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心儀

他把自己比作“福爾摩斯”,考古就是“探案”。“‘案情非常復雜,稍有閃失,真相就可能離你而去……”
湖北省博物館內,越王勾踐劍、云夢睡虎地秦簡、曾侯乙編鐘的展臺邊,人頭攢動。作為這3件國寶的發掘者之一,陳振裕早在專業領域內功成名就。如今作為《國家寶藏》節目中秦簡的“今生講述人”,他一夕之間收獲了大眾知名度。坐在記者面前,他以一位考古學家的身份,講述自己與國寶的那些故事。
找到越王勾踐劍的劍魂
“您當年怎么就想到報考考古專業呢?它既不是什么熱門領域,又這么辛苦,您就一輩子在這條路上走了,都沒想過換個行當嗎?”記者忍不住問。
“我是在廈門長大的,經常去廈門大學民族博物館參觀,在那里看過一部講考古的紀錄片《地下宮殿》,覺得考古特別神秘,就有了興趣。等到報專業時,我看到北大的招生報上有張照片,上面是去黃河水庫調查的考古專業學生,背著個小挎包,特別神氣。我當時想,考古原來哪兒都能去,真是太好玩了,于是就報了。我愛玩嘛!”陳振裕笑著回答。1959年,北大考古專業在福建省只招了一個人,就是陳振裕。他的歷史考了99.5分。
在一般人印象中,考古是門陳『日、冷清的學間,要耐得住寂寞,吃得住苦頭。但陳振裕每每提起考古,卻覺得有趣極了,總是笑著說自己“幸運”,眼睛里都在放光。他把自己比作“福爾摩斯”,考古就是“探案”。“‘案情非常復雜,稍有閃失,真相就可能離你而去,而考古學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此,看你如何去破解它。”
北大畢業后不久,陳振裕就有了破解驚世“大案”的機會。1964年,他被分到湖北省博物館,并于次年夏天安排到江陵工作站工作,不久就參加了配合漳河水庫第二、四千渠工程進行的考古調查。頂著炎炎烈日,他與另外兩名工人背著裝滿蚊帳、被單和換洗衣服的背包,扛著探鏟等考古工具就出發了。為了避免漏掉文化遺存的痕跡,陳振裕走在漳河水庫二、四千渠樁號的中間,另外兩人走在他的左右兩旁。三人并行前進,步行拉網。經過一個多月的調查,他們最終在江陵八嶺山一帶發現25座有封土堆的墓葬,并根據土色初步判斷可能是漢墓或者楚墓,其中就有望山一號墓。
望山一號墓在楚都紀南城的西北7公里,墓口是長方形,長度達16.1米,寬度為13.5米,在當時的湖北算是一座大墓。考古人員對其進行大規模發掘后,很陜發現填墓坑的土里不僅有楚墓常見的五花土、青灰泥,還有白膏泥。“白膏泥是一種密封性能非常好的土,在發掘報告的幾千座楚墓中,公布有白膏泥的為數極少。這說明這座墓密封非常好,沒有被盜,可能里面的東西不僅多,而且保存得很好。大家都覺得這是好兆頭。”陳振裕向記者解釋道。虎座鳥架懸鼓、精美的酒具盒、各式各樣的青銅器、巧奪天工的小座屏……一件又一件珍貴文物讓陳振裕堅定了自己的猜測,認為墓主人的身份非同一般。“墓主人是誰”成了陳振裕心中的第一個謎。“在絕大多數古墓的考古發掘中,很難獲得墓主姓名和年代的歷史信息。我們在邊箱中,清理出了一批竹簡。雖然這些竹簡殘斷得很厲害,仍能看出入名‘昭固出現得最多,并記載了昭固尚無爵位與職位,但可以出入侍王,跟楚王關系密切。”除了竹簡,墓的規模與隨葬器物也暗藏了許多線索,“比如隨葬品中既有兵器又有文房必備的物品,說明墓主能文能武。再比如墓中出土了大批的車馬器,說明墓主身份很高。”
一天上午,陳振裕照舊和同事在墓中進行發掘和清理工作,突然聽見有人喊他:“老陳,你昨天拿出來的那把劍,非常精美,劍上還有8個字!”陳振裕一聽,立即往庫房跑去。“在這把劍之前,我們已經發現了3把劍,從劍鞘中拔出后,都沒有字。等最后發現這把時,因為天氣越來越冷,工程很趕時間,我就說不拔了,和其他器物一起運回臨時庫房去。考古真的不能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那把青銅寶劍靜靜地躺在那里,由藍色琉璃、綠松石裝飾,劍身飾滿黑色的菱形花紋,刃薄而鋒利,劍光逼人,最獨特的是近格處有兩行八字銘文。大家辨認后,只認出“越王”“自作用劍”6個字,中間應該是越王名字的那兩個字偏偏分辨不出來。在工地擔任顧問的湖北人民政府文物(管理)委員會副主任方狀猷,決定把劍的照片和銘文的拓片、摹本一起寄給唐蘭、夏鼐(音同奈)、蘇秉琦等十幾位著名的考古學家、歷史學家和古文字學家,請他們作進一步鑒定。經過40多封信件的探討,最終達成共識,這把劍的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勾踐。這是中國考古界一場史無前例的考釋“筆會”。
為什么一座楚墓中會發現越王的劍?原因有兩說:一種是戰利品說,可能是楚國滅了越國后,這把劍作為戰利品流到楚國;另一種是饋贈品說,《楚宮舊事》中記載,楚昭王的妃子是越王勾踐的女兒,兩人的孩子就是楚惠王,這把劍可能是作為勾踐女兒的心愛之物陪嫁而來。陳振裕更傾向于第二種說法。在我國考古史上,發現了不止一把青銅劍,但只有這把越王勾踐劍被譽為“天下第一劍”。在陳振裕看來,不僅因為這把劍保存完好、裝飾精美,出土時光澤耀目、鋒利無比,體現了很高的鍛造工藝,更重要的是它的歷史價值—一它跟隨越王勾踐歷經了人間的滄桑,臥薪嘗膽,發憤圖強,終把越國變成了一個民富國強的國家,“這才是越王勾踐劍的劍魂”。
讓秦國“活”起來
在為《國家寶藏》調研的過程中,文學總撰稿于新玲印象最深的就是陳振裕:“老先生70多歲了,特別熱情。我們第一次去的時候,準備選用云夢睡虎地秦簡,他就拿來了一本巨大的書,是1155枚云夢秦簡注釋釋文的資料。我問一枚秦簡的編號,他馬上就能在書中找到對應的資料,每一條都如數家珍。”
陳振裕發現云夢睡虎地秦簡是在1975年底。他剛從江陵調回武漢,就聽說云夢縣正在搞發掘,讓他去那里看看。等陳振裕趕到時,有幾個墓已經被發掘完了,正準備挖最大的II號墓,他挽起袖子就投入其中。正是在這個墓里,他們發現墓主人的頭下、右側、腹部和足部都堆滿了竹簡。
“當時我真的是大吃一驚。在此之前,全國考古發現的戰國和漢代的簡牘,都出于棺外,從未見過將竹簡放置于棺內的。我們后來考證發現,墓主人是一名秦朝的基層官吏,名叫喜。這些筷子一樣粗的竹簡上,是他數十年如一日一筆一畫寫下的每日工作記錄,近4萬字。同樣記錄下的還有喜的人生和他經歷的風起云涌的時代。”陳振裕話語間流露出敬佩之情。
在田野工作時,陳振裕總是白天發掘,晚上就著微弱的燈光看書,整理當日的資料。“埋葬秦簡的古墓是云夢農民修建排水渠時發現的。在中國考古史上,一次偶然導致一個考古發現面世并不少見,農民可以,工人可以,甚至盜墓賊也可以。如果光去挖,不去思考總結,那只是一名技術工人,并非考古學家。”
云夢睡虎地秦墓是我國20世紀100項考古大發現之一,也是最具有中華文明意義的百項考古發現之一。這些秦簡反映了泰國的政治、經濟、文化和軍事各方面的情況,與其有關的研究文章一經發表就引起了國內外轟動。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古文字研究會甚至因此改名為秦簡研究會。陳振裕敲了敲手稿,鄭重地對記者說:“云夢睡虎地秦簡不像曾侯乙編鐘那樣,一擺出來就十分氣派。它其貌不揚,觀眾可能一不小心就錯過了。但它讓秦國的歷史‘活了起來,對研究中國古代歷史的真實面貌至關重要。其實,我們考古,就是為了解釋文物背后發達的文化,讓每件文物后面的歷史‘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