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陽光控投教育集團 北大培文蚌埠國際學校

一
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夜讀方濃,“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寫下千古名篇《秋聲賦》。自己四十又四之年,在一個秋風漸緊、秋雨透涼的夜晚,孤坐陽臺,凝望天空,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蘇公辛潔先生, 與先生相處的點點滴滴縈繞心頭,整夜揮之不去。清晨起床,仍沉浸其間。
二
大學時,喜歡上一個女生,其人如名,很文靜,很安靜,但其內心的熱烈、為人的大方,更讓我著迷。為了表達愛意,我胡芻了幾句自以為是的詩。怎么送給她,用什么方式送給她,怎么讓她開心地接受?
不知咋的,靈光一閃,請蘇公為我寫一條幅送給她。于是,我不知深淺地向蘇公說出了這個想法。在場的黃老、王老很生氣——讓一個七十多歲的格律名詩人、書法家寫現代詩,成何體統,合何規矩?尤其王老,認為這很荒唐,追女孩子,自己沒本事,走歪道,不可取。人稱“美髯公”的蘇老,一捋銀白長須,嘿嘿而笑,“春勤小徒,這可如何是好?”一邊笑,一邊望著我,一邊清理書桌,轉身對黃老、王老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逑之不得,輾轉反側。這個滋味不好受,兩位應有深刻體會噢。我們這些老頭子還是多成全年輕人吧,不就破個常規,寫個字嗎!”為了解圍我的尷尬,又叫我幫他收拾東西。蘇公讀一遍我的詩,數了數字數,折紙,熨平,便揮毫寫字。
先生一生愛書法,寫魏碑,先寫鄭文公,后寫爨寶子,筆力蒼勁、古樸,運筆甚慢,力透紙背,功力確不一般。蒼勁古樸的字,力透紙背的勁,現代的詩,青春的情,相得益彰。蘇公望了一眼喜形于行的我,拍拍我的肩,讓我坐下來,折疊好條幅,鄭重其事地交給我:“春勤,你覺得王、黃二老講的有道理嗎?我為什么答應你的要求呢,理解你的情感追求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你將來要做教師,不要輕易打消孩子的積極性和對美的追求。如果愛一個人,就用你的心讓她感受到,讓這份愛成為終生的回憶。”說完,又拍拍我的肩,慈祥的臉上,滿滿的溫情。
三
蘇公對詩詞教學已達癡迷的程度,在江蘇徐州,所有從事詩詞教學的老師都奉他為楷模。
先生晚年體弱、多病,經常坐輪椅為學生上課,但每次都提前到教室,從沒遲到過一次。1989年的深秋周末,風雨來得急,一個勁地傾斜而下。教室里向班長請假的電話不時響起。早到的詩友們,緩緩走到窗前,站立窗口,一時沉默無聲,大家想到了先生——此刻的先生一定在秋風中行,在秋雨里過,眼前分明看到了秋風秋雨中先生艱難的行走身影……幾位詩友沖進雨幕,不到5分鐘,碰到了先生,此時離上課還有近20分鐘。73歲的先生見到了我們,說道:“老嘍,本以為計算得準,能躲過這場急雨,看來老人還是不如老天厲害,你們說是吧?”我們的擔憂一下子被先生的幽默、樂觀輕松地化解了。
蘇先生執掌徐州詩詞協會,共舉辦了十五期講習班。從開班第一期到第十一期是以詩協名義收費的,收來的錢,除了日常開支、支付名家講課金外,先生從未從中拿過一分錢,連招待別人的茶葉,都是先生從家中帶來的。從第十二期到第十五期,先生義務辦班,不收任何費用。第十五期是最后一期,他不僅不收費,結業時還為每個學員發了五十元“獎學金”。錢從何處來?是先生冒著酷暑在公園賣字掙來的。一個耄耋老人為詩詞如此執著,在全國也不多吧!
“課堂大于天,學生大于天”是先生經常說的一句話。先生如此說,更是如此行,先生對職業的敬畏讓受教的人不敢忘懷。
四
1990年4月的一個周日,徐州詩詞協會舉行野炊。春花爛漫,春風怡人,泉山上青草催發,更有徐玉華、劉璠、丁秋鳳等美娥才女,青春的荷爾蒙讓我喝得大醉,想到自己高考高分,因言語沖撞班主任,政審評價不高而“流落”到徐州師范學院,大哭,大哭后大吐。先生緊緊跟著,同時派車送我回學校,安頓好我,并一再請室友照顧我,方才離去。
因這一陋事,好面子的我,沒有再去詩詞協會學習。沒想到,半個月后,74歲的先生親臨學校,拉著我坐在校園的長凳上聊起天來。
先生撫摸著我的手,緩緩道:“春勤小徒,你讀師范,細細想來,豈不是天意。班主任誤你,這不是上蒼正在成就一名優秀教師嗎?你要記住這件事,在今后工作中面對學生的頑皮、不敬,多一份包容,豈不是更多學生的大幸?同樣一件事,它發揮的作用是積極還是消極完全取決于當事人自己。”
先生接著說起了自己的生平來。先生祖籍四川眉山,系唐宋八大家之一蘇轍的后人,1916年出生于徐州一個商人家庭。從小喜愛詩詞、書法,少年拜師學習,勤學苦練,少年早成。先生深得蘇氏風骨,在講學中、在詩詞書法中從容、自得、怡然。改革開放后,因先生是名人之后,因先生的妹妹蘇蔓蘋就職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許多人、單位請先生掛名任職,待遇從厚,先生一并堅決婉言謝絕。
先生娓娓談了近一個小時。臨走時,深情地望著我,慈善的目光有著一股親情,竟然有著淚水,我一時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應答。“春勤小徒,不負我望,因為你和我因車禍去世的小兒子有很多相似之處,所以平生第一次對別人說了自己的事。”
這一次聊天讓我知道了先生更多的生平,我對先生更是肅然起敬,也是這次聊天,先生對我的影響,尤其是對待學生的態度的影響一直至今。

五
哲人說,經歷過的,都會在生命中留下烙印。
文章第一部分的文字,是我2012年11月28日晚上寫的。那夜,窗外的雨一刻不停地下著,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先生。我上網輸入了先生的名諱,又見先生的風貌,淚一點一點地跌落下來。
今天,再次想到先生,已是2018年元月9日的深夜,先生仙去整整20年了,而此刻的我正在離家千里的安徽省蚌埠市籌建學校。
先生,元月9日深夜對您的思念,是您對我的又一次注目嗎?是您如同當初一樣輕輕、細細地撫摸我嗎?
世人常說,生命是一個輪回。肉體的消失,必然轉化為冥冥中的靈魂。果真如此,我的心或許會安寧些,在那個世界,如果有日不期而遇,我定會執弟子之禮,牽著您的馬轡,漫游我曾經工作過的每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