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雙瑜
那年我十一歲,是青春里最叛逆的年紀,偏在最恣肆張狂的一年里,與最憎惡的人朝夕相處。
他是我的爺爺。
若不是新家還未裝修完,舊房又已經出售,而爺爺的老屋恰離我的學校很近,我是絕不會同意住進這陰暗潮濕的房子里,與這個有些迂腐守舊的老人共處。
爺爺不抽煙,但嗜酒,每頓飯前都要喝幾杯。喝到盡興處,爺爺總會搬出那樁說了無數遍的舊事:“都怪我當年裝修房子時,讓老李在墻上雕了兩只鳳,現在倒好,生了兩個女娃,真是……”那語氣里的遺憾,深深刺傷了我敏感的神經。對爺爺的怨恨,在內心最幽暗的地方恣意生長。
難熬的一年總算過去。我搬進了新家,是高層的房子,一年四季都會有燦爛的陽光。我借口學業繁忙,從來不去老屋看望爺爺。父親總會絮絮叨叨地說起:“阿爺問你在新家呆得慣嗎?”“嗯。”“他還問起你有沒有認真學習?”“嗯。”我簡短的回答里透著些許冷漠,仿佛拒絕了爺爺問候里的所有熱情,父親嘆口氣,眼里有我讀不懂的落寞。
那年舅公去世。爺爺一向與舅公要好,他的逝世對爺爺是個沉重的打擊。父親勸我去看看爺爺。
三年后,第一次回到這里。
“阿囡,你來了……”我的臨時到訪讓爺爺顯得有些局促,他笨拙地從廚房里拿出幾個有些發皺的蘋果。這個我以為不可一世的爺爺,這個從小便在家中有絕對話語權的男人,語氣里竟有一絲窘迫和討好。
“阿囡……以前的話都是酒后我胡說的,你別往心里去。”爺爺在燈下半明半暗的側影,不知何時傴僂了。
我的阿爺,常把重男輕女掛在口中的阿爺啊。我只記得他喝酒之后的埋怨,總把他偶爾的一句斥責當成對我是個女孩的不滿,卻不記得小時候我摔傷了腿,他用那把老骨頭硬撐著背我上六樓,不記得他無數次自豪地在鄰居面前夸耀我的成績……爺爺從未真正埋怨過我女孩的身份,我只是庸人自擾罷了,是我這顆層層包裹著敏感的心,一直沒從自我束縛中解脫出來。
恍惚間,我仿佛看見那個有些傴僂的身影,無論風雨始終站在我的身后;我青春的旭日暖陽里,有一雙渾濁的眼,溫柔地凝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