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靜宜女士1942年生于北京,1984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是北京通州民盟支部的創立者之一。作為工藝美術大家,她的花絲鑲嵌作品傳承了優秀的民族文化,又富于獨創性,斬獲了多個國際大獎,被評為“高級工藝美術師”,還被授予“北京市一級工藝美術大師”的榮譽稱號。她的榮譽來自于作品,而她的作品則來自于對生命的感受與體驗。
對于藝術家而言,體驗看似簡單,但其實是一個復雜的過程。面對一件清代的花絲鑲嵌作品,我們所看到的是一件定型的“器物”,而藝術家看到的是一部歷史。作為一種器物,它的造型藝術也好,材料也好,都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經歷了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階段,有著“初創、演進、定型、嬗變、傳承,再嬗變”這樣一個過程。由此可見,藝術有著龐大的根系,它的一部分脈絡在歷史當中,一部分則在藝術家的靈魂中。
沒有傳承,藝術就沒有根底;沒有嬗變,藝術就沒有出路。只有在傳承的基礎上嬗變,民族藝術才能真正成為世界的藝術。
以下是筆者與白靜宜女士的訪談。
“您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藝術的?”我問道。
“我從小就喜歡美術,喜歡畫畫,我一直想做一個畫家。”她說。
“那您怎么走上了傳承花絲鑲嵌這條路呢?”
“我中學的時候考的是北京的鐵路子弟一中,因為我父親在鐵道學院工作。當時的社會環境是這樣,鐵路系統的子弟一般也都在鐵路院校學習,畢業之后也在鐵路工作,因為待遇好。為了將來生活有保障,我父親希望我也照著這個路子來走。但我喜歡畫畫,自個兒轉到了五十六中學美術。為此,好像我父親還打過我一巴掌。
在五十六中的時候,我逃過一次學,那也是我唯一的一次逃課。有一天,展覽館搞了個俄羅斯油畫展,我中午在學校吃完飯以后,把書包往課桌斗里一塞,就去看畫展了。正好中央美院的老師帶著一隊學生,一邊看一邊講,我也跟著聽,聽完了出來一看天都快黑了,我這才想起來下午沒去上課,結果被老師好一頓批評。”
“您還記得看過誰的畫嗎?哪幅畫讓你印象最深刻?”我問道。
“列賓,還有列維坦。列賓和列維坦描繪俄羅斯自然風光的畫,太令人激動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幅黑人女性的肖像畫,我不記得是誰畫的了,但是那幅畫給我印象太深刻了。畫的是一位黑人女性的裸體,戴著黃金首飾,她的皮膚和黃金形成強烈的對比,太美了!”
“您這么癡迷油畫,怎么又進入工藝美術學校了呢?”我問道。
她笑了,用一種戲謔的口吻說:“我這是誤入歧途。”
“誤入歧途?”我疑惑地重復了一句。
“哈哈哈”她大笑起來,“我不是一直想考美院嗎?當時工美招生,我就問招生的老師‘畢業后能不能考美院’,他很肯定地告訴我,能啊,當然能。就這樣,我就上了工藝美術學校了。我的啟蒙老師是著名工藝美術家常沙娜和李宗禹,因為我繪畫有根基,學習好,所以老師就讓我當‘科代表’。就這樣,我就走上了這條路,所以我經常跟人說,我這是‘誤入歧途’。”

白靜宜作品《祖國頌》
“在珠寶設計上,您是怎樣把傳統與現代結合起來的呢?”
“首先是傳承。比如我設計的這個捧盒,主要是傳統元素,它有個名兒,叫‘百事和合’。
“它本身呢,其實是一個實用器,形制不大,可以捧在手上,用來裝東西,糖果呀,糕點呀,都可以。它整體是用金絲編成的,盒頂上是一個圓圈,中間用金絲編成網狀,網上編了一朵立體的百合花,花蕊鑲嵌了紅珊瑚,花的葉子是點藍,用的都是傳統工藝。這就是一個傳承性的作品,它本身取材于一件宮廷用器,是造辦處制作了給皇帝御用的器物。但現在,它已經成了一個純粹的藝術品了。最初搞設計的時候,國內沒有那么多資料,沒有相關的書籍雜志,更不可能有現成的圖片參考,所以我就去承德離宮、北京故宮觀摩、寫生,一次又一次地臨摹。幾個月下來,故宮所有的展館我都非常熟悉。后來我們在香港搞過一次工藝品展覽,非常轟動。為什么會轟動,因為傳統工藝有了傳承。比如我設計的一件宮燈,有人說‘你那件是清宮的’,我說不是,首先材質不同,其次工藝不同。那它哪兒像呢?是傳統元素。它本身是一個完全現代的東西,但是汲取了傳統的造型元素,這就是把傳統與現代結合起來。”
“您用傳統工藝設計過現代藝術作品嗎?”我說。
“有的。我做過一件‘長鼓舞人’,先去民族歌舞團看演員們跳朝鮮族長鼓舞,回來后我也學跳這個舞,體驗舞蹈的節奏、律動。有感覺了,我就用泥巴先做一個造型出來。”她說這件事的時候,找到了兩張老照片給我看,其中一張就是她跳長鼓舞時的留影。盡管照片已經發黃,然而青春之氣四溢。
“我本人呢,喜歡跳舞,喜歡唱歌,動作、節奏,我都能拿捏準了。在歌舞團看表演也好,在人藝看話劇也好,主要還是看。體驗那種氣氛,藝術給人帶來的震撼感,非常重要。我去敦煌、晉祠,很少拍照,都帶著畫筆現場畫。找到和藝術面對面的感覺。”她說。
“哲學家杜威說過一句話,藝術即體驗,您還為設計哪些作品去體驗生活呢?”
“相當多。比如上世紀90年代的時候,我已經退休了,單位領導讓我帶幾個技術工人去‘湖南進出口總公司’,我在那里設計過兩件大型作品,其中一件是《單峰金駝》,為了搜集資料,我專門去了阿拉伯國家。”她拿出一大疊照片給我看,是她在迪拜拍攝的單峰駝的各個角度和細節的照片。
“我做一個東西,總是要搞透徹了,真正對這個東西有體驗。造型藝術,一定要多看,多搜集。你看這個東西(她指給我一個變形的圖案讓我看),你說它是傳統的?古代的?外國的?它都不是。它是藝術家綜合各種元素創造出來的一個東西。我們有很多傳統紋樣,其實有外國元素,它是通過絲綢之路進來,然后本土化了的東西。你看古代的那些工匠,他沒有上過美院,也不是經院派出身,但是他的造型把握得很好,這就是傳承和體驗。”
小聊片刻,白靜宜起身從柜子里找出一大堆自己設計的作品的圖片,向我介紹作品的背景,設計思路,娓娓道來,臉上流溢著幸福感。
“我感覺您身上有一種藝術的激情存在。”我說。
“我干了五十年了,還是喜歡這門藝術。我的學生有的不能理解,問我累不累。我告訴他們,做自己喜歡的事兒,是一種享受。我的作品當中,有我的生命存在。”
“您做東西的時候會有怎樣一種心境?”
“做東西,心要靜下來,就是這種心境。比如我要寫一篇文章,就要等晚上吃完飯,收拾完了,家人都睡覺了,我就一個人坐在那兒寫。我原來住在東門那兒的一個六層樓上,冬天沒有暖氣,我又不會生爐子,手腳都凍僵了,但我還是在那兒做東西,寫文章,因為那兒清靜,是個工作的好環境。”
“您為做好東西,有過什么故事嗎?”
“我年輕的時候連續工作時間最長的一次是三天兩宿沒睡覺,當時中國代表團去美國訪問,要趕做一個紀念幣,紀念幣正面是熊貓和竹子,背面是美國的麝香牛。做這個東西,點燃了我的激情。做完了,我覺得很開心。那時候年輕,做東西會上癮,停不下來。”
“上癮,這個詞太準確了。”
“我去敦煌看壁畫,一進那個石窟就特別激動,真的是熱血沸騰,不想走,也舍不得走。我去盧浮宮看雕塑和油畫,也是一樣,看到大師的作品,心里太感動了。那種愉悅,是沒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像一個藝術家生活。”
“對。我記得有個藝術家說過一句話,我年輕的時候抄寫在本子上。他說,如果這社會上所有的人,像藝術家一樣對待自己的工作,這世界就太平了。他不想別的了,就想這個。每個人都像藝術家那樣,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就沒有紛爭了。”
一個人對生命有所悟,她的作品才會有更高的價值。窺破世情,依舊保持者孩童般的純真;歷經坎坷,依舊滿懷激情地活著。這是藝術家的生活態度,也是她的人生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