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 巖子
大霧臨門。
窗外,一年四季綠油青蔥的夜鶯谷不見了。鄰家的瓦頂山墻隱約在一片濃郁的氤氳之中。園子里修剪一新的冷杉、櫻花、丁香、茉莉、連翹、芙蓉、紅醋栗,紋絲不動,各自一隅,近似凝固般的迷離。
丁零。小歐報平安了。抓起三星,Willkommen in Deutschland!嗖。謝謝媽媽!吖,女兒的聲音小鳥般快活不已。真好,又可以大口大口地自由呼吸啦!臨飛中國的那一天,女兒整整滯留在法蘭克福機場七個小時,被上海的霧霾。
放下三星,卻見落地窗前有一塊輕薄如紗的霧團開始動換,仿佛在目所不及的露臺拐角,藏匿著一個頑童,兩腮幫正一鼓一鼓地在那兒調(diào)皮。
那團纖霧被吹著,推著,飄向尼羅葡萄藤,穿過褐漆木柵欄,眨眼工夫不見了。就好像它進了一扇門,隨手就給關(guān)上了似的。
好生奇怪,走在霧中,
孤石獨木多寂寞!
我不見你,你不見我,
個個孤零零。
……
好生奇怪,走在霧中,
人生乃寂寞!
我不知你,你不知我,
個個孤零零。
不由得想起了黑塞先生的一首小詩《走在霧中》,一位上了年紀越發(fā)讓我感到親近的德語作家。
喜歡走在霧中,在這既無門、亦無窗,無從進來、也無從出去的迷宮,半醒、半夢,矜持、放逐,丟失、尋覓,自己跟自己游戲捉迷藏。世界似是如非,似非如是,不再非白即黑,非黑即白,一如眼下這大霧,霧的季節(jié)。
圣誕節(jié)前夕,驅(qū)車去十五公里開外一個名叫冬堡(Winterburg)的小山溝溝看醫(yī)生。一路上氤氳繚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山谷、森林、村莊、田野,沉陷在一片乳色的神秘之中,實實虛虛,一切的一切都因此變得那般妙不可言。馬路上除了我,幾乎不見任何行車,故可隨心所欲地放慢速度,盡情享受那無人之境的美妙。
走著走著,前方驀然一縷晴朗,晴朗得不見丁點霧絲兒,讓你難以為真。雖未少遇見東邊日出西邊雨,但團團迷霧一縷晴卻還是頭一遭邂逅。
美哦!且是不肯從霧里出來。
我不要搬家,我要在這里長居下去。一個堅定的念頭橫空出世,就仿佛剛才突如其來的晴朗。
前不久,家中因廚房下水道堵塞,管道工失誤,繼而引起了一場斷斷續(xù)續(xù)一個月之久的啰唆和麻煩。老海說,將來還是把房子賣掉得了,到城里找一處不需要自己操心的公寓去住吧。或者搬回中國老家,找一個喜歡的、有親友在附近的地方落居。
城市,斷是不要去的。想起前年北京的紫竹院,紫竹院里混沌的湖水,湖水里灰兮兮的太陽,活似一只落水的臟皮球。不要去,盡管那里有無盡無窮的誘惑。不要去,即便是德國的大城市,至少目前也沒有哪個能夠讓我動心。太少的綠色,太少的山水,太少的安逸,太多的樓房,太多的車人,太多的喧躁。
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被這鄉(xiāng)下的山水、鄉(xiāng)下的大氣、鄉(xiāng)下的靜謐給寵慣壞了。
盡管如此,中國,我還是準備不斷地回去的。我要告訴故鄉(xiāng)的城里人和拼命往城里奮斗的鄉(xiāng)下人:超市里的東西不見得比自由市場上的好,土產(chǎn)的東西不見得比人造的差,農(nóng)家小院比高樓大廈更接地氣,自行車蒲扇比汽車空調(diào)更健康環(huán)保。我要告訴他們,泰納利佛島上的空氣是多么新鮮潔凈養(yǎng)人,西班牙人是如何愛護島上的一木一草。我要告訴他們,德國人是如何分類垃圾,呵護生態(tài),如何把昔日的煤礦變作綠色的公園,把污染的萊茵變成澄凈的河流。
倘若回去,我將選擇一個偏僻的山村,教那里的孩子們識字讀書,跟他們講一點點英語或德語的詩歌。我要把自己所見聞的世界告訴給他們,我要跟他們說,其實,我們的腦袋瓜一點兒也不比別人的笨。我們跟他們一樣也不一樣,我們各有其長短各有其文化信仰。然而有一樣,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可以缺失,那便是愛,不僅是人與人的愛,也是人與自然的愛。我們要像珍愛生命一樣去愛惜每一座山,每一條水,每一片天空,每一寸土地,以及生長在那土地上的每一草每一木。如此,我們才有望健健康康,祖祖輩輩;如此,我們才有望和和平平,世世代代。多么希望,不久的將來,祖國的天空霧霾散盡,你、我、他,所有的同胞,都小鳥般快活不已:真好,又可以大口大口地自由呼吸了!
楓樹的葉兒已落得個精光,灰磚地上最后一片金黃被收進了綠色垃圾桶,一陣輕松由頭向腳,可以安安生生地過冬了。
在這個由六戶人家圍著,比一千四百平方米還要寬大的院落里,原本長著兩棵楓樹,五米左右高,孿生姊妹似的,夏日蓬蓬勃勃,秋日燦燦金金,煞是賞心悅目。唯一讓人煩惱的是凋零的季候,那沒完沒了、鋪天蓋地的落葉、落葉。
三年前,兩棵楓樹不知染上了什么病疾,葉子銹跡斑斑,萎萎靡靡,有些枝干干脆禿頭禿腦,一葉不掛。橘黃色的城管機動車,在我們的大院里兜了一圈,又兜了一圈,最后,把其中的一棵楓,離我家較遠的那棵給伐掉拉走了。記得我當時恨不得我家門前的這一棵亦被診斷有不治之癥,那樣,便可省去拾掇那沒完沒了、前仆后繼的落葉、落葉了。
每當這個季候,在院落左線中間地帶總會出現(xiàn)一位個頭矮小、身體佝僂、頭頂扎著一塊方巾、手里拄著一把長柄掃帚——活脫一副哈爾茨山區(qū)櫥窗攤點隨處可見的女巫形象的老太太,衛(wèi)兵似的,隨時準備消滅從樹上跑下來的不速之客。
老太太叫蓋特露特,獨守一棟二層樓房,老伴在我們搬來之前就去世了。蓋特露特只有一個兒子,住在離我們小城不遠的一個名副其實的小山溝溝Desloch。然而,難得見上一面,除非圣誕節(jié)和老太太過生日。蓋特露特基本屬于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有什么文化,也沒有什么愛好,除了愛干凈就是愛干凈的婦道人家。如果把德國家庭主婦推舉為世界衛(wèi)生冠軍,那蓋特露特則是當之無愧的冠軍之冠軍。
蓋特露特干凈得把廚房都變成了擺設(shè),她只熱飯,不燒飯,一年到頭以面包、生菜、罐頭為生。在她的儲藏室里,罐頭摞罐頭,齊刷刷的血腸、肝腸之類,讓你看了都會鬧肚子的東西。我不止一次地被蓋特露特驕傲地帶著樓上樓下參觀她的家當,橡木櫥柜、銀器瓷雕、新鋪的地板、時髦的廚房組裝……角角落落一塵不染、瓦亮锃光,就連門前的花園,小石子也不見一顆。自然,蓋特露特的眼睛里也揉進不得那一片片、東躥西跳、四處調(diào)皮搗蛋的落葉,一旦被她看到,必定橫掃而光,毫不留情。而我,總是在大批樹葉襲擊地面,蓋特露特無法獨當一面的時候,方才出來助威助力。
也是在那三年之前,老太太開始犯起糊涂來,忘記關(guān)門,忘記關(guān)火,忘記了干凈,忘記了別人是誰、自己是誰。一場水災(zāi)之后,蓋特露特被兒子兒媳接走了。此后的三年,院子里不再有人整天哨兵似的守衛(wèi)著大院的潔凈,而我也順其自然地由幫手上升為替補主攻。
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是一個真正的鄉(xiāng)下人,愛樹木卻不愛落葉,愛花園卻不愛野草。可這話說出口,又覺得它不盡其然。倘若那野草無須我去消滅,那落葉無須我去收攏,我還是十分喜愛它們的。確切地說,我不習(xí)慣“田間”勞動,唯恐無謂地消耗生命。人生如此之倉促短暫,哪里還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寶貴的時間耗費在無關(guān)緊要的雞毛蒜皮之上。
我家門前的這棵楓樹,經(jīng)城管人員一場割鋸之后,竟然存活下來。如今三年過去,依然歪挺在那里,仿若一個四肢不全、缺胳膊少腿的殘廢,看上去叫人又疼又憐。每每拾掇它的落葉時,我心里總也酸酸甜甜,除了慶幸還是慶幸:一面慶幸它還活著,一面慶幸工作量大減,那落葉稀稀拉拉地比先前少了一半還多。
今年暮春,冷不丁收到老太太兒子發(fā)來的訃告,蓋特露特去世了。下葬之前,三鏟泥土之后,走上前跟老人的兒子兒媳孫女一一握手致哀,未曾想被見過沒幾面的兒媳緊緊擁抱在懷里不放,淚水登時決了堤一般地盈眶而落。三年了,每當落葉的季節(jié),我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位頭頂方巾、手持掃把、酷愛干凈,活似傳說中的哈爾茨女巫的老太太。
【責任編輯】 寧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