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化詩學”的角度探究《哈姆雷特》的藝術特色及其現實價值

葛盛宇

摘要：《哈姆雷特》作為莎翁戲劇中的精品，凝聚著其復雜的人文主義理想和卓越的戲劇表現技巧，可謂“不屬于一個時代而屬于所有的世紀”的不朽杰作。按照“文化詩學”的批評思路，通過貫通文本的外延研究和內部研究，分析劇作獨具特色的藝術魅力，并據此進一步指出其現實價值，以踐行“古為今用，西為中用”的核心主張。

關鍵詞：文化詩學；哈姆雷特；藝術特色；現實價值

中圖分類號：I106.4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8）04011503

由于當下的中國社會正應驗著經濟社會發展與精神文化發展二律背反的預言，社會問題隨著經濟發展蜂擁而至，這與《哈姆雷特》的創作背景有某些相似之處。因此，我們在對其藝術特色進行闡釋時，也試著將其意義導向當下的中國社會，看是否能從其中找出緩解社會問題的新路徑。正如韋勒克所言：“批評史不應該成為一門單純研究古籍的課題，而應當闡明和解釋我們的現狀。”[1]基于此，我們決定采用“文化詩學”（culture poetics）這樣一種具有當代性的批評方法來進行分析。

一、文化詩學的批評方法概述

文化詩學是以人文價值為底線、以詩學即審美為基礎的。但這種審美不同于先前的“審美詩學”，并不是超越階級和歷史的，而是基于自身文化語境的一種審美屬性上的探討。這種帶有后現代主義傾向的批評方式其實是貫通韋勒克提出的“外延研究”和“內部研究”的，而宗旨則在于通過闡釋文本的藝術特色來揭示出對現實有益的文化品格。童慶炳先生歸納出了這種批評的三大訴求。首先，文化詩學應當具有現實性的品格，即強調社會文化現象對于作品的滲透。那么反過來說，我們想要對作品進行分析，就需要回到它的原生環境里去探討，亦即采用語境化的分析模式。其次，我們應當在文化的視野下分析并揭示作品的文化內蘊，進而提煉出一種具有引導意義的文化精神。最后，通過細節語言來探索作品的意義。也就是說，我們可以使用阿爾都塞提出的“癥候閱讀”（lecture symptomale）方式[2]，將語言表面的邏輯性和關聯性瓦解，診斷出語言文字羅列間空虛所在處的癥候，并進一步解讀和闡釋，最終說明作品的特色和價值。

因此，本文將按照文化詩學的研究思路，深入文化語境與文本自身，以審美的態度來分析《哈姆雷特》的藝術特色，并進一步指出其現實意義。

二、《哈姆雷特》的藝術特色

總的來說，《哈姆雷特》具有思想性與藝術性高度統一的特征。具體表現在如下五個方面。

第一，《哈姆雷特》中充盈著激越的人文主義理想。父親被殺弒，皇位被篡奪，母親被占有，這是對一個人從政治權利到親情倫理的全方位掠奪。不論哈姆雷特的復仇行動如何延宕，但其報仇的決心，捍衛家國的意志是從未動搖的，而這本身，就是對被損毀的性靈的舒張，對人性不可欺侮的詮釋。于是，這絢爛的人文主義底色伴隨著哈姆雷特的復仇貫穿全劇，并在其矛盾延宕中一步步走向高潮，最終在其報仇身死中閃爍出凄絕而不可方物的光亮。當然，矛盾具有多面性，我們應該從正反兩個方面把握哈姆雷特的人文主義思想。他在當時文化峰流的德國威登堡大學接受教育，這促使他積極的人文主義思想的形成。他盛贊人，認為“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并從“偉大的力量”“優美的儀表”“文雅的舉動”等多個角度來說明人應當是“宇宙的精華”與“萬物的靈長”。而他在人的諸多美德之中，最為重視的是理智和思想。比如斥責母后改嫁的不貞行為時說：“霜雪都會自動燃燒，理智都會做性欲的奴隸呢？”表現出他對于人的理性陷落的強烈不滿。并且在鬼魂告知他克勞狄斯是幕后兇手時，他并未輕信，而是用“戲中戲”的辦法去試探克勞狄斯，以獲得答案，表現出了哈姆雷特在情感的激蕩下依舊具有堅韌的理智。除此而外，他還有變革現實的愿望，他看到了世界是“一所很大的牢獄”，而丹麥是這“許多監房、囚室、地牢”中“最壞的一間”，并具有整頓乾坤的強烈責任感和較為長遠的眼光。正如劉炳善在分析哈姆雷特矛盾性格時指出的：“他預先考慮了殺死一個國王的政治后果。所以他所考慮的不再是個人的復仇，而是國家的命運。”但我們也認為，他王子的身份地位以及特定的時代背景給他帶來了人文主義思想上的局限。他有著強烈的個人英雄主義精神，他在第一幕末尾對朋友們和鬼魂說：“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霉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這表明他具有英雄歷史觀，認為歷史由英雄和偉人創造，因而自己也想做這樣一個創造歷史的人，他不愿自己的功績與別人分享，所以不想發動群眾，也不敢發動群眾。另外，他的思想中還殘留著基督教的觀點，害怕死亡后因原罪未贖清而進入地獄，并且時常由于深沉的思索和激蕩的情感而不能行動或莽撞行事，存在著認識不能指導實踐的弊病。總而言之，莎翁在塑造人文主義者哈姆雷特這一形象時，為其注入了多重的甚至彼此相悖的人文主義思想，為我們更好地了解當時人文主義思想的復雜性開拓了視野。

第二，劇中塑造了具有高度概括性與鮮明而多元個性的，并在矛盾中不斷發展變化的人物典型——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性格里有這樣一對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的矛盾體——“果決—延宕”。比如哈姆雷特一劍刺死躲在帷幕后偷聽的波洛涅斯便反映出了哈姆雷特在為父報仇心切下的果決勇毅。但另一方面，在“海潮涌過了堤岸，浸吞著平原”般的暴動發生時，哈姆雷特卻沒有做出實質性的行動。這又反映出哈姆雷特的怯懦與延宕的表征。從社會歷史與階級的層面來分析，他的內心矛盾實質是處在那個新舊交替的時代里人文主義者普泛的矛盾。弒父奪位的僭主克勞狄斯象征著中世紀里與教會勾結獲得統治權的王室貴族，哈姆雷特急于向其報仇，也預示著人文主義者對舊社會統治階層的不滿仇視和力圖推翻的態度。但哈姆雷特作為丹麥王子，勢必對給予他地位，賦予他權力的母體具有相當的依賴性，而這象征著隸屬資產階級的剛新興起來的人文主義者也同樣對封建階級和教會勢力具有妥協性，他們像哈姆雷特一樣，不相信群眾，不敢發動群眾，具有著時代與階級的局限性。因而，哈姆雷特內心世界兩股勢力的交鋒，其實就是當時社會封建教會勢力和資產階級新貴族間的拉鋸，也就如恩格斯在評論拉薩爾的劇本《濟金跟》時說的那樣，“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性的沖突。”從內部視角來審視，眾說紛紜。柯勒律治認為，哈姆雷特性格敏感內向，將大多精力放在了做充滿矛盾的思考上，因而遲遲難以行動。別林斯基則認為，哈姆雷特正在經歷人人都會經歷的精神發展過程中分裂矛盾的階段。而恩奈斯特·瓊恩斯則提出了影響深遠的“俄狄浦斯情結”論，認為哈姆雷特和克勞狄斯一樣喜歡自己的母親，而如果哈姆雷特殺害了克勞狄斯，實際上也就是否定并毀滅了自己。還有新近原一川、王娟提從弗洛伊德的人格三結構出發，指出其矛盾的根源在于代表道德與宗教準則的超我和具有強烈復仇意識的本我間的難以消解的沖突[3]。文無達詁，不論對于哈姆雷特性格中的矛盾如何闡釋，都難以否認莎翁在塑造哈姆雷特這一形象中所賦予的張力，讓我們在靈魂的碰撞與激蕩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和無盡的探索空間。

第三，在戲劇結構方面，《哈姆雷特》采取了源起于古希臘的開放式戲劇結構，將事件發生的時間延長至兩三個月，但劇作并沒有因較長的時間跨度而消解了激烈的沖突。比如哈姆雷特與雷歐提斯比劍，母后誤喝毒酒身亡，雷歐提斯中劍說明事情原委，哈姆雷特怒殺克勞狄斯又毒發身亡，幾乎是瞬息間發生的事情，不可謂矛盾不高度集中。與此同時，莎翁采用了多線索并使其相互交織的結構方法。劇中主要線索為哈姆雷特為父報仇，起勾勒劇情、反映主題的重要作用。次要線索為雷歐提斯為父報仇和福丁布拉斯為父報仇。它們緊緊圍繞著主要線索展開，在不動聲色地推動情節發展中，還自然而然地交代了社會背景、生活環境、主要矛盾的次要方面等。劇作通過多線并行的方式很好地避免了單線運行中“有時為了生活畫面的自然和廣度，勢必放棄戲劇的緊張性和行動的（情節的）統一性”的弊端[4]，并使得劇中人與人、階級與階級之間的矛盾多樣化，也使得人與自己間的矛盾多樣化，從而豐富了表現內容，豐滿了人物形象，并更為真實地表現出社會階層斗爭中的復雜性，提升了藝術表現力。

第四，創作手法具有多樣性和融合性。莎翁擅長將現實主義手法和浪漫主義手法相融合，把幻想和現實結合起來，使其戲劇在現實主義筆法下不失張揚人性的浪漫主義氣息，在浪漫主義筆法下不失現實主義的揭露、諷刺與批判。《哈姆雷特》全劇充滿了諸如“我愛奧菲利婭，四萬個兄弟的愛合起來，還抵不過我對她的愛”等人物的想象和夸張語句組成的心理獨白，構成了濃厚的富于感性和人本張力的浪漫主義氣息。但莎翁在浪漫的敘述和詠嘆下表現出的哈姆雷特和克勞狄斯間、哈姆雷特和奧菲利婭間、哈姆雷特和雷歐提斯間以及哈姆雷特和自己間的重重矛盾，與劇終主要人物全部死亡的悲劇結局，共同宣告了人文主義思想在那個時代的幻滅，又實現了揭露與批判社會弊病的目的。

第五，語言獨具特色。語言作為表意意象元素，打通了邏輯和情感的緯界，承載了作品的全部意蘊，構成了有指向的意義單元，在文本描述和還原中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而《哈姆雷特》的語言則表現出了如下特征。其一，語言多樣，詞匯量巨大。高雅的書面語，富有美感而緊致的古語詞，與樸素的家常話和俚俗的民間用語交錯運用，別開生面，使我們既能感受到哈姆雷特性格中屬于封建階層的墮落的一面，又能體驗到其俗眾的、富于革新的積極的一面。同時，莎翁富有創造性地進行詞類活用與詞義引申乃至變更，以陌生感和新鮮感的創造提升讀者的審美感受。其二，善于錘煉警句。如“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女人的憂傷像她的愛情一樣，不是太少，就是超過分量”等。言簡意賅，意蘊豐厚。其三，語言形象、生動而準確。如在第三幕第四場中，哈姆雷特對王后怒火中燒地說：“他們會埋地雷，我要比他們埋得更深，把他們轟到月亮里去。”形象地寫出了其感情激越的特點，并且值得注意的是，他要把他們轟到的地方不是窮兇極惡的地獄，而是“月亮”這個在東西方語境里多具有美麗、貞潔、愛情等美好寓意的母型審美意象，表現出作為人文主義者骨子里的浪漫以及其背面的脆弱。

三、《哈姆雷特》的現實價值

《哈姆雷特》的現實價值主要表現在對人類生存意義的關懷，對人性選擇趨向的思考和對和諧至美的烏托邦世界的構建這三個方面。

首先，莎翁在劇作中對人的根本問題進行了關懷，即生存和毀滅，有意義與無意義的問題。其實，在復仇行動實施之前，哈姆雷特提出了驚人的一問“存在還是毀滅，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時，他已經敏銳地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將招致毀滅，可他強烈的復仇本我意識已經牢牢覆蓋住了其自我和超我意識。于是，他的存在似乎便是為了毀滅了。而存在代表著具有意義類指，而毀滅代表著存在狀態的終結，不再具有意義類指，而轉向了虛無。所以，哈姆雷特的存在實質是以虛無作為基礎的，而虛無之上的存在的意義得以實現，其實便依賴于從存在到虛無的這一完整行動過程。也就是說，沒有意義的瞬時性片段有順序地聯結起來就成為了一個完整的有意義過程。而莎翁提供的聯結方式是哈姆雷特的復仇精神，即一種具有正向坐標意義的在外部和內部綜合作用下激發的本我意識。莎翁認為，人生存在的價值就在于追尋價值的過程，也是后來以薩特、加繆為代表的存在主義哲學的源流之一。在后現代主義多方位顛覆現代主義的今天，現代主義創立起來的權威、神圣、時間就是金錢、科技就是力量等一系列價值體系早已為人們所不信。人們在一個什么都不信、怎么都可以的時代里，價值觀和信仰開始陷落，漸漸迷失了自我，不明白為什么活著，活著的意義何在。那么莎翁借《哈姆雷特》告訴我們，人活著本沒什么意義，而你越是追問意義這一不存在的事物便越是沒有意義，拋開意義問題，為了一個至少能夠說服自己的意志，推動自己的肉體去踐行的主張付出不懈努力，才是最終通向意義，通向信仰，完成對終極靈魂救贖的路徑。

其次，莎翁在《哈姆雷特》中唱響了一曲人性的頌歌。隨著社會生活的日益復雜和多元，人類作為社會的產物，也在不斷走向人性的復雜和越來越多的矛盾沖突，人先是被金錢異化，隨后又被科技異化，而現在，又被自己異化，人究竟是什么，怎么樣才算人的問題始終困擾著我們。有些標準和觀念可以被推翻重塑，另尋標準，但有些則是萬萬不可的，它們聯結著我們的基因密碼和人類生存繁衍的本質，而劇作中莎翁高度頌揚的智慧、思想、情感，以及正義的使命感、為理想獻身的精神，則是超越歷史、突入到人性深處的恒久的具有參考價值的基點坐標。

最后，莎翁探討了人類生存空間內的包括人與自我、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多種關系，并建構起了至真至善至美的理想國。著名莎學家楊周翰在“莎士比亞如是說”中，引用了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在第十首《牧歌》中的“愛征服一切，讓我們征服于愛吧”和古羅馬作家西塞羅的《神性論》中的“宇宙和諧的歌唱”[5]，共同指向了莎翁對于處理人與其他各種關系時所遵循的基本法則。而華中師范大學王忠祥教授在探索莎士比亞戲劇的審美意義時，又補充了古希臘詩人阿喀羅科斯抒情詩中的“愛情的力量多么偉大”和意大利作家喬萬尼·薄伽丘《十日談》第十天第八個故事中的“友誼是一種神圣的東西”，共同指向了莎翁處理人與人的基本法則。可見，莎士比亞力圖為我們營造的是一個至真至善至美的美好世界。即便哈姆雷特身處的是一個父親被殺，王位被奪，母親改嫁的殘酷境地，但莎翁依然通過對哈姆雷特不斷努力為父報仇改變命運的塑造，最終為其贏得了一個雖不見得美滿，但卻達到了主人公自身本我、自我、超我的平衡和主人公與其他勢力的平衡的結局。不過，囿于人文主義者的歷史和階級局限，以及缺乏科學的方法論指導，這樣的一種美好的設想只能停留在烏托邦階段。但毫無疑問，莎翁的這種構想為我們確立了終極的目標，建構起了希望的藍圖，具有跨越語境的積極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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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原一川，王娟.從弗洛伊德的人格三結構闡釋哈姆雷特的猶豫[J].云南師范大學學報，2010，42（6）.

[4]E.霍洛道夫，李明琨.戲劇結構的兩種類型[J].戲劇藝術，1980（4）.

[5]王忠祥.建構崇高的道德倫理烏托邦[J].外國文學研究，2006（2）.

Artistic Feature and Realistic Value of Hamle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Poetics”

GE Shengyu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Changchun Guanghua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33， China）

Abstract：Hamlet is the masterpiece in Shakespeares plays， embodying complex humanistic ideal and excellent drama creation techniques， which becomes immortal beyond the time bounda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Poetics”， this paper makes an extended and internal research on the work， and analyzes its unique artistic feature and realistic value to practice the principle of “make the ancient serve the present”.

Key words：cultural poetics； Hamlet； artistic feature； realistic val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