒有能夠為他們的幸福盡到最大努力”⑦。在國民黨政權遷臺的第二年,她采用“馬克思主義色彩強烈的說法批評患有恐共癥的國民政府及其資本主義政策,為本省同胞進言,不可謂不激進……新移民對舊居民的善意溢于言表”⑧。
艾雯的《漁家女》寫一群冒險討生活的漁民。描述了捕魚人早出晚歸,風浪里討生活的辛酸?!躲y色的悲哀》描繪了一群犧牲健康而默默無聞、辛苦勞作、食難果腹的鹽民形象。讓人想到茅盾的《春蠶》中的老通寶一家,魯迅《故鄉》中的閏土等形象。他們艱辛勞作,卻貧瘠荒蕪,難以謀生。
林海音的《玫瑰》和謝冰瑩《圣潔的靈魂》,描述的都是養女淪為娼妓的無奈與悲哀。主人公秀惠和李寶珠,因無力抵抗艱難生存的現實,最終都選擇以自殺明志。
顯然,臺灣底層民眾艱難的人生,特別是“養女”這一群體卑微的命運,引發女作家深深同情,她們在關注這些灰暗的生存底色時,努力尋找解決之道。有意思的是,不少女作家的作品中都出現臺灣養女與大陸男子戀愛的情節,多少體現出一種通過締結婚姻而達到省籍融合的愿望。
如果說“五十年代大陸移民來臺的意義是雙重的、曖昧的。一方面它是倉惶、被迫的逃離,另一方面也有接收、開墾疆土的意涵”⑨。對女作家來說,臺灣的意義可能更是獨特而重要的。對安家的渴望以及個體生命重建的愿望,召喚著她們從現實出發,在新環境里尋找新的安定。
徐鐘佩在《我發現了川端橋》中描繪了落日清河、白鵝牛車以及穿花裙的美麗女孩,儼然似陶淵明筆下“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般靜謐安然的田園景致。劉枋也在《陋室》中不覺吟出:“人生若夢誰非寄,到處能安即是家。”⑩
當然,這種“到處能安即是家”的安寧和篤定的心態,未必完全是美好的山水風光能夠帶來的,更重要的是,女作家們一直為之努力的“女性獨立”的價值在此得到了更為充分的展現。
繁露的小說《夫婦之間》曾描述過一對作家夫婦之間的較量。小說對男性作家技不如人而又充滿男權性質的心態進行諷刺和揶揄,展現出女性脫離男權桎梏之后的自我力量的證明和對自身權益的勇敢捍衛。
劉枋的《逝水》顛覆了傳統小說中“癡心女子負心漢”的女性悲情。一個官員小妾,在臺灣蛻變成為自信有主見的職業女性,不但拯救了自己,還以一己之力幫助了需要幫助的人。
童真的《穿過荒野的女人》則寫一個失去傳統家庭中的合理身份和經濟來源的女性,考取師范學校取得教職,在臺灣靠自己的努力建立起一個安定的家。
戰亂中建立起來的從故土到臺灣的人生奮斗的經驗,敘述出女性在不同時空跨度的“家”中所經歷的人生轉換。歷代婦女依附于父權家庭埋沒于家門之內的生存真相,成為歷經時代磨難的知識女性的參照鏡像。這些或許是被時代裹挾著被動出走的“娜拉”,終于不再落入魯迅“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的預言,她們意外或如愿地達成了長久以來以“父親”“丈夫”為主導的“家庭”秩序之外的獨立生活。這個過程或許充滿艱辛,但更有自由的快樂。
由此,對女作家而言,她們的個體意識,不再依附于國民黨當局所編織的“民族國家”話語才獲得生存的空間;她們的家園意識,逐漸由海峽對岸的地理學意義上的故鄉拓展為民族文化上的認同和呈現??梢哉f,她們拓展了“家園”的意義,也對既定“風景”之外的人、事、情有著歷史性的重新審視。
三、“流亡”的狀態與“風景”的發現
關于古今流亡之苦,薩義德曾做過生動的描述:“在古代,流放是特別恐怖的刑罰……這不僅意味著遠離家庭和熟悉的地方,多年漫無目的地游蕩,而且意味著成為永遠的流浪者,永遠背井離鄉,一直與環境沖突,對于過去難以釋懷,對于現在和未來滿懷悲苦?!?1在薩義德看來,由于流亡者總是無法“單純地接受人生”,完全融入新環境而成為其中的另一個公民,流離失所意味著從傳統意義上的尋常生活中走出而永遠成為邊緣人。
對于隨國民黨政權遷臺的兩百多萬軍民來說,從踏上臺灣土地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不斷回望大陸原鄉,不斷與環境沖突,不斷處在尋找安放心靈之所的過程中。對他們來說,臺灣至多不過是“行政”意義上的“自己的”國土,那迥異的氣候、語言、風俗和生活方式,都讓他們如同流放者,一直以“外省人”的身份而存在。其內心的傷痛和飽受的威脅,“可能不下于被迫移民國外”12,對于臺灣本土居民來說,他們是“異鄉人”,而事實上,他們乃至他們后代子女,也不曾把自己當作臺灣人。他們有自己完全獨立的生活圈子“眷村”。來自“眷村”的作家蘇偉貞曾說:“他們的父母一口鄉音,他們關起門來和父母以籍貫上的語言對話……出得村門,他們講國語客語或臺語。很小,他們就像活在外國。他們身份證上的籍貫畫出一個具體而微的中國。”13他們成為自己國家領土內部的“流亡者”。他們曾心心念念想以“解放者”身份回歸的故鄉和祖國,越來越成為僅存于想象中的“完全是語言文字構筑起來的歷史政治文化之鄉”14,“中國”的意義成為他們閱讀和書寫的主題、愛戀的對象,卻顯然是無法回歸的“樂土”?!笆Y介石始終未能實現反攻大陸的諾言,一九七五年黯然去世。對許多臺灣人而言,這無異是最終的背叛以及至大的謊言,嘲諷了他們一生的信仰?!?5
然而,“流亡”16的錯置也并非完全沒有裨益,“其中很重要的一點便是這種疏離造成批判的距離,提供觀看事物的另類觀點:同時具備過去與現在、他方與此地的雙重視角(doubleperspective)”。17據臺灣學者彭小妍所言,從1987年臺灣解嚴開始,迂回地指出臺灣歷史文化錯綜微妙之處的,多半是處在“流亡者”狀態的“外省”知識分子。就知識上論,這正是一種觀念或經驗與另一種觀念或經驗的兩相對照,從而使得對照的雙方在這種并置的過程中不時以新穎的面貌出現,并成為一種思考的方式。18
那漫長的離鄉流亡的歲月里,現代中國所經歷的歷史變動賦予女性知識分子群體的,除了地理空間的改變在某種意義上促成了生存狀態上質的提升和跨越外,更觸及了政治空間的轉化所帶來的種種不得已的人生轉折以及悲辛交集的精神世界。從大陸到臺灣,一個是魂牽夢縈的成長地,一個是安身立命之所在,兩處都是她們的故鄉。然而,兩地之間因政治意識形態的對立而蘊含著的復雜微妙的互動,雖有著可循的印記卻又終究難以盡訴。齊邦媛曾在一次采訪中透露過她于1977年遠赴日本北海道,“想體會一下東北故鄉的寒冷。但是,沒有遇到雪。我站在海邊,望著北方的家鄉,放聲痛哭”19。這或許是許多20世紀50年代女作家精神深處的深刻、獨特而真切的境遇:個體的生命脈絡永遠伴隨著失落在故土的青春記憶而始終難以抹卻悲愴的底色。她們用盡一生所努力追求的生命的意義,始終伴隨著永不停息的對于歷史和現實的追問和反省。對于她們,寫作本身顯然并不僅僅為了重溫舊夢,更是仰賴著敘述和記錄這種行為本身來求證自身。也正是這種承載著歷史的“風景”的存在,民間情感與政治語境才獲得某種對話的可能。
四、結語
柄谷行人談論的“風景”,實際上涉及的是與日本現代性相關的問題。而1950年代臺灣女作家在敘述中發現的或呈現的“風景”,實際上也同樣觸及中國的現代性問題。近代以來,以“啟蒙”為己任的中國知識分子一直在呼喚一個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成。然而經歷長達半個世紀的戰亂紛爭,中國的現代化并沒有以想象的方式到來,而反思“民族久患偏廢”的“積弱”原因,就內部因素而言,認為“男女未能平均負責”是一個重要方面20。因此舊式女人“不是在傳統的‘男女之別中,而是在‘中西之別的方向上被識讀的”21。1918年6月《新青年》推出“易卜生專號”,刊登胡適、羅家倫合譯的《娜拉》(即《玩偶之家》)三幕劇及胡適撰寫的《易卜生主義》等文章之后,娜拉“砰地一聲”決然出走的身影成為彼時中國青年的精神楷模和行動典范,同時也成為“啟蒙”運動的思想興奮點和“人的發現”的突破口。由此,女性解放的訴求與民族國家話語一起,成為20世紀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一個令人矚目的現象。也就是說,“娜拉”出走不僅指示著個人選擇的路徑,還牽涉到現代民族國家建設過程中的詢喚(interpellation)機制22?!傲c自立,國家主權與個人主權的雙向同構,在女人這里表現得尤其突出?!?3在家國話語資源的覆蓋下,女性解放的主題,始終沒有獲得過詳盡而科學的自我陳述、呈現與辯護的機會。正如李陀所說:“自‘五四以來,‘婦女解放在中國一直是現代性話語不可或缺的部分。但是很少有人警覺婦女的‘解放從來不是針對以男權中心為前提的民族國家。恰恰相反,婦女解放必須和‘國家利益相一致,婦女的解放必須依賴民族國家的發展——這似乎倒是一種共識?!?4
有意思的是,在1950年代的臺灣,“當國民黨官方意識形態還停留在將臺灣設定為反共的跳板時,抵臺的女作家已然放下行李,思索著新居布置的問題了。”25“她們書寫的重點在于思量在此重建家園的困境與方法”,以及“前情舊夢一一粉碎以后,女性如何從固有的主體性和意識形態下解套,尋求再建構的可能”26。丁玲于20世紀40年代通過《在醫院中》的“陸萍”形象提出的困惑:如果個人“不遷就革命體制的需要,她將一無是處”27嗎?這個看似隨著丁玲自身風雨浮沉的命運湮沒于無聲的問題,意外地在1950年代渡海去臺、流寓他鄉的女作家筆下獲得了另一種回答。
應該說,1950年代臺灣女作家及其創作,不僅是對國民黨強勢意識形態的突圍,其中傳達的理性、溫暖與堅韌,至少為近代以來的中國女性知識者群體及其精神的重塑提供了某種面向。特別是在現今“海歸”與旅外作家越來越多的文化語境里,處在“流寓”狀態的女性知識分子的心理環境與生存環境都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如何面對她們筆下的“風景”與“家園”建構的多面性,如何在多元的當下敘述與歷史經驗之間尋找到一種合乎邏輯的銜接,恐怕也是理順中國現代性話語資源的一項重要實驗。
【注釋】
①蔡翔:《革命/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49-1966》,17-19、13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②23黎湘萍:《文學臺灣——文學知識者的文學敘述與理論想象(增訂版)》,120、13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③劉心皇:《當代中國新文學大系:史料與索引》,48頁,臺北天視出版社1981年版。
④“偽救亡”:國民黨試圖以意識形態干涉和操縱文學創作,因此只有將自己視為唯一的中國合法“政府”,將共產黨視為“外敵”,高喊“為民族”“為國家”的口號,將內戰失敗的事實放置于“救亡圖存”的延長線上,才能遮掩其對歷史的扭曲、對文學創作的目的、性質和地位重新規范的企圖。
⑤王德威:《一種逝去的文學——反共小說新論》,見《如何現代,怎樣文學?十九、二十世紀中文小說新論》,144頁,臺北麥田出版社1998年版。
⑥范銘如:《臺灣新故鄉——五十年代女性小說》,見《中國女性書寫——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351頁,臺灣學生書局1999年版。
⑦鐘梅音:《閑話臺灣》,見《冷泉心影》,102頁,臺北重光文藝出版社1961年版。
⑧范銘如:《臺灣新故鄉——五十年代女性小說》,見《中國女性書寫——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374頁,臺灣學生書局1999年版。
⑨范銘如:《臺灣新故鄉——五十年代女性小說》,見《中國女性書寫——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370頁,臺灣學生書局1999年版。
⑩劉枋:《陋室》,見《千佛山之戀》,65頁,臺北今日婦女社1955年版。
11薩義德:《格格不入》,11-12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版。
12王德威、陳思和、許子東:《一九四九以后——當代文學六十年》,313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13蘇偉貞:《序:眷村的盡頭》,見《臺灣眷村小說選》,7頁,臺北二魚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4年版。
1415彭小妍:《再現的危機:歷史、虛構和解嚴后的眷村作家》,見《一九四九以后——當代文學六十年》,313、332-333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16當然這種充滿意識形態色彩的“國土內”的“流亡”,并不完全與薩義德所論述的“異文化”沖突中的“流亡”相似,而帶著更多的意料之外的“同宗同族”的生命隔絕。
17薩義德:《格格不入》,12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版。
18薩義德:《知識分子論》,48-54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
19蘇婭、齊邦媛:《如果注定漂泊,那么讓靈魂安頓》,載《第一財經日報》2011年8月19日。
20談社英:《中國婦女運動通史》,3頁,婦女共鳴社1936年版。
21張念:《性別、政治與國家》,50頁,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
22張春田:《思想史視野中的“娜拉”:五四前后的女性解放話語》,3頁,臺北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版。
24李陀:《丁玲不簡單——革命時期知識分子在話語生產中的復雜角色》,載《北京文學》1998年第7期。
2526范銘如:《臺灣新故鄉——五十年代女性小說》,見《中國女性書寫——國際研討會論文集》,352、351頁,臺灣學生書局1999年版。
27賀桂梅:《知識分子、女性與革命——從丁玲個案看延安另類實踐中的身份政治》,載《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3期。
〔俞巧珍,廈門大學臺灣研究院文學所博士生。本文系國家社科類基金重大項目“六十年來臺灣社會思潮的演進與人文學術的發展(1950-2010)”階段性成果,批準號:16ZDA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