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亮

笙,是一種中華民族特有的傳統簧管樂器。這種樂器非常古老,民間流傳著女媧創造了笙的說法。在中國,笙是人們熟悉的樂器,常常被用于各種場合的樂隊伴奏。因為歷史悠久,所以許多文學作品都提到過笙,連《尚書》《詩經》都曾出現過笙的身影。“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笙鏞以間”這些語句都再現了古時人們演奏笙時的情形與環境,從這可以看出笙大多出現在如宴會、集會等熱鬧、紛繁的場合,在場的人們往往心情比較愉悅、情緒比較高昂。笙流行于民間幾千年,隨著時間的推移,今天我們總能在各種民族藝術的音樂伴奏中聽到笙的獨特音色,如現代的民族交響樂、傳統的越劇、京劇和昆曲。在所有的民族藝術之中,昆曲與笙的結合是層次較高且極具深度的。笙與昆曲,只要其中一樣還存在,另一樣就永遠不會被忘記。
《爾雅·釋樂》中有“大笙謂之巢,小笙謂之和”之說,笙在產生的時候,被稱作“和”,這里的“和”就是和諧的意思。《史記·五帝本紀》中記載:“詩言意,歌長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能諧,毋相奪倫,神人以和”,其中含義就是音律和五聲要和諧,八種樂器的音調也要協調,相互之間要有次序,無論是神還是人聽了都能感到和諧,這句話中的八音就是最早從西周時期開始分類古代八音樂器,笙就屬于其中的匏類??梢钥闯鲈隗系臍v史中,“和”貫穿其中。
一只笙由笙斗、笙管、笙簧三部分構成,這種樂器依靠“笙簧共振”的原理產生聲音。最早的笙管由蘆竹或紫竹制成,而后產生了銅制笙管,不同材質的笙管產生的音色略有區別,竹簧的聲音輕柔而纖細,銅簧的聲音則明亮又清脆,但是無論是哪一種材質,笙的音色都是和美而圓潤,沒有棱角的。除了材質,在漫長的時間里,笙在形狀上也出現過各種不同的造型,這些或方或圓或小或大不同形狀的笙一直保持著高粘合度的音色。由于材質密度,造型結構等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笙的聲音聽上去深遠柔和,能夠讓人的情緒舒緩,感到平靜和諧。
中國有許多非常特色的民族樂器,卻只有笙這種樂器能以和諧之音將不同的樂器聲音調和在一起。而笙之所以能被用于為昆曲伴奏,同樣是由于這種樂器特有的和諧屬性。但是兩者能夠如此完美融合,少不了兩者在文化精神和藝術美學上的共鳴,而這種共鳴便是兩種藝術背后共同的精神——和諧。
笙是和諧的,昆曲同樣是和諧的。昆曲作為中國傳統戲曲文化中的明珠,其代表的藝術水平可謂登峰造極。昆曲的歷史要遠遠短于笙,僅有六百余年,但是在這短短的六百余年之中,昆曲卻從一開始的民間清曲、小唱逐步吸收了海鹽腔、弋陽腔、北曲等各個地方的聲腔,形成了融合各家所長的昆腔。昆腔融合了各地的唱腔使這種聲腔得以廣泛傳播,之后昆曲得以快速發展,這種博采眾長的做法使昆曲在短短時間內迅速成熟起來,也是昆曲中和諧的藝術哲思的一種基本體現。如果說笙的和諧體現在其聲音的柔和與在樂隊中的調和作用,那么昆曲的和諧之處就是這種藝術的綜合性和中和的特征。昆曲能成功地將文學、臉譜、歌唱、舞蹈、音樂等藝術形式融入一種綜合藝術之中,既使各種藝術元素的魅力能夠充分彰顯,又毫不雜亂無章、互搶風頭,就在于其背后和諧的藝術哲學。
從行當看,昆曲中有生、旦、凈、末、丑這幾種基本行當,每種行當還根據角色的分工不同,細致劃分出更多小行,如生這一行當之下就有官生、巾生、鞋皮生、雉尾生等。行當俱全,各顯神通,舞臺上你來我往,故事中相輔相成。生旦一般負責抒情,演繹出戲劇中較為嚴肅的主題,而凈、丑則主要負責插科打諢,以詼諧逗趣的表演調節舞臺氣氛。如此一來,一出完整的表演往往趣味與深情兼具,深沉中穿插輕松,各種風格迥異的人物,不一樣的演繹才得以活靈活現。昆曲具有強烈的抒情性,一部經典的昆曲作品中,往往由一生一旦構成主角,無論是《西廂記》中的崔鶯鶯和張生,還是《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和柳夢梅,一生一旦之間也是遵循和諧規律的,生、旦之間的情感往往能夠引出昆曲中最深刻的主題。如同孔子把《關雎》放于《詩經》首篇,兩性之間的愛情是任何社會得以和諧發展的基礎。男性的陽剛與女性的陰柔,衛道士的壓迫與后生的抵抗、反叛,故事總是在一連串矛盾之中尋找一條較為和平的路,盡量給各方一個滿意的結果,于是大團圓的結局層出不窮。
朱恒夫在《昆曲美學綱要》中講到:“以昆曲文學為經,以舞臺表演為緯”,舞臺上演的昆曲讓觀眾體驗視聽享受,手中捧讀的昆曲讓讀者體味精神享受。在這張昆曲的經緯圖中的每一種藝術元素除了本身的和諧特征以外,還按照和諧的規律安排,編織在各自的位置,形成了一幅和諧完整的昆曲之圖。古奧典雅的文辭、華麗婉轉的唱腔、細膩優美的身段、悲歡離合的故事,每一種元素都是昆曲作為一門和諧的高雅藝術無可缺少的。
音色和諧的笙無不在昆曲的經緯圖中找到了合適的位置。昆曲的伴奏根據樂器的功能、作用分為文場、武場,文場樂器多是主導伴奏的管弦樂器,而武場則是掌握舞臺氛圍,控制演出節奏的打擊樂器。清代戲曲作家李斗曾在其《揚州畫舫錄》記錄到:“笙之座后於笛,笙之職亦兼哨吶”,意思是在文場之中,笙在曲笛后方,地位要稍遜于曲笛,其職能和嗩吶相當。笙屬于文場,但并不是在昆曲音樂中起主導作用的樂器,雖然其地位不如抒情功能和旋律較強的曲笛,但卻身兼托住曲笛的重任。演奏過程中,笙的音量不能超過曲笛,音符也要少于曲笛而且幾乎沒有多余的裝飾音,演奏者吸與呼的規律要與曲笛的吹奏節奏相吻合,在旋律上做到抑揚頓挫相一致,笙音不蓋過曲笛的同時,還要幫助放大曲笛的旋律,從而為演奏烘托出更好的氛圍。另一方面,笙和嗩吶作用相當也說明了笙的重要的合奏功能。嗩吶是一種音量大、個性極強且音色鮮明的樂器,常被用在民間的紅白喜事之中,高音穿透力強,中低音則難以控制,因此比較適合在嘈雜的環境中演奏。按理說,嗩吶與昆曲應是俗與雅兩種不同維度的藝術,昆曲表演要求的靜與雅與嗩吶本身的特性是不易相適的,但嗩吶如今卻還是成為了文場樂隊中不可或缺的樂器,這背后有無數藝術家對于嗩吶音色音準的不斷調整和發展,也有笙這種樂器的調和與補助。一個昆曲樂隊中有許多傳統民俗樂器,這其中許多都如同嗩吶一樣,有獨特的個性和音色,但對于一場合奏來說,這些樂器齊聚一堂進行演奏很容易出現個性有余、共性不足的情況,如果每個樂器都各領風騷,那么臺下觀眾聽到的就不是這些樂器的美,而是一片嘈雜混亂,臺上的演員也會受影響,很難進入戲曲意境,帶入情感。但是當樂師開始專注吹奏笙時,一種深遠柔和的樂音就能夠串聯起這些各具特色的樂器的聲音,增強它們的共性,也不掩埋它們的個性,讓場面變得和諧起來。笙雖然不能在樂隊中“挑大梁”,但卻是昆曲樂隊中關鍵的一環,也是一場完整的昆曲表演中舉足輕重的元素。
人們稱昆曲為“百戲之祖”,認為昆曲代表著中國戲曲的藝術巔峰。這種評價的依據其實不難從笙與昆曲兩者的關系中尋找,笙與昆曲的結合其實不僅僅是傳統戲曲走進繁榮的眾多因素之一,也是傳統中國和諧的藝術哲學的榮耀之作。我們的先哲很早就意識到和諧是宇宙的主題,也是藝術的主題,漫長的歲月中我們先人不斷地以和諧為宗旨去實踐,最終打磨出今天人類最珍貴的文化瑰寶,讓后人可以從笙與昆曲的結合中找到偉大思考的痕跡。無論深情還是諧謔,無論靜謐還是喧囂,無論歡聚還是悲離,昆曲能把這一切融合在一起離不開和諧,而笙能把所有的聲音都調和成一種也同樣離不開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