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麗
我其實是個特別不自信的人,只是我一直撐著面子不敢把底細露出來,結果掖著藏著久了竟撐出了個貌似自信的殼子。躲進殼子的我,不僅沒能從卑微的自我中解脫出來,反倒縮得愈發緊了。當我想把實情說出來的時候,卻發現有個自信的殼子在那兒撐著,已經沒有人相信我了。如果我告訴別人我不自信,人家不僅不信,還認為我是在邀寵,是矯情。于是,我只好閉緊嘴巴繼續撐下去。
只有在父親面前,我才無所顧忌。有一次我問父親,你說我聰明嗎?父親問我,為什么這么問?我說,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夠聰明,但還是有人會說我聰明。父親想了想說,聰明有很多種,有真有假,有內有外,不同的人對聰明的理解和判斷是不一樣的。我問父親,那你看我是真聰明呢還是假聰明?父親反問,你自己覺得呢?我說,我不知道,反正別人一說我聰明,我就特心虛,總覺得人家是一時被我蒙住了,所以就一邊在心里暗自慶幸,一邊擔心人家遲早會發現我其實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聰明。父親忽然笑了,發現同案犯似的看著我,很知近地對我說:我跟你一樣!當時我一下就愣住了。我不相信父親會跟我一樣,父親可是個公認的聰明人,他幼時讀書就名震鄉里,連中學都沒上過就敢去考大學,而且每考必中。民國時大學隨便考,父親連續報考了好幾所大學,竟悉數把錄取通知書收入囊中。即便在晚年賦閑之后,父親也是干休所里人人稱道的聰明老頭,無論是象棋、橋牌,還是書法篆刻,只要父親出手,都能拔得頭籌。但父親卻告訴我,他也跟我一樣懷疑別人是被自己給蒙住了,才誤以為他聰明。我說你是真的聰明嘛。父親說,也許是吧,眼看我這一輩子都要過去了,至今還能蒙住別人,就說明我可能是比周圍的人要聰明一點吧。父親笑看著我說,你也可以這樣想嘛,這樣想會對自己有信心。至今,我也忘不了父親這番話帶給我的內心震撼。在此之前,我怎么也沒想到父親也會有同我一樣的不自信。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如釋重負,頓生“德不孤必有鄰”的竊喜,在心里大大地為自己松了口氣。后來我想,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我明白了這世上所有人的內心里都有個卑微的自我,都會時常在自信和不自信之間掙扎,只是程度輕重不同,表現方式不同而已。
從某種角度上看,我與陳志國的卑微感是一樣的,只不過陳志國的殼子更硬一些,反彈的動作更激烈一些。按阿德勒的心理分析,就是 “由于自卑感總是引起緊張,所以必然會同時出現爭取優越感的補償動作”。其實我挺贊許陳志國的,他始終執著于自己的追求。盡管在我看來,他追求的那個結果未必就比現在好,但對陳志國來說結果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卑微之軀一直在與這個世界、與自己較勁。重要的是他以一己之力,一直在為改變自己的身份、處境、地位而不懈努力。陳志國讓我看到了卑微生命的無奈與無望,不甘和不屈。
與陳志國不同的是,我從不敢跟自己較勁,更不敢與這個世界較勁。由此看來,我比陳志國的內心還要卑微,還缺乏自信。一個不自信的寫作者筆下的障礙就格外多,我總是不斷地懷疑自己的所見,不斷地懷疑自己的所思,不斷地懷疑自己的表達,很難寫出令自己滿意的文字,其結果就是無節制地拖延,造成很少寫出作品的尷尬現狀。我最怕朋友見面問我最近在寫什么,每被問及我都臉紅心跳張口結舌,殼子里那個卑微的自我瞬間無限放大,慚愧得恨不得鉆地縫。對自己發表出來的作品,我也缺乏自信。我不知道是否還有作家像我這樣,不敢看自己發表出來的東西,看不出好,滿眼都是毛病,永遠無法抵達我向往的高處,只能為我質疑自己的天分、才氣、功力提供證據。曾經,我以為獲獎會把我從卑微的自我中解脫出來,事實上并不能。我獲獎了,我也很高興,但遠沒有想象的那么高興。究其原因大概是我覺得獲獎只是個偶然事件,至少落到我身上是個偶然事件。我相信有太多與我不相上下和比我好的作品被埋沒了,這種情況很正常,畢竟獲獎需要太多的偶然和必然的因素,我只不過比別人更幸運罷了。這種想法看起來很豁達,可惜我這樣想并不是因為豁達,而是因為不自信,無法認可自己,說到底還是那個卑微的自我在作祟。
我是在很久以后才想起,在當年的那次交流中,父親還對我說過另一番話。父親說,你還是太在意了,其實一個人聰明不聰明并不重要,別人對你的看法也不重要。你記住我這話,什么時候別人把你當傻子你都不往心里去了,才說明你真是聰明了。記起父親這番話是在我長了大把的歲數,懂得了應該包容生命的缺陷之后。我相信是生命都有缺陷,女媧造人其實很隨意,用不同的泥巴不同的手法,人于是便形形色色千姿百態。每個泥人都有瑕疵,每個泥人的瑕疵都不盡相同,瑕疵其實就是生命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那么,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不能坦然地接受呢?我喜歡那個叫克里希那穆提的印度哲學家的說法,不要對抗習性,根本不要注意它,不要對它產生掛礙,因為你愈是掛礙它愈有力。他說,任何一個抗拒都是在助長習性,破除某個習性就是在培養另一個習性。他說得真好!
我不知道自己是從何時起,是如何改變的,也不知道這樣的變化究竟算是好還是不好。我只知道我不再像過去那樣撐著了,不再那么執念于對抗卑微的自我了。也許,就是從我開始接受卑微的自我,開始用生命常態的目光看待卑微、體恤卑微之后,卑微就越來越多地進入了我的視野,成了最能牽動我的神經,最能觸動我心中柔軟之處的生命現象之一。也就是在這之后,我看到了這個令我百感交集、唏噓不已的陳志國。
卻原來,蒼穹之下,所有的生命都是卑微的,所有的卑微都是可體恤的,無論是自己還是他人。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