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這個讓我贏了一杯免費咖啡的“知識點”在我那個年代的中學世界地理課本里就白紙黑字地寫著,只是不怎么被考到,大約也就沒什么人關注罷了。咖啡原產地雖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如今不時興講“黑非洲”,有政治不正確之嫌),但當地的咖啡文化并不發達,我在埃塞和剛果(金)這兩個非洲咖啡生產大國,很少見到街頭大眾化的咖啡館,而“接不接地氣”則是咖啡文化是否濃郁的鮮明標志。
在我中國國內的家中至今存放著一罐原產地剛果(金)的咖啡豆,是我還在上大學時(1990年),借調去那里擔任建筑公司翻譯的中學法語老師回國后帶給我的禮物,本來是兩罐,但那種“古色古香”的鐵皮罐頭我實在懶得找開罐器去打開,等六七年后打開一罐,里面的咖啡豆已經“石化”,怎么煮都難以下咽,于是未曾打開的那一罐也就成了“收藏品”。

咖啡的神奇之處就在于,它那深淺不一的焦香氣在幾個世紀里傳遍了全世界,不分高低貴賤,沒有等級差異。
撒哈拉以南非洲工業較落后,就連技術含量不高的咖啡加工業也是如此,當地品牌的咖啡大抵就是這種最古老的罐裝或散裝咖啡豆,速溶咖啡且不多見,如今流行的那種精品烘焙咖啡則更是奢望。在大多數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咖啡還是一種“高消費”,高檔酒店、高檔餐廳等是找到咖啡館、咖啡座最容易的地方,但缺少非洲風情。比如在西非國家多哥,最出名的咖啡座在市中心“二月二”酒店大堂一角,可咖啡卻帶有很濃厚的北美風味——大杯,奶、糖自己加。
非洲大陸其實有一些城市擁有令人羨慕、風格獨特的咖啡文化,比如北非和西非交界處的摩洛哥城市卡薩布蘭卡,比如突尼斯的非斯,而我印象最深刻的,則莫過于曾號稱“白色巴黎”的阿爾及利亞首都阿爾及爾。
到阿爾及爾不去咖啡館坐坐,實在太可惜了。這里鬧市區的咖啡館幾乎都有近百年的歷史,裝飾、器皿大多保留了殖民時代的特色,精致的瓷奶壺、漂亮的白銅雕葡萄花糖罐,和帶托盤的瓷杯,加上店主一口比當地其他人純正很多的法語,恍惚間會讓你覺得真的到了巴黎。叫一杯摻奶的“大咖啡”,配上一碟同樣法蘭西口味的甜點,你便可一面聽著鄰座沒完沒了的高談闊論,一面和當地人一樣,篤悠悠地消磨掉仿佛永遠也消磨不完的時光。
不過這并非最純正的阿爾及爾咖啡文化——真正的咖啡文化在每條大街小巷。因為在阿爾及爾,幾乎每條大街小巷都至少有一座咖啡館。

來自印尼的貓屎咖啡,經過手沖工藝后會產生特別的色澤和香味。
“真正的”阿爾及爾街頭咖啡館裝潢簡單、門面狹窄,通常都有一個大玻璃櫥窗。有的咖啡館沒有座位、或只有固定的高腳座位(即離地面很高、只有一根固定在地面上的鋼管座位腳的“吧臺座”),只有放糖罐的桌子,供應的咖啡品種則只有“小咖啡”一種;而另一些咖啡館有“正常”的桌椅,供應的咖啡品種至少有“小咖啡”和“大咖啡”,也會供應一些自制的小甜點。
說到這里就要提“大咖啡”和“小咖啡”了。
阿爾及爾人口中的“大咖啡”,是指用大瓷杯裝的咖啡,味道較淡,可以加糖和奶,一般只在早餐、夜宵或下午茶時喝,和早餐、點心一同享用,一位熟識的當地朋友稱,“大咖啡”只有那些外國人和在國外住慣了的當地人才會比較喜歡,地道的本地人是將之視作“飲料”而非咖啡的。
這里的主流咖啡、甚至不妨說“主流飲品”,是源自意大利的高壓蒸汽咖啡“ESPRESSO”,用一種造型奇特、體積巨大的立式蒸汽咖啡機一杯杯壓出來。
這種咖啡有配套的咖啡杯,是一種只有中國尋常白酒盅大小、沒有任何修飾的質樸玻璃杯,每杯咖啡通常只有淺淺的小半杯(按照咖啡館老板的說法“喝多了會醉的”,筆者的領導曾一次喝了4杯“小咖啡”,結果到第二天下午都渾身不自在)。喝“小咖啡”通常不加奶,糖則隨意加或不加,價錢絕對便宜(我2003年在阿爾及爾常泡咖啡館時,每杯“小咖啡”只賣15-25阿爾及利亞第納爾,約合人民幣兩毛多或三四毛)。盛上淺淺的小半杯,一面看報或和熟識的人閑聊,一面攪拌入白砂糖,和著且苦且甜的獨特味道,慢慢地咽下,是當地人打法閑暇的最常見方式。我在阿爾及爾工作時是一個住房項目的翻譯,因為語言便利,對當地文化、掌故也有了解,因此常常一個人踱到駐地附近的咖啡館,買一份報,要一杯“小咖啡”,有時再加一小塊蛋糕,和早已混熟的老板、伙計和常客們聊足球(許多常客都是球迷,老板的一個堂兄弟還踢過阿爾及利亞國家隊,墻上有他的照片),聊反恐(當時當地反恐形勢緊張,住處附近夜里經常聽得到槍聲),聊詩歌和流行歌曲,也聊我們正在蓋的住宅樓(常客中許多人是政府公務員,我們蓋的住房,其中一部分就是他們的宿舍)……在日復一日的閑聊中,彼此的感情也不知不覺地拉近了。
其實阿爾及利亞根本就不出產咖啡,,在法國人來之前,當地還沒有咖啡館。這里不論新區老區,都看不見巴黎常見的路邊咖啡座,據說,那樣會被認為不夠典雅。和地中海北岸不同,阿爾及爾除了市中心的CBD區和大學區,咖啡館里看不到女招待,甚至也很少看見女客,想要邊喝咖啡邊看美女,怕是找錯門了。
阿爾及爾依山傍海,一座座雪白的樓宇披山而下,直達蔚藍的地中海之濱。和每一座法國城市一樣,這里的街道是以一座座點綴了雕塑花壇的小廣場為中心,呈放射狀散開的,街道兩側是連綿不絕的法式樓宇,純正巴黎氣魄的騎樓,將人行道遮蔽得風雨不侵。
街上跑得多是法國車,許多還是60年代的老爺車,商店里放著曾經流行的法國老歌,電影院里最叫座的,也依然是法國的老片。雖然年輕人的法語已羼雜了濃烈的阿拉伯口音,但上了年紀的人,卻仍能用地道的巴黎或馬賽腔與你攀談。
這座城市是驕傲的,他們絕不認為“白色巴黎”的稱號是一種贊美,反倒認為是污辱,為了表現阿爾及爾不再“法蘭西”,他們拆毀了一些別致的城雕,搗毀了法式大廈里幾乎所有當年留下的電梯,甚至廢除了“太法蘭西化”的紅綠燈,他們一度把“太法國”的城名也改作“賈扎伊爾”,不過幾乎每一個人都頑固地用“阿爾及爾”稱呼這座美麗的城市。這座城市濃郁的法國風情,也依舊在城中每個角落里回蕩,在每一個當地人的日常生活中留存,便如阿爾及爾人每天離不開的法式長棍和羊角面包般無所不在,也如城中數以萬計咖啡館中咖啡的芳香一般,飄越時空,悠然長久。
前面提到風靡阿爾及爾的“小咖啡”,真正的故鄉是隔著一個地中海的意大利。
如今中國也好,北美也罷,星巴克可謂遍地開花,許多人也因為星巴克的關系認識并愛上了“意大利咖啡”,意大利咖啡。找個座,要一杯,或看書或聊天,真是愜意得很。
實際上星巴克的所謂“意大利咖啡”,其和真正意大利咖啡的相似度,絕不會比擅長咕老肉、“左宗棠雞”的美式中餐和真正中餐間的相似度更高。
其實道地的意大利咖啡館,咖啡是要站著喝的,因為在意大利,遍布大街小巷的社區咖啡館根本不設坐位。
原來意大利人酷愛咖啡,因此咖啡館遍地開花,隨便哪條小巷都能找到好幾家;偏偏該國地狹人稠,寸土寸金,倘如此眾多的咖啡館統統設坐,既占地又費錢,著實劃不來,因此他們選擇了站著喝,反正正宗意大利蒸汽咖啡濃烈無比,提神醒腦,就算站會兒也不會覺得很累。
讀到前面文字的朋友都已清楚,意大蒸汽咖啡就是阿爾及爾人的“小咖啡”,意大利人叫它“ESPRESSO”,這個詞的意思是“快”,站著喝咖啡的好處之一也就是“快”:快要、快喝,快走,好給別人騰地。相應的,咖啡館的熟手伙計泡一杯“ESPRESSO”只需不到10秒,“快泡”的咖啡自然只有站著快些喝完才最合適。

北京的世知書屋內,經營不少由國外帶回的純正咖啡豆,并且極有收藏價值。
其實這種風俗不過60年歷史:制作“快”咖啡的機器,是1946年意大利人阿奇加夏發明的,如今卻成為該國獨特的民俗風景。 “快”咖啡一定要用小玻璃杯,淺淺斟上小半杯,初嘗者一天只能喝兩杯,否則心臟吃不消。
還要提醒大家,正宗意大利咖啡是不加奶的,加奶咖啡只有在兼賣早餐的鋪子里有售,這些鋪子都有坐位,但意大利人多認為,它們其實算不得真正的咖啡館。
星巴克咖啡的發源地美國,是又一個本身不產咖啡、卻到處傳播“咖啡文化”的國度,它的誕生地是美國西北海濱城市西雅圖。
其實西雅圖人的首選咖啡館并不是每一間都“長得差不多”的星巴克連鎖店,而是“特色咖啡館”。這里擁有許多各具特色的百年老店,和花樣百出的各種咖啡飲品,按照當地人的說法,西雅圖潮濕的空氣中,無時不刻彌漫著咖啡的香氣,所以品評這里的咖啡不但要用嘴,更要用鼻子和心。
可如今光用這些怕又要落伍了,如今在西雅圖,有一些咖啡是需要用眼睛來喝的。
西雅圖南郊車水馬龍的“太陽神”大街,一家名叫“甜點”的咖啡廳生意火爆,客人絡繹不絕。要說咖啡本身,似乎沒什么特別:一大紙杯普通咖啡售價3.5美元,可以堂吃也可以外賣,如果買20美元一張的預付卡可以享受5美元折扣,僅此而已。如果單是這些,怕無法吸引口味刁鉆的西雅圖人特別光顧,要知道這個咖啡都市里,幾乎每個社區都有好幾家不錯的小咖啡館。
關鍵在眼睛,這里的咖啡主要是用眼睛喝的。
今天是星期五的夜晚,是“兔女郎日”,咖啡館里幾個性感的女侍應生上著粉紅色的兔女郎裝,下穿輕薄透明的花邊絲綢短褲,眉尖輕挑,雙目放電,扭著婀娜腰肢,嫻熟地在只有20個座位的廳堂間穿梭,或是一邊給你送上外賣,一邊奉送一個甜甜的媚笑,您說,該有多少男人,被這用眼睛喝的咖啡撩撥得把持不住,乖乖解開原本捂得嚴嚴實實的錢包?
這些衣著性格的咖啡女郎性格活潑,動作麻利,招呼熱情,而且記心特別好,只要光顧過一次,聊過幾句天,下次再來,她多半會一下叫出你的名字甚至昵稱,為你額外送上一兩句甜言蜜語,讓你覺得她對你另眼相看,服務特別(其實一個子兒也不會少花);當然,如果你需要,她也能在察言觀色后裝作完全不認識你,讓別人以為你以前從沒來過這兒。
咖啡女郎們這樣勤快也是沒法子,她們的工錢很低:按小時算,每小時只有剛到華盛頓州最低工資標準的幾塊錢,想多賺些,只能拼命討好那些主顧,讓他們心甘情愿多掏小費。至少現在看來她們混得不錯,每小時能掙差不多80美金,趕上生意好時,最多能掙到180美金。當然,老板掙的才是大頭。
和西雅圖大多數咖啡座一樣,這里可以看付費衛星電視,也可以免費無線上網。對于網上流傳,這是間“情色咖啡館”的說法,老板和咖啡女郎們不屑一顧:這里和所有咖啡館一樣,都是靠賣咖啡賺錢的,咖啡的價格也決不比星巴克更貴,而且,“甜點”地處鬧市,燈火通明,櫥窗透亮,而且外賣比堂吃更火爆,可不是出賣色相的“不正經”場所喲!至于咖啡女郎們火爆的裝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么,大部分男人都愛看漂亮女生,我們只是比較坦率罷了,再說,又不犯法”。
的確不犯法。華盛頓州規定,只要不露臀、露乳,服務行業雇員穿怎樣的制服都是合法的,因此有些同行穿得更出格,甚至讓咖啡女郎身著三點式泳裝街頭招呼外賣。
2002年夏天,西雅圖北郊賭場邊的“牛仔女郎”咖啡座因生意清淡,在客人建議下將每周三定為“比基尼日”,每逢這天讓咖啡女郎泳裝待客,結果效果生猛,日營業額從每天200美金一路飆升到800美金,引起眾多仿效者,而且不但周三,幾乎每天都有“女兵日”、“女學生日”、“女妖精日”等主題,當然,這些服裝一律是不夠尺寸的“勤儉節約版”。如今在西雅圖城市周邊這樣的咖啡館已經很多,“甜點”只是其中之一,始作俑者“牛仔女郎”,更已發展到6家分號。
有趣的是這些店鋪大多在城市周邊娛樂場所或高速公路旁,做的主要是所謂“夜店”生意,早市和白天仍是其它“規矩”咖啡館的一統江山。想想也是,甭管合法不合法,一個男人逛這樣的地方,老婆知道肯定是不怎么舒服的(筆者就只能悄悄溜去看個新鮮),熟悉的朋友看見也不免有些尷尬。也許因為這些緣故,盡管“甜點”外賣用的“紅唇”紙杯很漂亮也很有特色,但多數買外賣者還是寧肯選擇普通紙杯,同樣,買7杯以上奉送的“甜點”T恤或掛歷也往往被客人謝絕:這種罪狀銷毀還來不及呢,還拿家去?
因此雖然有傳說,當地其它咖啡館對它們的沖擊憂心忡忡,但大多數同行實際上并不十分在意:這些夜店放棄了生意最穩定的早市,又遠離白天生意最穩定的市口,還忽略了職業女性和家庭這近乎“半邊天”的生意群,不啻自廢了一半武功。美國以前出現過“比基尼洗車”,日本更早在80年代就玩膩了這類咖啡女郎的把戲,都是曇花一現后趨于冷淡。當然,太太們對這些場合還是很緊張的,照她們的看法,咖啡只消用嘴、鼻子和心來喝就足夠,眼睛還是用來干別的更好。
在加拿大,提到咖啡和咖啡館,人們會立即報出Tim Hortons這個名字,加拿大“城里人”早高峰的經典形象,就是捧一杯Tim Hortons咖啡和用Tim Hortons紙袋裝的甜甜圈,匆匆走進上班的寫字樓。
對于加拿大人,Tim Hortons絕不僅僅是隨處可見的連鎖咖啡館,更不僅僅是咖啡、焦糖和甜甜圈,這是上至總理、政要,下至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幾乎每個人每天早上出門,邁進的第一間店鋪。許多人曾在家門口、校門口的Tim Hortons打了自己人生第一份小時工,進行了平生第一次正經八百的約會,更有不少人的冰球夢,是從這家創始人就是前冰球明星(Tim Hortons就是這位冰球明星的姓名)的連鎖店贊助的青少年冰球比賽開始做起的。正因如此,Tim Hortons被許多加拿大人稱作“國民咖啡館”
曾幾何時,這個令加拿大人感到親切、自豪的名字,被美國快餐品牌WENDY收購,外遷至美國特拉華州。2006年Tim Hortons和美國“后媽”分道揚鑣,不知令多少加拿大人牽腸掛肚,揪心不已。2009年9月22日,Tim Hortons股東們決議“回家”,將公司回遷至安省奧克維爾,消息傳出,不僅許多國人激動不已,時任加拿大聯邦總理哈珀也在百忙中抽出時間,親赴奧克維爾總店“站臺”,歡呼“Tim Hortons回家了”。

世界最大星巴克門店、同時也是星巴克的第二家咖啡烘焙工坊落戶上海。在上海烘焙工坊,顧客可以親眼見證一顆顆綠色生豆經過細心烘焙,通過天頂“咖啡交響管”落入吧臺儲豆罐,最終被制成一杯杯香醇咖啡的全過程。
然而咖啡尚溫,加拿大人的“國民咖啡館”又“離家出走”了:2014年8月26日,美國快餐連鎖大鱷“漢堡王”以總計115億美元的高價,收購了“回家”不過5年半的Tim Hortons。
當然,這次教義在賬面上是稅負倒置,美國人付出的價錢,甚至比許多Tim Hortons的期望值還要高,在“回家”的幾年間,Tim Hortons干得不錯,各項財務數據、指標都顯得很健康。盡管傳聞中漢堡王將因避免雙重征稅,而把總部從邁阿密搬遷至加拿大的說法未必屬實(已被漢堡王方面否認),但Tim Hortons的總部仍然留在奧克維爾,算是給加拿大人留下一些顏面。
可對于視Tim Hortons為“加拿大人的咖啡館”的人們而言,這不過是聊勝于無的一點點安慰——即便在前一次“離家出走”后,奧克維爾的“娘家”也象征性的留著,但誰都知道,Tim Hortons又已不再是加拿大人自己說了算的品牌了。
為什么會這樣?
相較于美國,加拿大聯邦、省兩級政府針對企業的稅賦依然偏高,對企業的扶持力度也依然相形見絀,這不僅導致加美邊境加方一側許多人寧可驅車過境購物,也不愿就近消費,以免付出更高價格購買同樣商品,也讓許多耳熟能詳的加拿大品牌外流,如ATI被美國AMD買走,Target則收購了Hudson Bay旗下所有Zelles門店(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借收購Zelles高調進入加拿大市場的Target只撐了不到兩年就“敗走美利堅”),與之相比,Tim Hortons的再度“離家出走”,至少暫時無需改變自己的精英范圍、模式和風格,已算不幸中之大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