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他終于離開居住了58年的美國,回到了這片有“甘蔗田,棉花地,紅色的大河,外婆家的小橋石榴”的土地。
都是回憶。楊振寧先生拄著手杖在校園里走著,每次經(jīng)過大禮堂、老體育館,從前的情景就出現(xiàn)了。他95歲,人生繞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的起點,近一個世紀的時光似乎只是剎那。
清華園科學館的辦公室里放著一塊小小的黑色大理石立方體,這是清華大學送給楊振寧的90歲生日禮物。4個側面依次刻上了他這一生在物理學領域的13項主要貢獻,其中最重要的有3項,分別是1954年與米爾斯合作的楊-米爾斯理論(或曰非阿貝爾規(guī)范場理論)、1956年與李政道合作的宇稱不守恒定律和1967年的楊-巴克斯特方程。
毋庸置疑,楊振寧是20世紀最重要的物理學家之一。但對于普通人來說,理解一位理論物理學家的貢獻也許實在太難了。著名華裔物理學家、MIT數(shù)學系教授鄭洪對此做出了一個形象的說明:物理學界有一個通俗的說法,諾貝爾獎分為三等,第三等的貢獻是第二等的1%,第二等的貢獻是第一等的1%,60年前楊振寧與李政道因提出“弱相互相作用中宇稱不守恒”獲得的諾貝爾獎是其中的頭等——愛因斯坦是唯一的例外,特獎。
實際上,楊振寧最重要的工作并不是宇稱不守恒理論,而是楊-米爾斯理論,如果說前者讓他成為世界知名的科學家,后者才真正奠定了他的一代大師地位。楊-米爾斯理論被視為“深刻地重塑了”20世紀下半葉以來的物理學和現(xiàn)代幾何的發(fā)展。美國聲譽卓著的鮑尓獎在頒獎詞中稱:“這個理論模型,已經(jīng)躋身牛頓、麥克斯韋和愛因斯坦的工作之列,并必將對未來世代產(chǎn)生相當?shù)挠绊憽!?/p>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前所長陳方正這樣概括楊振寧的人生:“物理學的巨大成就僅僅是楊先生的一半,另外一半是他的中國情懷,兩者互為表里,關系密不可分。” 經(jīng)歷過滿目瘡痍的落后中國,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浸潤長大,楊振寧真誠地期待中國的崛起與民族的復興。
令華中科技大學物理學院退休教授楊建鄴印象深刻的是他在1996年聽楊振寧演講時的一個細節(jié)。當主持人介紹楊振寧于1957年獲得諾貝爾獎時,楊振寧立即舉手加了一句:“那時我持的是中國護照!”
2002年,楊振寧在旅居法國的發(fā)小熊秉明的葬禮上動情地念了一首熊秉明的詩:
在月光里俯仰悵望,
于是聽見自己的聲音伴著土地的召喚,
甘蔗田,棉花地,紅色的大河,
外婆家的小橋石榴……
織成一支魔笛的小曲。
這是熊秉明的故鄉(xiāng),也是楊振寧心中“世界所有游子的故鄉(xiāng)”。2003年,他終于離開居住了58年的美國,回到了這片有“甘蔗田,棉花地,紅色的大河,外婆家的小橋石榴”的土地。
楊振寧2003 年歸根,絕不是一些不了解真相的人所想象的,是回來“養(yǎng)老”和“享福”。“80后”的楊先生開始新的事業(yè)和新的尋索,做出了許多新的貢獻。從80 歲至95 歲的15 年間,他所做的事情遠比大多數(shù)科技工作者做的要多,更重要。
楊先生回歸后的新貢獻,可以歸納為五個方面。一是作為有遠見卓識的科學領導人所起的引領作用;二是作為物理學家在物理學研究領域所做的具體科學研究;三是作為教育家在培養(yǎng)中國年青一代杰出人才方面所做的貢獻;四是作為科學史研究者,寫下了一系列傳世之作;五是其他方面的貢獻。
作為科學領導人,楊振寧先生一直致力于幫助發(fā)展中國的科學研究。楊先生是中美關系中斷多年以后于1971 年7月第一位回國訪問的美籍華裔科學家。從那時開始,他做了大量的實事,一直在盡心盡力幫助中國發(fā)展科技事業(yè)。回歸以后,有了更大和更多的空間,在科學研究的組織和引領方面,他主要做了四方面的事情:一是成功地組建和領導清華大學高等研究院;二是為清華大學物理系的發(fā)展指明了方向,從根本上改變了清華物理系的面貌;三是對香港求是科技基金會和邵逸夫獎基金會的奠基性的指導;四是對中國大科學工程的卓見。
在科學研究方面,雖然定居清華園時楊振寧先生已年過八旬,但他還是傾力而為,拼搏在研究第一線。
他回歸后相繼發(fā)表了27篇以清華大學為作者單位的SCI 收錄的文章。這些文章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純物理研究文章,一類是有關物理學史、物理學概念詮釋的研究文章。此外,他還出版了兩本著作和一大批中文學術論文。
在培養(yǎng)后繼人才方面,楊振寧先生以“指路松”自謙,花費了最多的時間和心血。作為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大師和文理兼通、中西融匯的教育家,楊先生回歸后培養(yǎng)杰出人才是多方面、多層次和全局性的:包括本科生、博士研究生、博士后和年輕訪問學者的培養(yǎng);包括基礎課的講授、講座、討論;本科生杰出人才培養(yǎng)模式的探索;中國和美國教育的比較等,涉及清華高等研究院和物理系,清華全體學生,全國幾十所高校。
楊振寧先生同時也是科學大師和科學史的獨特研究者。在他回清華后發(fā)表的27 篇SCI 論文和兩本專著中,一半以上涉及科學史和物理學史的研究,物理學一些重要概念和理論演變的詮釋,以及對物理學大師的評注。
此外,楊振寧先生歸國后的貢獻并不限于物理,他還在其他許多領域,如中華文化、國際關系、中國發(fā)展、社會、藝術、美學、考古等許多領域做了很多公開講演,寫了很多文章。
90歲之前,楊振寧先生感覺自己的身體一直變化不大。但90歲之后,生命的奧秘還是不可避免地一個個主動向他揭示了。“現(xiàn)在漸漸地越來越深的這個新的想法是什么呢,就是覺得自然界是非常非常妙,而且是非常非常深奧的,就越來越覺得人類是非常渺小,越來越覺得人類弄來弄去是有了很多的進步——對于自然的了解,尤其是科學家,當然是與日俱增的——可是這些與日俱增的里頭的內容,比起整個自然界,整個這個結構,那還是微不足道的。我想從整個宇宙結構講起來,人類的生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個個人的生命那更是沒有什么重要的。”這是楊振寧最新的發(fā)現(xiàn)——也是他一生所有發(fā)現(xiàn)的升華。
對話楊振寧
現(xiàn)在最關心什么問題
現(xiàn)在最關心什么問題?
楊振寧:我想最關心的就是國際大勢會演變成什么樣子。現(xiàn)在世界處在一個動蕩的時代,這有好多個因素,有長遠的因素,有比較立刻的因素。長遠的因素最主要的就是整個世界的經(jīng)濟發(fā)展處在一個轉型的時期,其中一個重要的元素就是中國快速地在變得更強大,而美國問題多得不得了,歐洲問題多得不得了,這是一個總的長期的趨勢。那短的趨勢呢,我想有好些個重要的,也許最重要的一個就是美國的新的總統(tǒng),現(xiàn)在沒有人敢講,包括他自己,到底他要把整個世界帶到什么地方去。
網(wǎng)絡上一些熱點新聞平時會關心嗎?
楊振寧:網(wǎng)絡是這樣,是影響整個人類的一個重大的發(fā)展,不過從個人的立場講起來,你得學會怎么用這個網(wǎng)了,這個我想也是一個全世界的大問題。因為我想一個小學生就可能對網(wǎng)絡非常發(fā)生興趣,那么怎么能夠引導他走到一個善于利用網(wǎng)絡,而不掉到陷阱里頭,這是一個大問題。我對這個沒有什么深入的研究,就不敢發(fā)表意見,可是我只知道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
在物理上,你現(xiàn)在還關心什么樣的問題?
楊振寧:今天物理學跟我年輕的時候,我中年時候的物理學最大的分別,就是今天可以看得出來以后三五十年大有發(fā)展的恐怕都是一些應用的,對于極為基礎的物理學的研究,現(xiàn)在看樣子三五十年之內不大容易有發(fā)展。而這個分別,多半的物理學家,尤其是現(xiàn)在念物理系研究生的同學都不了解的,所以我經(jīng)常呼吁大家要對這點多做些注意。
你35歲就得了諾貝爾獎,你怎么看它以及它對你的人生影響?
楊振寧:我覺得得諾貝爾獎對我一生沒有極大的影響。第一,因為我對我所做的工作還繼續(xù)發(fā)生興趣,這個與得不得獎沒有關系;后來呢,而且做到后來,還有一些成績,這些都與得不得獎是沒有關系的。
我一般的生活當然是受到一些影響,比如說我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1971年第一次到新中國來參觀探親訪問,假如你問我說是我那次來,周總理還請我吃飯,有個很長的談話,這個與我得諾貝爾獎有沒有關系呢,我想可能是有一點關系的。所以從這里講起來呢,對于我后來的人生當然是有影響的,不過對于我,我自己覺得對于我做學問,對于我做人的態(tài)度,我覺得沒什么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