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國韜 黃競嫻
【摘要】 先秦時期的房中樂與當時燕樂的概念既有重合之處,又非完全等同,尤其不能與燕樂中的祭祀饗食之樂相混淆。自西漢初變更古禮,惠帝將唐山夫人所作的《房中樂》用于原廟以祭祀其父劉邦,房中樂始被誤會為“祠樂”,后漢人更直接用“房”指稱“祠房”,于是亂上加亂。只有運用歷史變遷的觀念作出分析,才可能將房中樂的性質予以還原,并找到其變更的原因。
【關鍵詞】 房中樂;賓燕之樂;后妃之樂;祭祀之樂;北房女樂
[中圖分類號]J60 [文獻標識碼]A
清商樂是中古時期最流行的音樂之一,其曲辭也是中古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據《隋書·音樂志》載:“清樂,其始即《清商三調》是也,并漢來舊曲。”[1]377-378另據《通典·樂五》載:“《白雪》,周曲也。《平調》、《清調》、《瑟調》,皆周房中之遺聲也。漢代謂之‘三調。大唐顯慶二年,上以琴中雅樂,古人歌之,近代以來,此聲頓絕,令所司修習舊曲?!盵2]3700由此可見,清商樂實始于“清商三調”,而其更早的源頭則是周朝的“房中樂”。因此,近世研究清商樂的學者一般都會兼而探討“房中樂”的問題。
另一方面,樂府詩研究者也十分看重唐山夫人《房中祠樂》在兩漢樂府詩中的“開山地位”,專門論及房中祠樂的文章亦非少數。(1)然而,由于所據史料不同及理解的差異,對此房中樂之性質遂有多種不同說法,或以房中樂為賓燕之樂,或以房中樂為祭祀之樂,或有試圖彌合諸說者。不過,這些說法最大的問題在于忽略了秦漢時人對周代禮樂制度的變亂和更改,由此對房中樂性質的本源和變更亦缺乏清楚的認識。有鑒于此,本文擬提出筆者個人的幾點新看法,希望對音樂史及樂府詩研究有所補正。
一
據《漢書·禮樂志》載:“周有《房中樂》,至秦名曰《壽人》。凡樂,禮不忘本。高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更名曰《安世樂》?!盵3]1043由此可見,“房中樂”始創于周人,而流行于秦、漢兩代。這種音樂歷來受到音樂史研究者和樂府詩研究者的重視,但對其性質則有多種不同的看法,如王運熙先生《清樂考略》一文認為:
什么是周房中樂呢?《儀禮·燕禮》:“若與四方之賓燕,則有房中之樂?!编嵭⒃疲骸跋腋琛吨苣稀贰ⅰ墩倌稀分?,而不用鐘磬之節。謂之房中者,后夫人之所諷誦,以事其君子。”可見房中樂即是周、召二南,為國風之一部分,與三調都是出于民間的東西,性質相同,所以說三調是房中的遺聲。
三調與房中樂除淵源相同(出自民間)外,其所用樂器與用途也相同。樂器方面,二南為弦歌之樂,不需鐘磬,與三調的“絲竹相和”相合。用途方面,房中樂賓燕用之,故一名燕樂。三調相和歌,漢世屬于黃門鼓吹樂,是“天子宴群臣所用”之樂。二者在宮廷中的用途也相同。[4]209
此外,王氏在其《說黃門鼓吹樂》一文中又重申了上述觀點,并對“房中”一詞給予了更為具體的定義和論述:
房中是演唱燕樂的地方,這至漢代猶尚如此?!稘h書·禮樂志》記哀帝時罷樂府的情況說:“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安世樂鼓員二十人,十九人可罷。沛吹鼓員十二人,族歌鼓員二十七人,……凡鼓八,員百二十八人,朝賀置酒,陳前殿房中,不應經法?!边@里的“前殿房中”,便是置酒宴樂群臣的地方;在這里演唱的燕樂,就名為房中樂。唐山夫人的《安世樂》,亦演唱于房中,故一名《安世房中歌》?!?/p>
《宋書·樂志》等誤以食舉樂為黃門鼓吹,最大原因恐怕即在不能認識燕樂的性質,不能辨明“享樂”與“燕樂”的區別。按“享”“燕”二者,固可連稱,但嚴格說來,二者實相區別?!锻ㄖ尽仿浴罚ㄒ唬┱f:“享,大禮也。燕,私禮也。”二者禮節有輕重,故樂章亦有嚴肅活潑之分?!稑犯娂氛f:“凡正饗食則在廟(按或在朝廷),燕則在寢(按即房中),所以仁賓客也?!保ā堆嗌涓柁o題解》)二者的場地也異處。摯虞《決疑要注》說:“之與會(按指朝會,用享樂),威儀不同也。會則隨五時朝服,庭設金石,懸虎賁,著旄頭,衣文尾以列陛。則服常服,設絲竹之樂,唯宿衛者列仗?!保ā墩f郛》六十引)這里更清楚地說明“享”“燕”兩樂所用樂器的不同。[4]229-230
約而言之,王運熙先生認為周代房中樂為“賓燕(同宴)用之”的“燕樂”,“房中”乃指“前殿房中”,這是有關房中樂性質的第一種較為重要的說法。然而,更多的學者卻傾向于房中樂為祭祀之樂,略舉數例如下:
羅根澤《樂府文學史》:《房中歌》,本祭祀宗廟之樂,故曰:“大孝備矣。”故曰:“承帝之明。”故曰:“子孫保光?!薄逗鬂h書·桓帝紀》曰:“壞郡國諸房祀。”注:“房為祠堂也?!焙笫婪孔肿優殚|房之義,而此歌又出女子之手,由是每多誤解。[5]19
臺靜農《兩漢樂舞考》:按《后漢書·桓帝紀》延熹八年章懷太子注“房祀”云:“房謂祠堂也。”繆襲初以房中樂所以風天下正夫婦者,誤以房為閨房,不知其為祠堂也。后鄭樵猶云:“房中樂者,婦人禱祠于房中也?!逼湔`與繆襲同,《宋書·樂志》,樵非未之見,蓋偶誤耳。[6]23
蕭亢達《漢代樂舞百戲藝術研究》:《安世樂》為高祖唐山夫人所作,原稱《房中祠樂》或《房中樂》,此歌以往認為是“歌后妃之德”,這實出于誤解。《后漢書·桓帝紀》曰:“壞郡國諸房祠。”注云:“房為祠堂也?!币虼恕斗恐袠贰穼崬榧漓胱趶R之樂。[7]7
張永鑫《漢樂府研究》:《安世房中歌》十七章是一組祭神敬祖樂歌。房,它的本意是古人宗廟陳主之所,而此樂又在陳主之所演奏,故稱之為房中歌。[8]159
以上諸家所述,以“房中”之“房”為祠堂或宗廟陳主之所,由此推衍出房中樂為祭祀之樂的觀點,這是有關房中樂性質的第二種較為重要的說法。此外,蕭滌非先生在《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一書中認為:
按《周禮·磬師》云:“教縵樂、燕樂之鐘磬?!编嵭⒃疲骸把鄻?,房中之樂?!笔侵^房中樂者,蓋即燕樂?!剁妿煛酚衷疲骸胺布漓腽嬍常嘌鄻贰!庇衷疲骸胺布漓胭e客,舞其燕樂?!眲t知此種燕樂,原有兩用:一用之祭祀,為娛神之事,一用之饗食賓客,為娛人之事。而其分別,則在有無鐘磬之節。鄭注“教縵樂、燕樂之鐘磬”云:“二樂皆教其鐘磬?!笔茄鄻罚捶恐袠罚┛梢杂戌婍嘀澮印6渥ⅰ秲x禮·燕禮》“與四方之賓燕,有房中之樂”則云:“弦歌《周南》、《召南》之詩,而無鐘磬之節?!倍⑦m相反。故賈公彥釋之曰:“房中樂得有鐘磬者,待祭祀而用之,故有鐘磬也,房中及燕,則無鐘磬也?!睋?,則知周房中樂用之賓燕時,但有弦而無鐘磬,用之祭祀時則加鐘磬,而漢房中樂適與此相合。[9]34-35
由此可見,蕭氏認為先秦時期的房中樂本有祭祀之樂與賓燕之樂兩層含義,既用于娛神,也用于娛人,漢人沿襲不改,亦分此二途,這是有關房中樂性質的第三種較為重要的說法。以上引及的王運熙、羅根澤、臺靜農、蕭亢達、蕭滌非諸先生,都是樂府詩或音樂史研究界中有名望的前輩學者,對于房中樂性質的多種可能性均考慮到了;其后雖又有鄭文、許云和、王福利、漆明鏡、張洪亮、葉文舉、張樹國等學者就此問題發表意見,似皆未能擺脫前人的窠臼。但以上諸說未必就是正解,因為昔日的研究似乎都忽略了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即房中樂其實是一個歷史概念;或者說,漢人對于此樂的使用與理解可能不同于周人,這個問題若不理清,就很容易造成混亂;而這種混亂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清商樂起源問題的研究,因此頗有進一步辨析的必要。
二
要弄清楚房中樂的本來面目,首先要對先秦典籍中關于“房中樂”和“燕樂”的內涵有所了解,以下列舉幾條比較重要的材料作為參考:
《詩·周南·關雎》:窈窕淑女,鐘鼓樂之。[10]27
《詩·王風·君子陽陽》:君子陽陽,左執簧,右招我由房,其樂只且。君子陶陶,左執,右招我由敖,其樂只且。(毛注:由,用也,國君有房中之樂。)[10]257-258
《儀禮·燕禮》:若與四方之賓燕,媵爵,……有房中之樂。(鄭注:弦歌《周南》、《召南》之詩,而不用鐘磬之節也。)[11]294
《儀禮·鄉飲酒禮》:笙入堂下,磬南,北面立。樂《南陔》、《白華》、《華黍》。……乃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乃合樂,《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鄭注:合樂,謂歌樂與眾聲俱作。《周南》、《召南》,《國風》篇也。王后、國君夫人房中之樂歌也。)[11]149-151
《周禮·春官》:磬師,掌教擊磬,擊編鐘。教縵樂、燕樂之鐘磬。凡祭祀,奏縵樂。(鄭注:燕樂,房中之樂,所謂陰聲也。二樂皆教其鐘磬。)[12]1881-1885……鐘師,掌金奏?!布漓腽嬍?,奏燕樂。(鄭注:以鐘鼓奏之。賈疏:饗食,謂與諸侯行饗食之禮。在廟,故與祭祀同樂,故連言之。)[12]1885-1892
綜合上引經書原文及漢人注解來分析,先秦時期的房中樂大多數和賓宴之樂、后妃之樂聯系在一起,與祭祀之樂相關者只有《周禮·春官·鐘師》“凡祭祀、饗食,奏燕樂”一條。值得注意的是,鄭注并沒有用“房中樂”去解釋這種“祭祀饗食”時的“燕樂”,這和他用“房中樂”去解釋《周禮·磬師》中“燕樂”的情況大不一樣。由此我們發現,先秦時期的“燕樂”和“房中樂”雖有重合,但并非完全等同的兩個概念,這是重新認識房中樂性質的關鍵一步。換言之,先秦時期的燕樂是一個較為寬泛的概念,舉凡祭祀饗食之樂、朝會賓宴之樂(包括鄉飲酒禮之樂)、私房曲宴女樂(即通常所說的后妃之樂)均可視為廣義上的燕樂,因為這些音樂無論娛人抑或娛神,都與宴會飲食有關。然而,祭祀饗食之樂并不是房中樂,只有賓宴之樂和后妃之樂才可稱房中樂,所以鄭玄不以“房中樂”注釋《鐘師》中用于“祭祀饗食”的燕樂,而《周禮》說“凡祭祀,奏縵樂”,也是有意將“縵樂”與不用于祭祀的燕樂區別開來。
至此,我們大致明白了先秦燕樂和房中樂的一些區別,為了檢驗這一觀點,不妨再參考一下清代學者關于房中樂的一些重要看法:
陳啟源《毛詩稽古編》卷五“君子陽陽”條:至房中之樂,弦歌《周南》《召南》之詩而不用鐘磬之節,見《燕禮》記注,然但指后夫人侍御于君子,女史諷誦之耳,若燕饗時樂工奏之則不然矣?!多l飲酒禮》云:“乃合樂,《周南》《召南》。”注云:“合樂,謂歌樂與眾聲俱作?!笔柙疲骸爸^堂上有琴瑟,堂下有鐘磬,合奏此詩?!盵13]394
秦蕙田《五禮通考》卷一百五十七:《關雎》之詩曰“鐘鼓樂之”,而《周官》教燕樂以磬師,則房中之樂非不用鐘磬也。毛萇、侯芭、孫毓皆云有鐘磬?!拗^:常燕有無算樂,恐亦未必不有也。[14]797
孫詒讓《周禮正義》卷四十六:詒讓案,據此是燕樂用《二南》,即鄉樂,亦即房中之樂。蓋鄉人用之謂之鄉樂,后夫人用之謂之房中之樂,王之燕居用之謂之燕樂,名異而實同?!稘h書·禮樂志》云:“有《房中祠樂》,高祖唐山夫人所作也。周有《房中樂》,至秦名曰《壽人》。”蓋秦時房中樂,始別為樂歌,不用《二南》也。[12]1883-1884
從清代幾位著名經學家、禮學家的觀點來看,先秦的房中樂主要和燕樂中的賓宴之樂和后妃之樂聯系在一起,而與燕樂中的祭祀之樂基本沒有聯系。據此筆者認為,有關房中樂性質的三種主要說法中,蕭滌非先生將先秦燕樂和房中樂完全等同起來,這是不妥的。而王運熙先生雖將賓宴之樂和祭祀饗樂區分開來,有其值得肯定之處;但他又認為先秦的房中樂不用鐘磬,這卻與諸多古籍的記載相矛盾,況且他也沒有解釋“房”與“祠房”的關系。至于大多數學者所認為的先秦房中樂即祠房之樂,這一說法的毛病似乎更為突出;他們主要的證據是《后漢書·桓帝紀》所說的“壞郡國諸房祀”,以及唐人李賢注所說的“房為祠堂也”。但大家都知道,后漢桓帝(147-167在位)之世距周朝滅亡已有400年之久,其間經歷過秦朝的大火、楚漢的戰爭、王莽的篡位、綠林赤眉之亂,如何能用當時“房”字的意義推測周朝房中樂的情況呢?
至此不禁要問,是什么事情使眾多學者將房中的“房”誤認為祠房的“房”呢?從現存文獻來看,最早將房中樂與“祠”字聯系在一起的是西漢初期人,所以較大的可能即漢人(甚至秦人)變亂周朝古禮,由此造成后世認識的混亂。對此,清人朱乾的《樂府正義》(卷二)曾明確指出:
燕樂可用之祭祀,而祠祀不應行之房中;房中之有祠祀,漢之失禮也?!恐兄疄檠鄻?,常禮也;房中有祠樂,變禮也。[15]
由此可見,朱氏已經意識到“漢之失禮”造成了房中樂的一些混亂。其后,清末漢學大師孫詒讓先生在《周禮正義》(卷四十六)中又指出:“《漢書·禮樂志》云:‘有《房中祠樂》,高祖唐山夫人所作也。周有《房中樂》,至秦名曰《壽人》。蓋秦時房中樂,始別為樂歌,不用《二南》也。”(見前引)孫氏雖未用“變禮”等字眼,但實際意思也與朱乾相近??上叭松袠悖手焓稀O氏提出上述觀點后均未舉出有說服力的證據,所以接下來的工作就是要找出證據說明漢人確實變更了先秦古禮,從而令房中樂的性質發生了改變。
三
漢人變更先秦古禮的證據之一,見于《漢書·禮樂志》所載:“今漢郊廟詩歌,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調均,又不協於鐘律;而內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樂府,皆以鄭聲施于朝廷?!盵3]1071所謂“材人”,是西漢后庭女官之稱號;所謂“掖庭”,亦在后宮,本由“永巷”更名而來。從這條材料可以看出,西漢人“郊廟”等祭祀儀式中已有廣泛使用“掖庭女樂”的習慣,(2)這與漢初《房中祠樂》頗為類似。而這類樂詩雖用以祠廟,卻“未有祖宗之事”,又多屬“鄭聲”,所以東漢班固撰寫《漢書》時,對此頗有微辭。
更為重要的是,以掖庭女樂祠郊廟的做法,早在西漢已被當時的著名學者認為不符合古禮,比如《漢書·郊祀志》載有匡衡的“議論”云:
甘泉泰紫壇,八觚宣通象八方。五帝壇周環其下,又有群神之壇。以《尚書》六宗、望山川、遍群神之義,紫壇有文章采鏤黼黻之飾及玉、女樂,石壇、仙人祠,瘞鸞路、駒、寓龍馬,不能得其象于古?!蠅瘋物棥⑴畼贰Ⅺ[路、駒、龍馬、石壇之屬,宜皆勿修。(顏注:《漢舊儀》云:“祭天用六采綺席六重,用玉幾玉飾器凡七十?!迸畼?,即《禮樂志》所云“使童男童女俱歌”也。)[3]1256
由此可見,西漢人祠泰一、祠五帝(所謂“郊祀”一類)時確實使用了“女樂”;從匡衡“不能得其象于古”“偽飾”“宜皆勿修”的尖銳批判來看,這類做法之變亂古禮確實十分嚴重??锸系呐兄饕槍捞?,尚未提到宗廟祭祖,但道理相通,在祭祀祖先的莊嚴場面中使用房中女樂顯然也不合古法?;蛘哒且驗榭锖獾纳鲜枨兄辛藭r弊,難免得罪很多人,所以后世才留下了“匡衡抗疏功名薄”的慨嘆。約而言之,漢初《房中樂》變更周人古禮的嫌疑很大。
證據之二,春秋、戰國時期禮崩樂壞,周禮本就多所變更,從前引《漢書·禮樂志》可見,房中樂的名稱至少已被秦人和漢人改動了兩次,該書還記載:
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安世樂鼓員二十人,十九人可罷。沛吹鼓員十二人,族歌鼓員二十七人,陳歌鼓員十三人,商樂鼓員十四人,東海鼓員十六人,長樂鼓員十三人,縵樂鼓員十三人,……凡鼓八,員百二十八人,朝賀置酒,陳前殿房中,不應經法。”[3]1073
所謂“安世樂”,就是在唐山夫人《房中樂》基礎上改編而成的,但這種音樂在西漢孔光、何武等人的眼中卻是“不應經法”,所以原本有“鼓員二十人”,竟被罷去“十九人”,這也是一個有力佐證。后來曹魏繆襲在《奏改安世哥為享神哥》一文中指出:“襲后依哥省讀漢《安世》哥詠,亦說‘高張四縣,神來燕享,嘉薦令儀,永受厥福,無有《二南》后妃風化天下之言。今思惟往者,謂《房中》為后妃之哥者,恐失其意?!盵16]1266繆氏雖意識到漢初《房中樂》與先秦“后妃之哥”頗有不同,卻未意識到漢人對周禮的變更。
證據之三,從《漢書·禮樂志》所錄《安世房中歌》十七章(即《安世樂》)的內容來看,里面多次出現了“孝”字,如“大孝備矣”“大矣孝熙”等句,許云和先生和張樹國先生的研究分別指出,這種“孝”體現了西漢惠帝對于高祖劉邦的孝敬。(3)這一分析是有見地的,那么惠帝是如何表現自己對父親高祖的孝心的呢?辦法很簡單,就是將劉邦生前所樂的“楚聲”改編成“祠樂”,也就是改成祭祀“原廟”的音樂。(4)
漢高祖劉邦生前酷愛楚聲,《史記·留侯世家》云:“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盵17]2047很明顯,這種楚歌、楚舞和唐山夫人所作的《房中樂》一樣,原本是地地道道的娛人的后妃之樂,不可能用于祭祀先人,因為那時候劉邦還沒去世。但到了孝惠二年,為討父親在天之靈的歡心,惠帝將后妃之樂硬生生地改為“祠樂”,房中樂的性質遂發生了大變,后世才第一次看到房中樂的名稱與“祠”字結合在一起。
證據之四,《漢書》所錄的《安世房中歌》共十七章是一組祭祀的樂詩,其中四首(第六章至第九章)為楚聲作品,使用三言或三七雜言為句,茲舉第六章為例:
大海蕩蕩水所歸,高賢愉愉民所懷。大山雀,百奔殖。民何貴?貴有德。[3]1048
而其他十三章則為整齊的四言詩,類似于《詩三百》的傳統,茲舉第三章為例:
我定歷數,人告其心。敕身齋戒,施教申申。乃立祖廟,敬明尊親。大矣孝熙,四極爰。[3]1047
很明顯,楚聲的四首作品和其他的四言作品不是同一類型的詩體,所以張樹國先生認為,楚聲四首即唐山夫人所作的《房中樂》歌辭,其他四言作品則為叔孫通“因秦樂人制宗廟樂”的歌辭,[18]77此說也頗有見地。但這兩種不同的樂詩文體怎么會被編合在一起呢?原來,叔孫通制宗廟樂時依據的是“秦樂人”的制度,用的應是周、秦北方《詩三百》的傳統;但漢惠帝知道劉邦樂楚聲,所以授意將四首楚聲作品也編進“祠樂”中去了,叔孫通沒有辦法,依違之間遂造成秦聲、楚聲滲雜而風格不一的結果。這種結果同時說明,唐山夫人的楚聲之作與周秦廟樂的文體并不一致,它原本不屬于祠樂。
證據之五,如前所述,“房祀”一詞出于東漢桓帝時期,不能用于證明先秦古義;而在西漢初期賈誼所著的《新書》中卻保存了“房”字的古義,茲錄其《官人》篇內一段:
故君樂雅樂,則友、大臣可以侍;君樂宴樂,則左右、侍御者可以侍;君開北房,從熏服之樂,則廝役從。清晨聽治,罷朝而論議,從容澤燕。夕時開北房,從薰服之樂。[19]293
根據“前庭后寢、門戶朝南”的古建筑格局,《新書》所說的“北房”就是“寢房”所處,與“祠房”沒有聯系;而君王北房中“從容澤燕”的“薰服之樂”,就是后妃之樂,也就是“房中樂”。這種音樂怎么也聯系不到祭祀中去,而只能是張衡《西京賦》所描述的那一類女樂:“然后歷掖庭,適歡館(李善注:掖庭今官,主后宮,擇所歡者乃幸之),捐衰色,從嬿婉?!狼迳潭鴧s轉,增嬋蜎以此豸?!盵20]78由于西漢賈誼去古未遠,所以他說的“北房之樂”頗能反映先秦房中樂的性質——與祭祀樂無關的一種燕樂;這又一次說明,《房中祠樂》應當是漢人變亂古禮后產生出來的一個東西。
小 結
盡管學界對于房中樂的性質歷來有多種不同說法,但仔細勘察文獻記載可知,先秦時期的房中樂其實只有兩層含義,一指賓宴之樂,一指后妃之樂。這與當時燕樂的概念既有重合之處,又非完全等同,尤其不能與燕樂中的祭祀饗食之樂相混淆。自西漢初年惠帝將唐山夫人所作的《房中樂》(楚聲)用于原廟以祭祀其父劉邦,后妃之樂始被誤會為“祠樂”;在此基礎上又產生了一組“詩”“騷”合編的祭祀樂詩,那就是《安世房中歌》十七章;至后漢時,更有人直接用“房”指稱“祠房”,于是亂上加亂。
不過,早在兩漢時期,已有人對這種變亂古禮、不應經法的行為表示不滿,尤以匡衡、孔光、何武、班固等為代表;及至清代,著名學者朱乾、孫詒讓等亦察覺到房中樂用于祭祀只是一種“變禮”而非“常禮”。筆者在這些觀點的啟發下,列舉出五項證據,說明西漢人變更古禮、變更房中樂性質的做法確實存在,由此進一步說明先秦時期的房中樂原本與祭祀之樂無關。這一基本屬性上的問題弄清楚后,反過來可以為清商樂起源的研究提供幫助。因為“清商三調”的淵源就是周朝的房中之樂、漢代的北房之樂等,所以它在日后的流行過程中亦與宮廷宴會樂舞有密不可分的聯系。
注釋:
(1)有參考價值的相關著述將隨文征引,茲不贅。
(2)《漢書·元后傳》載“司隸校尉解光奏”云:“曲陽侯根宗重身尊,三世據權,五將秉政,天下輻湊自效?!鹊蹢壧煜拢槐寄?,山陵未成,公聘取故掖庭女樂五官殷嚴、王飛君等,置酒歌舞,捐忘先帝厚恩,背臣子義。及根兄子成都侯況幸得以外親繼父為列侯侍中,不思報厚恩,亦聘取故掖庭貴人以為妻,皆無人臣禮,大不敬不道?!保ň砭攀说?028-4029頁)這也證明,掖庭材人就是掖庭女樂。
(3)參見許云和《漢<房中祠樂>與<安世房中歌>十七章》(載《中山大學學報》社科版2010年2期第42頁)、張樹國《論<安世房中歌>與漢初宗廟祭樂的創作》(載《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10年5期第75頁)所述。
(4)據《漢書·禮樂志》載:“至孝惠時,以沛宮為原廟,皆令歌兒習吹以相和,常以百二十人為員?!保ǖ?04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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