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清時期的樂舞生是元代禮樂戶的延續。不過,明、清樂舞生之間,在群體構成方面卻有不同。從羽士到儒者,明清樂舞生群體構成的變遷,反映了封建國家禮樂觀念的微調,以及不同文化理念之間的隔閡。
す丶詞:樂舞;禮樂;樂舞生
ぶ型擠擲嗪牛篔60-0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18)01-0067-06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18.0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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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舞生”是明清兩代對一個出身于“非賤民”階層,主要承應封建國家大、中祀吉禮之雅樂,與樂戶在社會身份、管理機構、行使職能等方面有明顯區別的群體的稱呼。[1]
明清兩代的樂舞生是元代禮樂戶的延續。不過,同樣選用“非賤民”出身者為國家重大吉禮承應雅樂,明、清樂舞生之間,在群體構成方面卻有不同。其中隱含的,是明清兩代國家禮樂觀念的微調,以及不同文化理念之間的隔閡。
一、明代選用道士為樂舞生的動因
封建國家舉行重大吉禮儀式的場合本身具有莊嚴、肅穆的氣氛,符合此類儀式的要求方能求得神靈“眷顧”。與這類儀式的特質相應,衍生出區分吉禮儀式雅樂行為“潔”與“不潔”[2]的觀念,進而發展為區分執事者身份“良”“賤”的觀念,并以此禮樂觀念為依據,促成禮樂戶的定型。①
明代因襲元制,自立國之初就選用“非賤民”出身者為國家重大吉禮承應雅樂。與元代僅用儒學出身者為禮樂戶的做法不同,明代開始選取修習道教的羽士充任樂舞生,并以之作為兩京、王府樂舞生群體的基本力量,這是一個重要的變化。
以道教羽士充任樂舞生自有其道理,然而該政策招致部分儒者的攻訐。出現矛盾之處主要在于對選拔標準的不同理解,即:國家制度認可道教羽士為樂舞生,但很多官僚士紳認為應當以儒生、民間俊秀子弟擔任樂舞生職責,甚至輕賤、貶斥羽流樂舞生。
鑒于明立國之初開羽士為樂舞生之先河,形成此后為明王朝諸帝遵循的“祖制”。故考察明太祖朱元璋的態度及做法,有利于理清明代選用道士為樂舞生的動因。
首先,選用道士為樂舞生,以之承應國家重大吉禮儀式的雅樂,不能等同于道教信仰。太常神樂觀設立之初,在《敕諭神樂觀》一文中,朱元璋明確表示認同“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理念,“法古之道依時以奉上下神祗……備樂以享上下神祗”。這么做的根本目的,是為了“開基守業”,而非單單追求道教崇拜——“朕設神樂觀……所以撥錢糧若干以供樂舞生,非效前代帝王求長生之法而施之然”[3]2-3。
其次,區分重大吉禮儀式場合太常雅樂行為的“潔”與“不潔”,進而注重區分執事者社會身份的“良”與“賤”。朱元璋認為,以“非賤民”身份的羽士執事于國家重大吉禮,有助于神靈賜福:“其于祀神之道,若或不潔則非為生民以祈福而保己命也。”[3]2
再者,作為開國皇帝,朱元璋的確表現出一定的崇道傾向。統治者對道教的尊崇,推動著明代樂舞生與道教羽士的聯合。朱元璋南征北戰之際,曾用道士張中為軍國大事參謀占卜,“占驗奇中”[4]7640。立國之后,又以道士冷謙為協律郎,審定禮樂:“元末有冷謙者,知音,善鼓瑟,以黃冠隱吳山。召為協律郎,令協樂章聲譜,俾樂生習之。”[4]1500洪武二十六年,因道士劉淵然“頗能呼召風雷”,遂召其進京,“賜號高道,館朝天宮”[4]7656。
最后,作為利用和控制宗教的措施之一,這也是選用道士充任樂舞生的重要現實原因。朱元璋從元朝覆亡的教訓中,認識到宗教人口過多給國家經濟造成的壓力,于是采取了較為嚴格的宗教管理政策。洪武年間,清整宗教,嚴格限制度牒的發放。以羽士作樂舞生既可加強對道教控制,又能充分發揮這部分宗教人口禳災祈福的“專長”。[4]1818
明初,一度曾選儒學學生為樂舞生,但是以學生為樂舞生需要額外增加經費編制,且一年之內多次祭祀、排練活動確實影響學業。返觀道士,該群體本身已得到國家法定待遇,不必為保障其科舉入仕再大傷腦筋,正好利用之。這在王府和地方官府也有明顯體現。
按洪武十七年(1384年)規定,王府樂舞生選自當地儒學生員:“洪武十七年九月,命各王府樂舞生俱于所在儒學生員內選用,仍命神樂觀選樂舞生五人往教習之。”[5]明太祖實錄:2544
自明宣宗宣德年間起,由于各地王府“每祭祀取郡邑諸生備樂舞演習,經旬有妨學業”,王府樂舞生原則上不再征用當地儒學生員。新建縣學教諭王來提出“宜以附近羽流充之”,“羽流”就是道士,這里的“設樂舞生自此始用”指的是用道士代替儒生充當樂舞生:“王來,……上疏言,寧府每祭祀取郡邑諸生備樂舞演習,經旬有妨學業。宜以附近羽流充之,不足則用護衛軍余子弟。禮部覆奏,如議。頒各王府著為例,設樂舞生自此始用。”[6]
至于地方官府,明孝宗弘治十二年(1499年),刑科給事中吳世忠曾提出“選樂舞生寄籍道觀”的建議。讓地方官府組織樂舞生“寄籍”于當地道觀,其待遇出自該道觀擁有的公田,充分利用既有資源,從而減少地方開支,這與直接征調當地道士可謂異曲同工。[5]明孝宗實錄:2772、2774
若組織儒學學生為樂舞生,考慮到定期排練、表演欽頒雅樂對學生學業的影響,進而為學生的仕途計,就要頒行相應政策。那些以儒學學生為樂舞生的地方,許多都有配套的保障措施。不過,在中央太常和各地王府樂舞生多用道教羽士的歷史背景下,地方官府征用當地道士戶為樂舞生,還是最簡單易行的辦法。在缺乏國家政策支持的情況下,如果沒有地方官員士紳的支持提倡,那些充任樂舞生的各地儒學學生,難免會為道教羽士所代替。
嘉靖年間以來,揚州府在樂舞生選拔標準方面出現的反復足以說明這個問題。“世廟末年”,“楚黃耿公”就任于揚州府。在他倡導下,選“童子端謹者”為樂舞生,并且在這些“童子”的入學問題上提供便利。[7]
然而,據崇禎二年版《文廟樂書》所記,揚州樂舞生后又改用道士充任。緣此,當時的揚州府地方官行文到府學,計劃再次選生員或儒童以代替道士。時任府學訓導的武位中明確提出,地方官府應提供優免差徭和直送府試的待遇,以吸引、鼓勵諸生參與:
時本府行文到學云:備查樂舞之繇及舞佾應八、應六,并今舞工何悉用下劣羽流以褻神明?欲以青衿或儒童易之。
仍免其本身差徭,及凡遇科歲之年,不必縣考,竟赴府試,以示優異。[7]
二、由選用道士樂舞生引發的矛盾
圜丘、太廟、社稷、文廟等壇廟畢竟不是道教宮觀,科舉出身的官僚群體內亦不能容忍有大批僧侶或羽士加入,故明帝選用道士樂舞生、甚至擢升道士樂舞生為朝廷高官[4]1818的做法,招致一輪又一輪的攻訐。這一矛盾,本質上是由樂舞生的職能引起的儒、道文化理念隔閡。明中葉以來,明王朝對道教“既崇且抑的雙重政策漸遭破壞,尊崇過濫的現象日趨嚴重”[8],由選用道士樂舞生引起的矛盾也愈發顯著。關于中央朝廷層面的矛盾沖突選列如下:
明憲宗成化年間,任命道士樂舞生出身的李希安為禮部尚書,此舉遭到非議。“后又令希安經筵侍班”,由于經筵講學向為儒者事,故道士樂舞生出身的李尚書被認為不宜參與侍從。在廷臣的反對下,“經筵侍班”事件以皇帝改變旨意而告終。[9]
明孝宗弘治九年(1496年),禮科右給事中胡瑞上疏言事,他的觀點非常有代表性。但是,皇帝以遵循祖制為由,駁回其建議:
禮科右給事中胡瑞疏言:……岳鎮海瀆等祭,祭之至重者也,而三年一次遣祭,乃委之神樂觀樂舞生。太常寺掌郊廟之大祀,而為卿者,乃邪說诐行之崔志端;鴻臚寺掌朝廷之大禮,而職其事者乃不學無術之賈斌。伏望皇上特廷臣計議,……岳鎮海瀆之祭,改遣各衙門見任官或辦事進士以行。崔志端、賈斌二人放歸田里,別選賢能以充其任。庶朝廷尊重,祭祀嚴明,禮樂明備,以成當代之典也。
上曰:奏樂遣祭皆舊制,給事中何得為此言?所奏不允。[5]明孝宗實錄:2123-2124
胡瑞的上疏嚴詞斥責了時任太常卿的崔志端,究其原委,根源仍在于崔的道教羽士身份。崔志端以道士樂舞生積官升任太常卿,[5]明武宗實錄:2304弘治十七年(1504年),升為禮部尚書。針對崔志端任禮部尚書,朝野頗有微辭,皇帝仍引用舊例予以駁回:“弘治十七年正月,以道士崔志端為禮部尚書。志端,……歷官太常卿,至是驟擢尚書。言官以志端羽流,不宜清秩,抗疏力爭。上曰:‘先朝有之。既擢用矣。不聽。”[10]
明世宗嘉靖年間,文學家王世貞總結了至當時為止,以太常道士樂舞生任高官的情況:“禮部尚書蔣守約、李希安、崔志端,工部尚書陳道瀛、徐可成,禮部左侍郎丁永中、金赟仁、師宗記以太常神樂觀道士,然皆不繇太常寺。”[11]
對于道士樂舞生出任禮部尚書,時有調侃語曰:“禮部六尚書一員黃老,翰林十學士五個白丁。”[12]
儒臣的異議,不僅止于道士樂舞生出任高官一事。以道士樂舞生執事于圜丘、太廟、社稷、文廟等壇廟,同樣引起部分儒臣的強烈不滿。出于儒、道信仰的隔閡,他們把出身“非賤民”的道士樂舞生視為異端、“邪人”,提出道士樂舞生“不宜事郊廟,不當用,不知禮,不曉攻”,建議不用道士,另選“非賤民”出身者充任樂舞生。嘉靖十五年(1536年),因應儒臣對于選用道士為樂舞生的詰責,明世宗朱厚熜搬出開國皇帝朱元璋的舊制,以進士“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神”為由回絕了儒臣的建議。在朱厚熜看來,樂舞生的道士出身符合國家重大吉禮儀式“取其潔”的要求,能夠令神靈賜福,完全有資格為祭祀典禮供事。
上降敕問翰林科道官曰:朕惟為國以禮,蓋大典也。恭惟皇祖用事郊廟,供役之人曰樂舞生,置神樂觀取其潔也,庶乎可以奉神之役也。然直謂之觀,即今宮觀耳,況嘗于是觀出醴泉焉?其生本道士也。夫何近來文臣以為邪人,不宜事郊廟,不當用,不知禮,不曉攻,當專任以進士,別取以供樂舞,此輩悉宜除之?然進士委孔圣之徒,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神?曰事人者,有卑幼事尊長、子弟事父兄,唯臣事君禮為重焉。故孔子過君,虛位色勃足躩,何其教人深切也![5]明世宗實錄:3944
也有對此持較和緩立場者,如供職于禮部祠祭清吏司的大臣張敔,在其著作《雅樂發微》中對道士樂舞生持接納態度。但是,通過張敔對道士樂舞生“名隸道籍,不齒士類”,以及“儒冠青袍美其名號”等表述,仍可感到隱現于其中的儒、道文化理念隔閡。
屠沽之流用以接神,則求降福,難矣!我國家深懲其弊,郊廟舞員以道士為之,其去市井之蕞陋者有間。然名隸道籍,不齒士類。臣愚以為,宜選道士資質俊秀、年十五以上至三十者隸太常,教以禮樂,儒冠青袍美其名號,優其廩餼。服役十年之后,課其優劣,於太常樂職內量授一官。則人皆以為榮,而其事重矣。[13]
關于修習道教之樂舞生參加科舉考試的問題,由出身道士樂舞生的“侍讀學士拜祭酒陳鑒”個案可知,“雖幼從羽衣,長即儒服,變墨崇正亦可尚也”[14],這種表述已經明確體現出對道士樂舞生的輕視態度。實際上,允許道士樂舞生參加科舉考試的政策在儒、道文化理念隔閡的背景下,不受廣大儒臣士紳的歡迎。嘉靖年間,對廷臣涉及太常道士樂舞生奏疏的議處,禮部尚書夏言說得明白——“前件看得:樂舞生系道士選充,祖宗成法因其出家清凈,故用之專習樂舞以事郊廟神靈。今神樂觀道士不為不多,即使廟成,足備供用,不必廣收。至于讀書科舉,自有民間俊秀,何用求之于此?所據前議亦為浮泛。”[15]
類似的矛盾在地方一級體現得更為明顯。如陜西西安府,以當地道士充任樂舞生竟被視為“禮樂不備”的標志,遂致“諸生恥與伍”。當選拔“童子”并給與其入學便利后,才出現“民秀樂從”的局面。[16]再如南直隸揚州府,前文所述揚州府在樂舞生選拔標準問題上出現的反復,從另一方面反映出不同文化理念之間的隔閡。《文廟樂書》作者武位中的觀點雖不免偏激,卻集中體現了地方一級在選拔樂舞生標準上的矛盾。他認為道士樂舞生“下劣”,以之為祭祀執事將會“褻神明”,在表演質量方面,“羽流登奏則律呂無憑,舞蹈則手足莫措”。武位中主張改用儒學生童充任樂舞生,為支持自己的觀點,他甚至把朱元璋的政策曲解為“一時權宜”:“太祖高皇帝命道童俊秀者充樂舞生,亦一時權宜焉耳。”[7]
與道士樂舞生相比,選用地方生童顯然不會招致官紳士人詬病。如山東青州府等地,都是直接以儒學生童為樂舞生,僅請道士樂舞生來教習。[17]明孝宗弘治年間,作為邊關重鎮的山西大同府請求皇帝欽頒太常雅樂。至于樂舞生,大同巡撫李敏明確要求選用大同府當地的儒學學生。隨后,皇帝下詔,準其所請。[18]
再來看各地王府的選拔樂舞生標準,似有“折中”之意味。從明英宗正統年間以來部分王府的樂舞生選拔情況,可知當時王府樂舞生的人員構成。這里有一個共同點,王府樂舞生群體由兩部分人員構成,其一為道士身份者,其二是“考退”之儒學生員。
明英宗正統七年(1442年)九月,地處寧夏衛之慶府:
慶王秩煃奏:本府春、秋二祭以軍余武夫充樂舞生,琴瑟塤篪之不辨,干羽舞蹈之莫知,如此而望其諧八音以和神人,難矣!乞于附近宮觀道士道童內選充,每遇祭期,預送奉祠所演習。事下禮部議謂:慶府去各州縣遼遠,往還人難。今在城寧夏等衛見設儒學訓誨軍生,其令于諸軍生內選用,祭畢復學肆業。從之。[5]明英宗實錄:1929
明英宗天順元年(1457年)八月,地處湖廣寶慶府武岡州之岷府:“岷王徽煣奏:本府額設樂舞生一百二十人,今止有六十人,每遇祭祀或有事故,缺人供事。乞將附近府州縣宮觀道士、道童及各學考退生員選補,以足其數。從之。”[5]明英宗實錄:6033-6034
明英宗天順三年(1459年)五月,地處山西潞安府長治縣之沈府:“沈世子幼學奏:凡遇春秋祭祀,缺樂舞生供用。上命禮部轉行山西布政司,于所屬州縣宮觀有度牒道士道童及考退增廣生員內選與之。”[5]明英宗實錄:6410
明武宗正德四年(1509年)八月,地處山東兗州府之魯府,強調王府樂舞生的選拔標準是優先選用道士,其不足者方可用“黜退生員”補充。這里涉及部分王府濫納平民、中飽私囊,致使樂舞生超編的舞弊現象,矛頭所指首先是魯王府:
禮部議覆濟寧州致仕訓導張紹奏,各王府樂舞生、禮生濫將民丁僉補,且僣用儒巾,宜通行天下王府務遵原額。樂舞生先于有牒無犯道士、禮生于附近相應人戶選補,不足則各以黜退生員補之,不許踰額。祭祀時許用禮服,余日仍初服,不許輒用儒巾。如富民額外營充,依律問擬。長史等官縱容不舉,聽各巡按御史參究。從之。[5]明武宗實錄:1207-1208
金、元以來,按照社會身份的“良”“賤”區分原則形成的禮樂戶群體,是祭壇之上,太常雅樂的基本承載者。明代樂舞生內部主要有羽士和儒者之分,當部分官紳士人對道士樂舞生大加詬病之時,還應認識到這些道教羽士或親身表演,或承載教習,對明王朝自中央到各地方太常雅樂的有序施行發揮了積極的作用。
禮樂戶的基本職能,不可避免地使道士樂舞生陷入備受責難的窘境。明洪武四年(1371年),禮部奏定釋奠先師吉禮用庶民子弟為樂舞生。其時,朱元璋的表述,體現出對祭祀先師孔子之吉禮儀式所用樂舞生身份的顧忌:“樂生六十人,舞生四十八人,引舞二人,凡一百一十人。禮部請選京民之秀者充樂舞生,太祖曰:‘樂舞乃學者事,況釋奠所以崇師,宜擇國子生及公卿子弟在學者,豫教肄之。”[4]1296
既然選用道士樂舞生可以降低官府維護費用,中央朝廷的太常神樂觀又率先垂范,為什么還會招致部分官紳士人的異議,為什么各地還在自發籌資、招募學生充任樂舞生呢?矛盾的存在,本質上是由樂舞生的職能引起的儒、道文化理念隔閡。以地方官府而論,這一層面樂舞生的主要職能是服務于文廟釋奠吉禮。在各地祭祀儒教宗師的莊嚴場合,以修習道教的不同信仰者執事其間,怎能不引發異議呢?終明一世,在曲阜的孔府樂舞生不用道士充任,恰恰是由于作為闕里祖庭、儒家“圣地”,如使用道士將突破“底線”,激起士人不滿,這與統治者推行禮樂教化、維護社會穩定的初衷顯然是相悖的。
自北宋后期選生員習大樂以來,歷金、元兩代,以儒學學生為太常雅樂執事的觀念沿用已久。明代選用道士樂舞生離不開皇帝的支持,改用道士可以降低官府維護費用。當統治者觀念改變后,雖然同為“非賤民”,道士出身的樂舞生卻仍免不了被儒學學生、庶民“俊秀”所取代。針對道教羽士充任樂舞生問題的爭訟延續至清代,直到雍正帝下令地方官府樂舞生用道士者“悉行裁革”[19],乾隆帝申斥“二氏異學……成何體制”[]卷524:1043-1044,才終告塵埃落定。
三、“改羽為民”與清代的樂舞生
清代樂舞生包括京師的太常樂舞生和地方一級的樂舞生,樂舞生的社會身份皆屬于“非賤民”。與明代相比,“改羽為民”是清代樂舞生身份特征的最明顯變化。自“改羽為民”之后,清代太常樂舞生呈現出民、道兼有的人員組成結構,各地樂舞生則基本來自平民子弟。
(一)太常樂舞生選補標準的轉變
清初沿襲明制,主要以太常神樂觀所轄樂舞生執事于中央朝廷的重大吉禮儀式,太常樂舞生仍由道教羽士組成。乾隆年間之前,太常樂舞生如有出缺,以神樂觀官員家中道童及樂舞生家中道童遞補。
順治元年定……凡樂舞生缺出,即於觀內官員家道童內選補。[20]卷528:1087
原定,太常寺神樂觀設樂生一百八十名,文舞生、武舞生各一百五十名,執事樂舞生九十名。其缺由本觀提點、知觀,及協律郎、贊禮郎、司樂、奉祀、祀丞等官家內道童,及承充樂舞生家之道童內挑選充補。[20]卷1059:587
太常樂舞生的選補標準至乾隆年間發生轉變。乾隆七年(1742年)諭,禁止太常寺樂員習道教。[20]卷524:1043-1044乾隆八年奏準,如太常樂舞生出缺,以民籍人員補充。[20]卷1179:751
之所以說發生轉變的是選補標準,原因在于自乾隆年間以后,太常樂舞生之中仍有修習道教者,民籍人員遇“樂舞生出缺”,方可充補。嘉慶十三年(1808年),太常官員向皇帝奏稱,當時的太常“樂舞生一半居于其內,一半寓于城內外之各廟宇”[21]仁宗實錄:602。這足以證明乾隆年間的敕令對太常樂舞生身份轉變的影響是局部的,而非全部。自“改羽為民”之后,清代太常樂舞生呈現出民、道兼有的人員組成結構。
從20世紀50年代末的采訪實錄中可知,直到清末,太常樂舞生之內仍有修習道教者:“有一位自稱神樂觀樂舞生后裔的道長名叫劉之維,自言其父師即正陽門關帝廟的監院,是清末神樂觀的世襲樂舞生,清亡后樂舞生廢除,劉之維皈依道教正一清微派。”[22]
(二)地方官府樂舞生的身份特征
康、雍、乾時期,清王朝對前明地方官府樂舞生用道士的做法“悉行裁革”。如康熙年間的浙江杭州府和雍正年間的江蘇江寧府:
我浙釋奠樂沿明制,舞用羽流,聲容不協。康熙二十九年,大中丞張核考典制,改用樂舞生,移咨曲阜聘師教習,聲容至是乃備。[23]
雍正六年……南省江寧府舊以神樂觀道士充當樂舞者悉行裁革,另選身家清白儒童為佾禮生,給與衣頂,免其府縣考試,送院考,入泮隆其儀文,以興禮樂雅化。[19]
清代地方一級樂舞生選自平民俊秀子弟的原則得到確立。選拔平民俊秀子弟充任樂舞生,其未染其他信仰的“純正”身份是確定無疑的,不會引起官紳士人的異議。
雍正十二年奏準,通行各省,將現在樂舞生詳加考驗,擇其實系本籍俊秀子弟、通曉音律、嫻習禮儀者,仍準在留。[20]卷528:1087
十三年題準,春秋祭祀例用樂舞,應慎重揀選充補。令各該州縣會同教官,將現在樂舞生詳加考驗,擇其實系本籍俊秀子弟、通曉音律、嫻熟禮儀者,仍行存留,飭令勤加演習,務使熟習禮儀……乾隆五年奏準,各省府州縣學樂舞生……令各州縣會同教官,考選本籍俊秀子弟、通曉音律、嫻習禮儀者,方準充補。[20]卷392:378
(乾隆八年)奏稱:嗣后樂舞生,州縣官于應考童生內略知文義者選取。學臣按臨時,飭提調官考驗充補。若目不識丁濫選者斥革,該州縣教官參處。從之。[21]高宗實錄:556
由明代多取道教羽士為樂舞生,到清代中央、地方兩級樂舞生來源的轉變,有賴于清王朝統一政令、制定保障政策,這一點在地方官府層面表現得尤為明顯。清王朝下發敕令,明確規定地方一級樂舞生的來源、考試、選補標準。考慮到承應當地吉禮雅樂可能對學業有所影響,國家政策對地方一級樂舞生的入學、考試問題特別給與傾斜,從而減輕了各地雅樂執事者的顧慮。
從羽士到儒者,明清樂舞生群體構成的變遷,反映了國家禮樂觀念的微調,以及不同文化理念之間的隔閡。清代“改羽為民”的根本原因在于明清易代之后,清王朝統治者觀念的改變。乾隆帝已認識到由禮樂戶的職能范圍引起的儒、道文化理念隔閡,在乾隆七年的諭旨中,指出儒、道“二氏異學”,太常樂舞生的職責本應是專為國家重大吉禮執事,然而太常的道士樂舞生們閑暇時卻外出為民間齋醮作法,這顯然是不可容忍的行為:“又聞向來太常寺樂員,系道士承充。夫二氏異學,不宜用之朝廷。今乃令道士掌宮懸、司燎瘞,為郊廟大祀駿奔之選,暇日則向民間祈禳誦經以糊其口,成何體制!”[20]卷524: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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