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冰冰
【摘 要】僧肇所著《肇論》是佛學中國化進程之格義時期的里程碑式文獻。《肇論》以其精穎入微的佛門義理及富于哲思的言說方式為格義階段劃上句號,同時開啟佛學中國化的嶄新征程。該文以《肇論》文本為主,以文化碰撞的宏觀景況為輔,旨在探尋肇公思想一隅,藉此證得《肇論》其書在佛學中國化進程中扮演的學術角色。
【關鍵詞】《肇論》;格義;僧肇;佛學中國化
中圖分類號:B94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8)12-0195-02
《肇論》,釋僧肇所著文集,系由《宗本義》《物不遷論》《不真空論》《般若無知論》《涅槃無名論》及部分書信與奏折聚錄而成。《肇論》的出現標志著佛學中國化進程之格義階段歷史任務的完成,其可謂是中國佛教格義階段里程碑式的存在。
一、從初傳到格義
佛教傳入中土的時代,古本傳說各異。南朝宗炳《明佛論》云:“伯益述《山海》:‘天毒之國,偎人而愛人。郭璞《傳》:‘古謂天毒即天竺,浮屠所興,偎愛之義,亦如來大慈之訓矣。固亦既聞于三五之世也。國典不傳,不足疑矣。”(《弘明集》)可知宗炳認為大禹時期的伯益已知有佛。《魏書·釋老志》載:“案漢武元狩中,遣霍去病討匈奴,至皋蘭,過居延,斬首大獲。昆邪王殺休屠王,將其眾五萬來降。獲其金人,帝以為大神,列于甘泉宮。金人率長丈余,不祭祀,但燒香禮拜而已。此則佛道流通之漸也。”《世說新語·文學篇》劉孝標注曰:“劉子政《列仙傳》曰,歷觀百家之中以相檢驗,得仙者百四十六人。其七十四人已在佛經。故撰得七十,可以多聞博識者遐觀焉。如此即漢成哀之間,已有經矣。”劉說認為傳入時期為西漢末年。在眾多說法中,學界一般以《三國志》注引魚豢《魏略·西戎傳》所載哀帝元壽元年月氏使者伊存口授博士弟子景盧佛經之說為準。依此說,可知于公元元年前后,佛教始入中土。
佛學初傳時期主要依托彼時盛行于世的方術與道教信仰及其觀念,后漸吸納儒家學說的心性觀與倫理道德思想,以期對中國的文化格局造成影響。不過,畢竟是異國傳教,佛學初入時期于當時的中國思想界實際并無過多影響,甚至可以說影響十分有限,東漢思想評著《論衡》竟也只字未曾提及。
中國佛教步至魏晉時期即進入了格義階段,此時主要用中國本土的學術思想資源以比附、匹配、聯系與類比等方法來詮釋佛學義理。《高僧傳·竺法雅傳》載:“雅乃與康法朗等,以經中事數擬配外書,為生解之例,謂之格義。及毗浮、曇相等,亦辯格義,以訓門徒……”(《高僧傳》卷第四義解一)“年二十四,便就講說。嘗有客聽講,難實相義,往復移時,彌增疑昧。遠乃引《莊子》義為連類。于是惑者曉然。是后安公特聽慧遠不廢俗書。”(《高僧傳》卷第六義解三)慧遠本善老莊之學,對儒、道義理皆有深厚造詣。在其弘法之時,當朝官員及士大夫或有故作刁難者,慧遠不畏其勢,恰以貫通三教之修養作出回應。
不過,早期格義雖有連類參證、化人疑竇的優勢,但同時存在削足適履之嫌,恐將佛學真諦壓縮或曲解。道安雖質疑法雅的格義法,亦在有生之年盡力從事佛典翻譯工作;然個人條件有限,其終究未能通達般若真意,留下余恨。鳩摩羅什的出現改變了這一情況,其所譯《大智度論》“一方面對中國佛學界(或思想界)理解《般若經》的原典的真實思想有很大幫助,另一方面也使中國人第一次接觸到了印度大乘佛教中觀派的一些基本觀點,對印度般若學說鼎盛期的理論有了了解。”[1]297呂秋逸先生對羅什翻譯佛典的質與量亦是持肯定態度,直言其“不論技巧和內容的正確程度方面,都是中國翻譯史上前所未有的,可以說開辟了中國譯經史上的一個新紀元。”[2]88而僧肇等人恰是承繼鳩摩羅什之學,繼續佛學中國化的志事。
二、僧肇其人
僧肇,俗姓張,京兆(今陜西西安)人。生于晉孝武帝太元九年(公元384年),卒于晉安帝義熙十年(公元414年)。“家貧以傭書為業,遂因繕寫,乃歷經觀史,備盡墳籍。愛好玄微,每以《莊》、《老》為心要。嘗讀《老子》德章,乃嘆曰:‘美則美矣,然期神冥累之方,猶未盡善也。后見《舊維摩經》,歡喜頂受,披尋玩味,乃言始知所歸矣。因此出家,學善方等,兼通三藏。”(《高僧傳·僧肇傳》)僧肇早年借鈔書之便得以通覽群書,四部典籍無不細涉。因志在玄微之學,故傾心莊老之道。然僧肇并未全盤接受既定的思想,在讀《道德經》之德篇時,便慨嘆其雖有絕美意境卻終無通向究竟之善途。直至偶讀支謙舊譯本《維摩經》,細加玩味頓覺明朗,始知命途歸向,于是出家為僧。20歲不到便兼通經律論三藏,一時間名揚關輔。后鳩摩羅什滯留姑臧,僧肇聞訊前去,事隨左右。后秦弘始三年(401年),僧肇追隨羅什回長安,自此協助什公共譯經典,同時亦從事個人著述。義熙十年,僧肇卒于長安,“春秋三十有一矣”。
歷史上對僧肇其人其學的評議以積極觀點居多。慧達言童壽(羅什)譽其“解空第一”。(《肇論序》)隋代三論宗集大成者吉藏稱贊其“若肇公名肇,可謂玄宗之始”。(《百論序疏》)不過,亦有人譏刺僧肇乃是以莊老思想及言說方式為資藉,從旁釋讀佛學義理的。憨山德清禪師云:“至于肇四論,則渾然無隙,非具正法眼者,斷斷難明。故惑者非之,以空宗莊老孟浪之談宜矣。”(《觀老莊影響論》)僧肇本就性向玄微,早年便熟解莊老,這也是其由道如佛的學理條件;如此,而后的學佛所悟之理若無半點道家基色,那才說不過去。況且,一切趨向于終極關懷的思想本就有言異理同的融通性,若要非難,便有否定知識傳統及其譜系的嫌疑了。要之,僧肇確為佛學中國化漫漫長途上的關鍵人物,其學說亦是構成中國思想史之釋家一脈的骨血。下文試以《肇論》文本為依托,述論肇公思想一隅。
三、《肇論》其書
《宗本義》真偽問題,此不細論。至于其能否在思想內容上統領四論,且從其文本出發一探究竟。《宗本義》指出,所謂本無、實相、法性、性空及緣會能指皆是一種含義,亦即“空”。一切法皆是因緣聚合而生,正因因緣會合而生諸法,則因緣離散便無此相。若此物真有的話,則其無所謂生滅;如此,雖其當下存在,但究其本性還是“空”的。本性是空所以名之曰“性空”,此是諸法的自性,是故名“法性”。法性的面目即是如此,所以謂之“實相”。事物的真相本來就是無,并不是前此的推理使其歸無的,故又是“本無”。
僧肇云:“漚和般若者,大慧之稱也。諸法實相,謂之般若;能不形證,漚和功也。適化眾生,謂之漚和;不染塵累,般若力也。……泥洹盡諦者,直結盡而已。”“般若”與“漚和”相對,了解諸法實相需要般若即智慧,承認當下形色的存在謂之漚和亦即方便。事物的本質是空,此是真理;以漚和之功去印證此一真理,這亦是另一種智慧。“泥洹”即“涅槃”早期譯詞,涅槃即是“盡”義所指,“結盡而已”指一切妄念煩惱滅盡,此后才可脫離生死苦海。“生死永滅,故謂盡耳”之說極具針對性,指出涅槃之后的極樂世界并不在他處,而在自己的心中。若將涅槃等同于否定身體或生命,則必是邪說無疑。
關于《物不遷論》的主旨,歷來說法不一。無論作何釋讀,已如標題所指:關乎動靜、關乎遷止。方東美先生認為:“所謂‘物不遷論就是說明‘動靜相待觀。然后我們在哲學的智慧上,縱然把世界投到空間,空間里面可以有持續的構造;投到時間,時間的變化里面還表現宇宙萬有的永恒。”[3]66
人們常言變化,皆因過去存在的事物無法留至今時。僧肇卻主張“靜”即不遷,亦因過去存在的事物無法留至今時;“夕物”既已停在過去,即是未到現在來,那么就“夕物”本身來說便是“不遷”。動也好靜也罷,關鍵之處不在于此,僧肇之意圖應是旨在破除人們對于佛教一切真諦的執著。佛教點明諸法皆空固然深刻,但若到此為止還不夠究竟,知“空”解“空”的同時亦能對“空”本身也不存執念,方為徹底。僧肇恰是以此種看似詭辯的形式,規勸向佛之人破除對無常無我的執念,最終指向佛家的根本信念——破執。
《不真空論》主要探討有無、色空等問題,系僧肇解空思想的集中體現。關于此篇論題,湯用彤先生解釋道:“不真空乃持業釋,謂不真即空,非謂此空不真而主張實在論也。”[4]236僧肇對中道義諦早已領會在心,而其運用大乘中道思想以期解空,亦不乏溝通調解“有無”之爭的目的。萬法如若真有,就不會真空;若真空,便不會真有。欲說此物真有,其又并非真生;欲說此物無,偏偏其形象在此。如此,不因物之形色而斷言其不可無,應是承認其非真非實有即假有,即不真,則真相為空。
在《般若無知論》中,僧肇指出,般若運用的結果即是“空”。既然般若運用的結果是對“空”和“無”的把握,那么單就這一點而言,般若即是無知。事實上,此種無知是超越一切具體知識的表象與局限,從而達至對宇宙本質歸于無的了知。般若是一切知,亦是知一切。僧肇受老莊思想影響的痕跡從此言論中可見一斑,甚至用語都很具道家意味。老子講“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僧肇思想中的般若即似此“道”,其作為一種智慧乃是不知之知。
《涅槃經》云:“滅諸煩惱,名為涅槃。”在僧肇看來,一般而言的有余涅槃或無余涅槃不過是經論圖求弘法之方便而假借之名號罷了。真正的涅槃應是一種不可言說的境界,“言之者失其真,知之者反其愚;有之者乖其性,無之者傷其軀”。涅槃之難以言說正因進入涅槃者往往看起來甚是尋常,并不露于形色,只可心證,難以外證。
四、結語
綜上所述,僧肇以《肇論》中的四篇論文為端口,將佛學最根本的幾大概念(涅槃、般若、漚和、空)申示得清晰而有力。隨著《肇論》的出現,中國人對佛教基本理念的把握亦更進一步,一些特定語詞的義涵業已定型無疑。這從側面說明,當時的中西文化交流是較為成功的。佛學與中國本土學術資源之交鋒、互借、融合的一步步過程皆在有條不紊中展開,而僧肇及其《肇論》更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大節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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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呂澂.中國佛學源流略講[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方東美.中國大乘佛學[M].臺北:黎明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84.
[4]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