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敏 張奪
摘 要:基于批判和反思抽象的普遍性原則對具體個體的消解,薩特試圖借助歷史人類學的中介方法去尋求個體實踐與社會總體化運動的中介因素,用以填補馬克思主義“人類學的空場”,以此來實現個性自由的這一最終目標。然而,薩特背離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在本體論上,不理解社會關系對現實人的本質規定,在方法論上,違背了由思維抽象上升為思維具體的辯證思維原則。這使其中介方法內含著具體和抽象的邏輯顛倒,舍棄了現實個人的階級本質,本質上依然是抽象個體的思想言說。由此也決定了薩特的歷史辯證法只能圍繞抽象的個體實踐謀劃自由,實質是一種抽象的歷史圖式。
關鍵詞:馬克思;薩特;歷史人類學;中介方法
作者簡介:王桂敏,陜西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魯東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思想政治教育、馬克思主義哲學。張奪,博士,魯東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西方馬克思主義(山東 煙臺 264025)。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自然觀與生態文明理念研究”(15CKS029)
中圖分類號:B565.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18)02-0052-08
基于對“經濟決定論”之客觀必然性的反思與批判,以及對現代人普遍異化之生存困境的探求與破解,盧卡奇、薩特等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以恢復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總體性原則、重構歷史辯證法為其理論要義,中介方法或中介范疇當然地成為其方法論的重要選擇。薩特試圖借助歷史人類學的中介方法去填補馬克思主義的“人類學空場”,然而,他的這一中介方法內含著具體與抽象的邏輯顛倒,其實質偏離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依然是其存在主義抽象個體的思想言說。
一 西方馬克思主義中介方法的生成邏輯
總體性原則與中介方法在西方馬克思主義人本主義邏輯中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盧卡奇、薩特等人試圖通過總體性原則與中介方法重新定位馬克思主義哲學。在盧卡奇看來,馬克思主義的正統就是主客體相統一的歷史辯證法,而總體性原則與中介方法則是其方法論核心。總體性原則與中介方法的提出,既是揭示和批判第二國際“經濟決定論”失誤之根源的理論要求,也是服務于“認識現在”,破解物化及物化意識,推動無產階級革命實踐的現實需要。
盧卡奇在批判“經濟決定論”這種線性因果觀時指出,決定了馬克思主義與資產階級科學本質差別的不是經濟動機的基礎地位,而是總體性觀點。盧卡奇總體性最直接的含義在于“堅持
整體的具體統一”,即不把各個成分歸結為無差別的統一體,而是展示不同因素、不同部分間“能動的辯證法關系”。他強調,社會各組成部分與各要素只有放在社會歷史的總體性關聯之中才有意義。只有根據這種總體性關聯,才能把社會生活的孤立事實看作歷史進程整體的聯系環節,才能形成對現實的認識。可見,盧卡奇的總體性具有多樣性辯證統一與具體統一的內涵,但他并非在一般意義上強調“整體的具體的統一”,而是堅持以人的對象性活動為基礎、以人的主體性為核心的總體性。從本質意義上講,總體性是人作為主客體統一體的總體性,當人喪失了這種統一性僅僅作為客體時,就喪失了總體性,就會導致物化現象的產生。
在盧卡奇看來,總體性原則為歷史發展提供了一種辯證說明,但只有借助復雜的中介過程才能真正把握歷史的現實性。盧卡奇歷史辯證法的中介范疇,首先指的是社會歷史發展的客觀機制。也就是說,中介范疇作為“方法論杠桿”,其實質是客觀結構本身的自我顯現,是生成的歷史,是對直接性事實的揚棄和超越。其次,在盧卡奇這里,中介與直接性不僅是事物內在的矛盾屬性,同時也是主體把握客體的辯證方式,二者統一于認識形成的辯證過程之中:直接性是對客體的肯定和接受,而中介是對客體的否定和批判。再次,中介構成了對物化現象普遍化與物化意識直接性的批判。盧卡奇認為,物化現象與物化意識產生的表面原因是合理化原則,而根本原因則在于人們對資本主義社會現象進行直接的、片面的理解,未能將其放到中介和歷史總體中予以辯證審視?!懊恳粋€因素只有在中介的總體中才能得到自己的真理和真正的對象性?!保ㄐ伲┍R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238頁。盧卡奇指出,資產階級囿于直接性之中,采用“直接性的”立場和“科學的”方法認識社會,因而無法突破物化意識。而無產階級本質上是歷史總體性的“中介性存在”,對于無產階級來說,“自我認識和對總體的認識是一致的”,只有認識整個社會,才能認識自己的階級地位。因此,只有無產階級能夠超越這種直接性,看到“真正的歷史的力量”,看到歷史的“事實性本身”,形成自己的階級意識。只有無產階級“有能力把整個社會看作是具體的、歷史的總體;有能力把物化形式把握為人與人之間的過程;有能力積極地意識到發展的內在意義,并將其付諸實踐?!保ㄐ伲┍R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第289頁。
由此可見,在盧卡奇這里,中介既是社會歷史辯證發展的客觀機制,又是無產階級階級意識的方法論本質,不僅揭示了無產階級“實體—主體”的階級地位和歷史使命,同時也對支離破碎的歷史進程和物化現象進行了深刻批判。盧卡奇總體性原則與中介方法不僅繼承了馬克思由抽象到具體的思維原則,而且得到了后來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具體闡述與發展,用以修正和填補馬克思主義的“不足”,揭示和批判人的異化的生存困境。當然,很難說后來者居上。
如科爾施認為,馬克思主義就是“一種把社會革命作為活的總體來理解和把握的理論;或者更確切地說,它是一種把社會革命作為活的總體性來把握和實踐的理論?!保ǖ拢┛聽柺骸恶R克思主義和哲學》,王南湜、榮新海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年,第22—23頁。葛蘭西也在其“市民社會”與“意識形態領導權”理論基礎上提出了總體革命觀。弗洛姆則通過綜合馬克思與弗洛伊德學說,創造性地提出了“社會性格”范疇, 并以此為中介解釋經濟基礎與意識形態之間的相互作用。在弗洛姆這里,社會性格充當著思想觀念與經濟基礎的“橋梁”,正如個體性格在個體需要與個體行為之間發揮著“紐帶”作用,社會性格在社會經濟結構和觀念上層建筑之間也起到中介調節作用。弗洛姆以社會性格為中介,是為了探究人性與社會之間的相互作用,彌補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不足”,同時也是為了揭示現代西方社會的異化病癥。弗洛姆“社會性格”學說對于我們理解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經濟基礎與觀念的上層建筑之間的辯證關系有一定啟發作用,但這一“中介”學說顯然過于粗糙,其實質是一種折衷主義,是從弗洛伊德立場對歷史唯物主義的一種修正。
對于總體性原則和中介方法進行最深入細致的哲學確證的是薩特。薩特嚴格區分了總體性和總體化(或譯為整體性和整體化)。在他看來,總體性是不同組成部分的綜合統一體,它本身不是活動,而只是過去行為的“痕跡”,因而是“惰性的”。不同于這種“消極結果”的總體性,是把現實綜合統一起來的實踐活動,即總體化過程。在薩特看來,歷史就是人的實踐活動總體化的辯證過程,每個人在歷史中既是個體又是整體,個體實踐必然要求趨于總體化??傮w化運動構成了歷史辯證法的根本特征:“如果存在辯證法,它只能是由整體化的個體的一種多元復合性操縱的各種具體整體化之總體整體化。”(法)薩特:《辯證理性批判》(第1卷),第171頁。薩特認為,馬克思主義就是以總體化為基本方法的社會歷史理論,在馬克思那里,總體化不是脫離具體的“實體”,不是抑制或否定個體的總體性,而是包含著具體的豐富多樣性的總體化。然而,當代教條式的馬克思主義用普遍性和必然性來闡述歷史發展進程,實質上是以某種先在的現成概念體系去架構現實歷史,不僅消解了人的現實及其具體經驗,形成了抑制個體自由和忽視個體存在的消極傾向,而且使歷史辯證法更多地關注客體而非主體,完全脫離了主客體相統一的實踐活動,成為客體化的理論體系。這種理論體系只保留普遍性的抽象輪廓,缺乏直達具體的方法和中介,遺忘了對個人應有的關注,導致“人類學的空場”。因此,薩特提出要用存在主義有關個體自由的理論來補充馬克思主義,吸收中介方法來完善總體化方法。
當然,薩特一直認為馬克思主義是不可超越的,其經典論斷是明白確切的,馬克思在探討人類實踐活動時并未忽略個體價值,“他研究的中心是具體的人,這種人同時由他的需要、他生存的條件和他勞動的性質,即他反對事物和人的斗爭的性質來確定?!保ǚǎ┧_特:《辯證理性批判》(第1卷),林驤華等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15頁。薩特主要是對當時教條式的馬克思主義的批判,這種教條式的馬克思主義簡單還原式的先驗方法和自我封閉的演繹體系以及形式主義同質化的過程,以普遍代替了個體,造成了理論和實踐相分離,實踐變成一種無原則的經驗,理論變成一種純粹的知識。同時也使馬克思主義內部產生巨大的“匱乏”和普遍的“貧血”,把人從知識中排除出去,使其人類學基礎被認識所吞噬,進而造成馬克思主義的“僵化”和“停滯”。與此同時,薩特清楚地認識到存在主義內部存在著無法克服的理論困境,即無法揭示個體自由在社會總體化運動中何以可能?;诖耍_特試圖在馬克思主義“社會歷史”和存在主義“個體自由”之間尋求某種平衡,開辟一條在社會歷史中理解個人自由、探討個人自由可能性的新理路。薩特認為,馬克思主義對歷史作出了唯一正確的解答,但仍需借助存在主義的中介方法,把作為自己基礎的個人重新納入進來。在他看來,存在主義中介方法是面向個人具體生活的微觀研究,是研究現實的唯一的具體方法。這種方法試圖尋找到個人與歷史條件之間、個體實踐與共同實踐之間相互聯結、相互作用的中介環節和因素,使個人真正成為歷史運動的主體。然而,借助這種以個體實踐為基礎的歷史人類學的中介方法,很難說能夠把握現實個人的社會本質以及現實的社會歷史主體——無產階級,其實質依然還是抽象的人本學。
二 薩特歷史人類學中介方法之具體與抽象
薩特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在揭示社會歷史運動一般規律的同時,缺乏社會運動與個人實踐相互聯結的真實通道。“要理解在一定的歷史時刻以及在一個階級和一個社會的內部產生人和他的產物的過程,馬克思主義缺少一種中介等級?!保ǚǎ┧_特:《辯證理性批判》(第1卷),第50頁。歷史唯物主義缺少走向具體歷史現實的中介,是形成“人類學的空場”的重要原因。當代馬克思主義“模式化工作者”依據抽象的普遍性原則,把各種特殊性按照某種歸類模式納入普遍化框架之中,使人成為一具“抽象的普遍性的骸骨”,完全失去了人之為人的意義。歷史唯物主義要想從這種“模子”中擺脫出來,落實為具體的個人及其實踐活動,只有在不背離馬克思主義基本原則的前提下,借助各種中介因素現實地研究各種具體實在的個人,才能避免使其“在硫酸溶液中解體”。即是說,只有借助中介方法來補充和完善總體化過程,才能使馬克思主義從抽象回到具體,才能找到“人類生活的一切具體規定性”。
薩特的所謂中介方法,就是將精神分析學和微觀社會學等“輔助學科”作為中介環節,更為有效地去分析個體實踐與社會總體運動之間的具體中介因素。薩特首先關注的是個體生存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重要中介,即家庭中介。薩特把家庭視為個人與階級之間的“插入點”,他認為,家庭既是由歷史總體運動構成的,同時又是作為絕對存在于個人的童年深處和不透明性之中。薩特認為,馬克思主義只關注成人,只關注進入社會政治經濟關系之中的人,因而忽視了個人的童年,忽視了家庭對個人童年成長過程及其心理結構的重要影響, 忽視了這種影響對個人社會生活的決定作用。在他看來,家庭環境以及與此相關的童年經歷等對于個人的影響要遠比社會經濟因素更具有直接性。因此,要借助精神分析方法重新找回完整的人,而不是僅僅關注只具有社會階級性的人。薩特認為,精神分析方法既連接著客觀的社會結構, 又與個人的童年生活及其影響密切相關,因而是分析總體化辯證過程的重要中介方法。借助精神分析方法研究個人從童年起就迷失自己的種種狀況,可以找到處于社會政治經濟關系之中人與人之間關系異化的根源。薩特把家庭環境和童年經歷等視作個人生存和社會結構之間的重要中介,認為對個體的影響不僅來自于社會環境,而且源于特殊的家庭環境及其影響,這對于我們進行微觀的社會分析提供了重要的啟示。薩特兼顧了家庭環境和社會環境的雙重作用,然而,他不懂得家庭關系僅僅是社會關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受社會關系的支配。他把僅僅具有社會階級性的人看作是抽象的人,而把家庭環境等中介因素影響下的人看作具體和完整的人,實質上是以經驗中非理性的自然人代替了社會人,這一方面是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膚淺的理解和簡單的挪用,另一方面則是缺乏對馬克思主義現實的人的本質以及社會關系存在論維度的真正理解。
同時,薩特關注的還有個體實踐與共同實踐之間的重要中介,即群體中介。薩特一方面肯定生產關系、階級關系等宏觀因素對個人具體生存的根本性作用和影響,另一方面又認為“局部的、直接的、確定的”群體決定著個人的生存狀況,并且直接影響著人們的共同實踐,因而是橫亙在個人與社會關系、階級關系之間的中介環節。薩特提出,要研究個人具體的現實生存狀況,應當運用微觀社會學方法“從頭開始研究集合體”。“社會學作為歷史整體化的臨時契機,揭示了具體的人同他們謀生的物質條件之間、人類關系和生產關系之間以及人們和階級(或者另一類集團)之間的一些新的中介?!保ǚǎ┧_特:《辯證理性批判》(第1卷),第66頁。由此可見,薩特的關注點并非是階級和國家等宏觀的社會關系和權力結構,而是集合和群體等社會共同體。這些共同體既可以是工作群體,也包括居住群體,非階級性的集合和群體構成了隔在個人與其階級利益之間的中介。只有通過這些中介,個人才能夠比較清楚地體驗和了解自己的狀況。在薩特的歷史辯證法中,“匱乏”是人類歷史無法擺脫的前提條件和根本關系,克服匱乏和揚棄異化則是人的實踐的基本內涵。薩特基于此詳細地區分了集合和群體,即兩種不同的人際關系和“實踐集合體”。簡單地說,集合是一種個人化的、消極被動的惰性集聚,因而缺乏人與人之間的有機聯系;而群體則是共同實踐,是人與人之間自由而又主動的構成,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高級形態。正是不同形態的群體之間的聯系和張力,形成了匱乏與克服匱乏的歷史展開機制。薩特同時認為,群體并非一成不變的現成對象,而是歷史總體化過程中不斷變化著的人與人之間關系。薩特把個人與群體之間的關系視為一種具有現實性的實在,他在批評教條式的馬克思主義時指出,正是由于對群體實在性和現實性的無視而導致了一種“偽裝著的唯心主義”。
可以說,薩特的群體中介更加注重社會關系的決定作用,在一定意義上也更加接近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范疇。然而,他對于群體中介的實在性和現實性的分析仍然缺乏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確證,依然是存在主義經驗分析和邏輯推演的產物,以至于他在論述中時常將階級視作“實踐—惰性”的集聚,將社會視作個人的復合體。盡管薩特把工人階級視為“馬克思主義的現實”,并認為正是工人階級這一現實改變了存在主義的價值和文化。然而,薩特的這一認識僅僅源于他對眼前這個巨大而又陰沉的群體沉重存在的體驗和直觀,由于缺乏科學社會主義的基本立場,薩特依然不理解無產階級現實本質及其在不斷變化著的總體歷史進程中的地位和作用。
薩特的中介方法為我們提供了理解個體實踐與共同實踐之間相互關系的有效模式。然而,他極力關注的具體個人因脫離社會關系本質依然是抽象的,而作為人的現實本質的階級卻被他視為一種抽象存在而忽視甚至舍棄了,造成了具體與抽象的事實顛倒。薩特以家庭、群體等非階級性的中介取代階級,其歷史人類學實質上是一種抽象的個體實踐。在他看來,歷史辯證法就是總體化運動的實踐合理性,但這種實踐首先不是階級實踐,而是個體實踐。薩特強調“謀劃”是個體實踐的關鍵,他以“謀劃”來規定實踐的內涵,顯然與馬克思的實踐范疇存在著質的區別。由此可見,薩特所謂的個體實踐實質上是以自由為目標的實踐謀劃,是一種抽象個人將其自身推向前進的生成性與能動性超越。薩特認為,只有將謀劃概念與實踐概念相結合才能使馬克思主義從具體的歷史的個人出發。然而,我們可以看到,薩特以其中介方法調和存在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填補馬克思主義“人類學的空場”,實質是在解決其存在主義個體自由所遭遇的現實困境。正如雷蒙·阿隆等學者指出的,薩特的社會歷史理論依然停留在存在主義的立場上,并沒有真正走入馬克思主義。因而,在薩特思想之中永遠存在著無法解決的個體自由與共同實踐之間的張力和矛盾。這種張力和矛盾導致薩特在晚年只能寄希望于一種兄弟關系的道德共同體為個體自由奠定基礎,寄希望于這種具有博愛色彩的倫理關系來實現公正的社會目標。顯然,這種道德共同體是其存在主義抽象的個體實踐的邏輯必然。
三 薩特歷史人類學中介方法的思想癥結及其根源
薩特借助中介方法使其哲學立場從關注個體生存的抽象人類學轉向了關注群體實踐的社會歷史理論。他將對家庭、群體等各種中介因素的研究,視為能夠使馬克思主義從宏觀社會分析走向具體現實研究的邏輯中介。在薩特看來,教條式的馬克思主義者“把人吸收在理念之中”,而存在主義則在人所工作、生活的具體地方尋找人。可以說,薩特在一定程度上接觸到了具體的個人。他借助中介方法所建構的歷史人類學的最終目標依然是尋求個人自由。在這一點上,也正如薩特自己所言,存在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是同一的。盡管可以說,馬克思主義較少地關注個體生存,但個性自由恰恰是馬克思主義所追求的最終目標,并且馬克思主義正是通過科學揭示個體解放和人類解放的辯證關系,即通過社會整體解放來實現個人解放,“每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是一切人自由全面發展的條件?!薄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4頁。薩特的中介方法在批判教條式的馬克思主義時的確有其針對性,這也為我們關注處于歷史發展必然性進程中個體生存實踐提供了重要啟示。然而,盡管薩特極力聲明他是以中介方法填補馬克思主義的“人類學的空場”,而不是取消馬克思主義。但在某種意義上,馬克思主義反倒成為存在主義倫理計劃走向實踐的一種環節或中介。盡管薩特表面上承認和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前提和立場,但他將個體實踐視作歷史總體化運動的原初動力和唯一基礎,不僅放棄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命題,否認了物質生活生產方式的基礎地位,忽視了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經濟運行規律的現實關注,而且篡改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本義,否定了社會歷史大寫的主體——階級的存在,片面地強調個人對于歷史總體化的基礎性建構作用。正是由于缺乏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高度和基本立場,在其歷史人類學視域中的具體的人還僅僅是經驗中感性具體的人,因而無法實現對思維具體之現實人的本質規定的理解。事實上,薩特的歷史辯證法中所缺少的正是現實的具體個人的存在,這使其只能圍繞抽象的個體實踐來謀劃自由,實質上依然是一種抽象的歷史圖式。
具體來看,造成薩特歷史人類學具體與抽象顛倒之思想癥結的主要根源在于以下兩點:其一,在本體論上,薩特不懂得馬克思主義社會存在本體論,即物質生產方式對人的現實本質的規定。盡管薩特也看到了人的社會關系屬性,但他否認社會關系的客觀實在性,更看不到作為基礎和核心的生產關系對人的階級本質的現實規定。薩特認為:“人與人之間最深厚的關系是在生產關系之外把人們聯結起來的東西。”(法)薩特:《薩特哲學論文集》,潘培慶等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98頁。他十分強調這種把人們聯結起來的具體關系的客觀制約性,這種具體的制約關系表現為家庭關系或群體關系。很顯然,這種脫離物質生產方式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實質是一種純粹的自然人關系。薩特不理解的是,這些所謂的人與人之間具體聯系要受到物質生產方式的支配和制約。馬克思在論述人的社會關系本質時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薄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56頁。在論述個人與社會的關系時馬克思又指出:“社會不是由個人構成,而是表示這些個人彼此發生的那些聯系和關系的總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上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2頁。由此可見,馬克思是從社會存在的本質維度,即物質生產方式基礎地位來界定社會關系,進而論證人的社會關系本質。很顯然,作為物質生產方式一個方面的生產關系邏輯上決定著家庭關系或群體關系,而不是家庭關系或群體關系構成了社會關系。因此,缺乏對社會存在本體論維度的理解,顯然還只能在家里、在街上看到抽象的個人。
馬克思指出,物質生產方式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統一,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生產關系作為一種“普照的光”、一種“特殊的以太”,又決定著其他一切關系,構成人們生產勞動實踐得以展開的邏輯前提。社會主體,無論是個人主體、集體主體還是類主體,其本質含義都應該由人類社會的物質生產方式來規定?!昂谌司褪呛谌?。只有在一定的關系下,他才成為奴隸。紡紗機是紡棉花的機器。只有在一定的關系下,它才成為資本。”《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344頁。由此決定了現實的人只能是一定生產方式基礎上生產關系和階級關系的承擔者,即只有把個人放入人類社會物質生產方式中才能理解其具體性和現實性。薩特以中介方法試圖恢復的家庭中的個人、群體中的個人,因脫離開物質生產方式和階級關系,仍然缺乏現實的本質規定性,因而仍不是具體的人。事實上,薩特是以一種個體的自由謀劃改寫了馬克思人的社會關系本質。在他看來,一個人就是產生這些謀劃的種種關系的總和和整體。同時,由于個人始終處在人類歷史的“匱乏”統治之下,個人與他人之間的關系實質是一種非人性的惰性結構。由此可見,在薩特歷史人類學中的關系實質上僅僅是從個體謀劃出發所建構的一種虛妄關系。很顯然,薩特不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社會存在本體論基礎上對人的階級本質的科學論證,他所指認的馬克思主義的“人類學的空場”顯然是一種誤解。在薩特的歷史辯證法中缺少的正是作為現實人的本質,即階級的存在,他無法理解無產階級的現實性及其在個人自由和人類解放中的主體地位和中介作用,因而也找不到實現個人自由現實途徑和現實力量。一句話,薩特舍棄了人的階級本質的具體規定,只能在家里、在街上尋找抽象的個人,寄希望個人的謀劃來實現自由。
其二,在方法論上,薩特不懂得馬克思由思維抽象上升為思維具體的辯證思維原則。薩特試圖借助中介方法把具體的個人從抽象的普遍性原則中解救出來,卻造成了具體與抽象的事實顛倒,其主要原因是他違背了馬克思主義由思維抽象上升為思維具體的方法論原則。換句話說,薩特僅僅停留于感性認識,而沒有上升為理性認識,他所關注和言說的依然是經驗中的感性具體的人,而非思維具體中的現實人,脫離開思維具體對人的本質規定,依然還是抽象的人。顯然,薩特并不了解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所遵循的從思維抽象到思維具體的辯證方法論原則及其對社會歷史現實的、具體的本質的揭示。馬克思指出:“在第一條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發為抽象的規定;在第二條道路上,抽象的規定在思維行程中導致具體的再現。”《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8頁。要深入事物內在的本質層面, 就必須對構成事物及其發展過程的各個方面、各項關系以及各種因素進行分析研究,“在分析中達到越來越簡單的概念;從表象中的具體達到越來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達到一些最簡單的規定?!薄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18頁。由此可見,感性具體僅僅是直觀和表象的起點,而思維抽象則是科學認識的邏輯起點。顯然,一個完整的科學認識過程不能停留于抽象規定和簡單范疇,而是必須以思維具體為邏輯終點。薩特局限于經驗直觀的范圍之內,試圖用感性具體的人來批判普遍化原則下對具體個體的消解,至多也只是在否定作為“思維抽象”的第一條道路,他不理解作為邏輯終點的思維具體。思維抽象只是對事物“共性”的認識和把握,但并不能揭示事物各自而又生動的“個性”,因此也不能把握事物的現實本質及其辯證發展過程。如果只是停留于一些共性的抽象,那就不可能理解現實人的本質以及歷史發展的辯證過程。當然,也可能造成對感性具體的個人的消解。馬克思指出:“具體之所以具體,因為它是許多規定的綜合,因而是多樣性的統一。因此它在思維中表現為綜合的過程,表現為結果,而不是表現為起點?!薄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18頁。思維具體不是抽象的本質預設,而是通過把反映事物多方面、多層次內在聯系的抽象規定綜合成有機整體,進而實現再現具體的過程。因此,一方面,思維具體表現為思維的邏輯結果;另一方面,由思維抽象到思維具體的邏輯過程符合事物自身發展的辯證過程,任何范疇都不過是歷史運動過程和現實社會關系的邏輯表達。由此可見,思維抽象是對感性具體的否定,但只有借助思維抽象,才能上升為思維具體,才能真實呈現具體的本質。我們可以看到,薩特所缺少的正是再現思維具體的抽象能力,他違背了思維抽象上升思維具體這一基本原則,僅僅以感性具體來否定思維抽象,僅僅以感性具體來代替思維具體的本質呈現,既無法把握事物的共性,更不可能在思維中再現具體的個性,因而無法正確把握現實個人的具體本質。薩特的歷史人類學注定是一種抽象的人道主義人文關懷,注定無法擺脫企圖實現個人自由而不得的悲劇命運。
The Concrete and Abstract Argument of Sutters Intermediary
Method in Historical Anthropology
WANG Gui-min,ZHANG Duo
Abstract:
Based on the general principle of criticism and reflection on the elimination of the specific individual,Sutter tries to seek the intermediary factors of the individual practice and the general movement of society by means of the intermediary method of historical anthropology,so as to fill the “empty field of Anthropology” of Marx doctrine,in order to achieve the ultimate goal of individual freedom.However,Sutter deviated from the basic standpoint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n ontology,he did not understand the essential provisions of social relations to the real people,and in methodology,he violated the dialectical thinking principle from the abstract to the concrete.This leads to the logic inversion of the intermediary method containing the concrete and the abstract,discarding the real class nature of the individuals.In essence,it is still the abstract individual thought statement.Therefore,Satters historical dialectics can only design freedom based on the abstract individual practice,and which is,in essence,an abstract historical schema.
Key words:Marx;Satter;historical anthropology;intermediary method
【責任編輯 龔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