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嘉
一
三十歲的第一天,張章忽然墜入了無邊的焦慮。七點開始,鬧鐘每隔十分鐘就提醒她一次,在她耳中這是青春的挽歌,是歲月蓄意的折磨,張章用被子捂著腦袋,內心悲涼,我居然,已經三十歲了!
是的,再怎么逃避,也是邁入三十大關的人了。三十歲,多么猙獰可怕的年齡。再也不是十幾歲的豆蔻少女,也不是二十多歲的青春女孩,而是一個阿……姨,或者婦女了。
是的,這個年齡的正常女性,理應是一名成熟的少婦,應該有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再不然也應該有一個完整的婚姻,最起碼也有一個固定的男友,而張章,什么都沒有。
她害怕離開被窩,就像妖怪不愿離開巢穴,走得遠了,就會被打回原形。二十歲的時候,覺得這一天多么遙不可及,然而三十歲,就那么迅雷不及掩耳地來了!
她是昨晚才意識到這件事的。就在昨晚的聚會上,劉姐介紹的那個男人在寒暄時彬彬有禮地問她,張小姐,本想帶個小小的生肖禮物,但不知道您屬什么……
這個問題綿里藏針,雖然不是清清楚楚地問年齡,卻可以根據屬相推算年齡,像一枚畫著凱蒂貓的炮彈一樣,準確地擊中了她。按道理,她的心臟今年也三十歲了,卻還是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理了理劉海,淡淡地說,我屬雞的。
這句話說完她就失落地低下了頭,好像聽見了對面男人輕輕嘆了一口氣,這是一種長期歷練的微妙感應,使她預知了此次相親的命運。果然,男人喝了一杯咖啡廳免費提供的白開水之后,接了一個電話,便匆匆忙忙地離開。
她像一顆被隨意丟棄的大白菜,沮喪到了極點。
隔著咖啡廳的大玻璃窗,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一張張漠然的臉,行色匆匆忙于生計。她隔著玻璃漫無目的地看著他們,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玻璃后的她。她像上帝一樣注視著蕓蕓眾生,猜測他們的悲歡喜樂。
那個男人,那么沒素質沒教養的男人,三十出頭的男人,油膩膩的頭發早有地中海的苗頭,和他結婚,才是我一輩子的悲哀。這樣惡狠狠地自言自語,讓她心里好受了一些。她舍不得出門,似乎這個咖啡廳才是她的避風港。直到服務員拿著菜單過來問,小姐,請問您想點什么?
她掏出錢包結賬,踩著五厘米高的過膝高筒靴走出咖啡廳,咔噠咔噠,每一步都擊打著心中的那面鼓。賬單上的日期是五月十六日,這讓她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在遭受了猥瑣男巨大的侮辱后,又要面對時光流逝的殘酷事實。每一道目光似乎都在嘲笑她的無能、她的懦弱、她的失敗,還有,她的年齡。在五月的陽光里,張章卻感到尖銳的寒意,她聳了聳肩,裹緊了身上無濟于事的風衣,還真是薄。
明天就是生日了,明天就滿三十歲了。
二
張章從未想過,自己到了三十歲還沒能嫁出去。
她的家在一個名叫甜水巷的小巷子。這個北方小鎮地下水堿性極重,喝起來竟然像加了鹽一般有一股子咸苦味。但只有小巷里這口井的水,嘗之有淡淡的甜味,傳說很久以前一個仙人顧念當地老百姓世道艱難,在井里投了一顆仙丹。這口井叫做甜水井,這道巷也就被喚作甜水巷。
三十年前,張章的父親,當時紡織廠宣傳科張科長第一次獨自去南方出差,不巧剛下火車,就被扒手偷走了錢包。張科長饑寒交迫,像一只灰頭土臉的破皮球一樣,泄掉了雄心壯志,坐在火車站一個小飯店門口,愁云慘淡,萎靡不振。
老板娘出門倒垃圾,張科長楚楚可憐淚眼婆娑地回望她一眼,喚醒了四十多歲大姐沉睡的母性。看他衣著整潔氣度不凡,不像是一般衣衫襤褸的盲流,老板娘慷慨出資讓他打電話通知單位前來援救,豪爽地收留他在飯店幫廚,洗碗端菜拖地擦桌子,并提供一日三餐。
白天,南方的抄手湯圓擔擔面喂飽了張科長。晚上,躺在餐桌上的張科長被奇異的花香喚醒,那是一股不同于濃烈桂花香的清新雋永的味道,張科長循著香氣尋找,在窗臺發現一朵小小的白色花朵,嬌弱的白色花瓣包裹在翠綠色的葉片當中,這淡淡的花香撫慰了張科長連日的焦灼。第二天,張科長才得知,這種花叫做梔子花。
落魄的張科長等了三天,才等來了援兵戴師傅。戴師傅告別挺著大肚子的媳婦,英勇地坐著火車上前線拯救被困戰友。一見到戴師傅,張科長便握著他的手,像勞苦群眾盼來了革命軍人,差點灑出幾滴眼淚,隨后張科長用油膩膩的雙手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戴師傅的肩膀,兄弟,咱這件事,其他人……就沒必要知道了。
不辱使命的張科長終于完成了采購任務,那難忘的三天時光和梔子花的香氣也深深地印在了張科長的腦海中。臨走前,張科長專門趕赴花市,大方地出資購買了兩盆梔子花,一盆給自己,一盆給戴師傅。戴師傅客氣再三,終究還是收下了那盆賄賂他保守秘密的花朵。
說來也怪,回到那個陽光明媚的北方小鎮后,戴師傅那盆花迅速干黃,枯萎,沒幾天葉片就像深秋的梧桐葉一樣,用手輕輕一碰便飄落。而張科長那盆梔子花,則一直旺盛而繁茂地活著。每年五月,梔子花如約而至,在為甜水巷奉獻了罕見的香氛之后,七月又依依惜別。
那一年的七月,伴隨著梔子花的香氣,張科長的愛人李小妹肚子漸漸大了,而后在第二年的五月,又是伴隨著梔子花的香氣,張章呱呱墜地。
小鎮的人都說,甜水井不光養花,還養人。張科長,后來的張師傅身材修長,卻長了一副顯眼的齙牙。李小妹,后來的李大姐牙齒整潔,卻長了滿臉的雀斑。張章巧妙地避開了父母所有的缺點,卻精準而完整地繼承了他們的優點,她像父親一樣身材修長,皮膚白凈,又像母親一般,牙齒如貝殼一樣白凈,雙眼如杏仁一樣明亮,就連頭發都是整整齊齊,沒有一絲旁逸斜出。
這大概就是甜水井的神奇吧。
戴師傅保守了張科長的秘密,但那個求救電話造成的流言蜚語仍像梔子花香一樣在小鎮隱秘地傳播。人們交頭接耳,在背街小巷添油加醋地傳播著詭秘的消息,直到這個消息再傳回張科長耳朵里時,已經演化成這樣一件軼事——張科長嫖娼不幸被抓,戴師傅拿錢英勇救人。
張科長氣得差點嗚呼哀哉,又無力反駁,只好聽之任之,任由此事隨意傳播。好在,李大姐對絕對信任張科長的。張章從而有了一個穩定的家庭和溫馨的童年。
李大姐的信任是建立在階級基礎上的。李大姐和張科長都在紡織廠工作,不同的是,李大姐是紡織女工,也就是工人階級,而張科長,是宣傳干部,是領導工人階級的。李大姐學歷初中,張科長則是高中,四舍五入一下就算是大學生了。李大姐是一個唯唯諾諾的矮胖子,張科長則是鶴立雞群的高個子。
促成這樁婚姻的第一推動是李大姐的父母,他們都是紡織廠的老工人,看重識文斷字的張科長,將女兒許配給他。雖然張科長出身農村,不講究衛生,但李大姐對張科長崇拜極了,對這樁婚姻滿意極了,憑什么?就憑張科長是一個文化人,是知識分子!
李大姐保存著張科長發表在縣報的一個小豆腐塊,那是一首詩:
遠方有太陽
也有理想
我應該趁年輕時,四處闖蕩
四海捉鱉
五洲震蕩
等我暮年回到家鄉
想撿起童年的時光
卻再也找不到,你帶笑的臉龐
這首詩寫于張科長的高中年代,這,難道不是知識分子的有力證明?
這也能說明,為什么張科長給張章取名叫做張章。這個“章”,乃是“下筆成章”的“章”,乃是“云錦天章”的“章”。對這個名字,李大姐也是很驕傲的,哪像戴師傅的女兒戴芳芳,聽名字就透出一股子俗氣。
戴芳芳比張章大半歲,戴師傅千里營救張科長時,她還在肚子里,沒多久就迫不及待地來到人世。戴師傅是張科長一進廠的師傅,修理紡織機的技術了得但又學識有限,如這個北方小鎮的大多數人一樣,給女兒取名芳芳,人如其名,戴芳芳不是“群芳爭艷”的“芳”,而是“落花芳草無尋處”的“芳”。
她長著一張好普通的扁平臉,又長著一個好普通的塌鼻子,還長著一雙好普通的小眼睛,湊成了一張乏善可陳的臉。
張章和戴芳芳,是最好的朋友,如同張科長和戴師傅。盡管小鎮流言鵲起,張科長仍然固執地信任著戴師傅,戴師傅也一如既往地幫助著張科長——后來變成了張師傅。
在張章十歲左右,一夜之間,下崗政策如潮水一般忽然涌向全國的中小型企業,紡織廠也未能幸免。張師傅像被貶為庶民的大臣一樣開始滿面愁容,而戴師傅卻在市場大潮中如魚得水,他又一次手把手地教張師傅怎樣做韭菜盒子。每天凌晨,他們躡手躡腳地出門,騎著三輪車,拖著二人的妻子,裹著張師傅親手繪制的廣告牌,奔赴縣城的居民區,為匆忙上班懶得做飯的城里人送上熱騰騰的韭菜盒子和煎餅果子。
第一次蹬上三輪車的文化人張師傅,心中有著虎落平陽烈士暮年的悲傷。但這悲傷很快就被手頭這把零零散散的鈔票驅趕掉了,他驚奇地發現,居然比在紡織廠當科長掙得多一些。
盡管如此,在冬日凜冽的寒風中,張師傅仍然熱血沸騰,發誓一定要把張章培養成大學生,繼而成為坐辦公室的真正的文化人。
三
張章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
在父母叫賣韭菜盒子的清晨,張章伴隨著鬧鐘聲一骨碌爬起,有條不紊地穿衣服,刷牙,洗臉,而后打開電飯煲,里面是父母臨走時煮好的稀飯和水蛋。她吃完飯,再涮完碗,總是在七點半準時出門,像紡織廠那臺精密運轉的繅絲機。
出了甜水巷往左大概五十米,是同班同學戴芳芳的家。張章敲門時,戴芳芳才迷迷瞪瞪從被窩爬起,手忙腳亂地洗漱,張章并不著急,拖著椅子坐下,打開書包伴隨著戴芳芳的急吼吼的大呼小叫,預習今天要學的功課,直到她手忙腳亂地抓著書包捏著冷饅頭沖出家門。
她們總是在上課鈴聲的最后一響時進入教室。
當然,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張章二十歲那年,戴芳芳嫁了人。丈夫是紅玫瑰理發店的老板小王。小王是縣城的潮人,有著一頭柔順的披肩長發、時常穿著一條緊繃繃的牛仔褲——他應該算得上是如今洗剪吹行業Tony們的祖師爺。
那時戴芳芳職中畢業,在紅玫瑰理發店學習理發,和小王有了一段突如其來的愛情。起初戴師傅并不滿意,嫌棄小王是一個低端手藝人,但經不住戴芳芳的軟磨硬泡和小王的糖衣炮彈,最終答應了這門婚事。誰能想到小王的理發事業能越做越大,最后甚至在市里開上了連鎖店呢?
戴芳芳出嫁那天,邀請了最好的朋友張章當伴娘。那時候張章已經參加工作。周五,她急匆匆地坐上火車回到老家,來不及喘一口氣,就開始熟悉婚禮場地。職中畢業后戴芳芳迅速變胖,胖得讓租來的婚紗外緣擠出一圈圈的肥肉,勒得她的肚子像是馬上要撐開,這并不影響她成為一個笑靨如花的新娘。
在張章看來,這場婚禮無疑是俗氣的。那時她已經在南方待了四年,她欣賞那種簡約大方的風格,戴芳芳大紅大綠的婚禮實在達不到她的美學閾值。令她不安的是,小王那雙不安分的眼睛,時不時地瞄向她。于是婚禮結束后,她就匆匆離去。
從那以后,她就多次憧憬自己的婚禮。很顯然,未來屬于她的那場婚禮,一定是要極盡簡約,除了白色,還應該是各種溫暖的顏色。婚禮應該是在草坪上,賓客言笑晏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舉著高腳酒杯溫言細談,有禮貌地輕輕一碰。而這,首先就需要一個和小王截然相反的丈夫。
這個丈夫,首先要高高大大,這是先決條件,這樣站在一起,才不會顯得突兀。其次,要學歷相當,比她高是最好的,學歷高,才能儒雅。再次,一定要有錢,否則,怎樣買得起房,怎樣舉辦那樣一場優雅的婚禮?
婚后的戴芳芳愈發的胖,也許胖子才能旺夫,小王的理發事業居然越做越大。他實行會員卡制,充值500元可以享受理發燙發八折優惠,1000元則半價,于是無數個500元1000元飛向紅玫瑰理發店,后來變成紅玫瑰理發中心,再后來變成紅玫瑰國際理發中心。小王的頭發也越來越短,竟然精神抖擻,竟然搞了副平鏡戴上,裝得像個儒雅的文化人。
張師傅總是有意無意地在張章面前說,這個戴芳芳,還真有點福氣。而張章對戴芳芳的態度,竟在無意中發生了變化,她漸漸疏遠了這位當年的好友,這位當年處處不如她的好友,竟然,竟然比她過得更好,這恐怕是源于女人吊詭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