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陳九
來紐約不能不認識來自臺灣的詩人王渝。她的名字是紐約華文文學界的一部分,無論新老作家還是文學愛好者都知道她,王渝的影響力不容錯過也無法取代,她是個充滿魅力和熱情的詩人作家,是紐約華文文學界的常青樹。
王渝的文學生涯可追溯到20世紀60年代她的大學時期,那時她和一批向往自由的年輕知識分子就不甘寂寞,開始以各種方式,主要是詩歌,表達對現實的叛逆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給白色恐怖下的臺灣帶來一陣春風。我看過一張王渝那時的照片,和幾個年輕倜儻的學子們抽煙喝酒,洋溢著蓬勃的個性與書生意氣,一看就是指點江山的人。這樣的人哪個時代都有,人數不多卻能量非凡,給社會帶來推動,留下禮花般燦爛的痕跡。不知我的比喻恰不恰當,比如五四時期的陳獨秀胡適,比如后來的徐志摩郁達夫,再比如20世紀80年代的北島舒婷顧城,在臺灣當年那個欲說還休的新啟蒙時代,王渝就已經站在文學前沿,她把自己的名字與那段歷史連在了一起。
而這些都是我后來才曉得的。我這人有點二,遇到些了不起的人,起初對人家都知之不多,真應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老話,像老相識一樣跟他們嘻嘻哈哈談天說地,很多年后才知對方是大咖。比如我遇到過一位電影制作人,名字不表,當年在香港他是何等風光,什么發什么龍的,對他禮敬三分,向他請求參演機會。我見到他時已褪盡鉛華,他經常參加紐約的文學沙龍,但很少說話,我從未聽他提及當年的輝煌。直到很久后才有人告訴我他的身世,令人驚異。幾天前我在一家診所又碰到他,雖垂垂老矣,但還是那么謙恭,讓我肅然起敬。重水深流,真正的名家都是和藹可親的。
遇到王渝就有類似的感覺。那是1994年秋天,哇,一晃二十三年了,我那時已開始發表詩歌散文。我和作家陳安都住在森林小丘,相距不遠。他來電話請我去他家聚會,我正是在陳安家聚會上初遇王渝的。那天碰到的還有于仁秋教授、文貫中教授、《風云》雜志主編楊文瑜、學者李寧,還有些其他人。對我而言,除陳安舒寧夫婦是老熟人,其他都初次見面,但這并不影響我們一見如故。隨著幾杯酒下肚,氣氛馬上熱烈起來。陳安善歌唱,尤以俄羅斯歌曲為最,他兒子安寧鋼琴彈得好,于是便有了我與陳安合唱的俄羅斯歌曲《海港之夜》,“再見吧可愛的城市,明天將航行在海上,當天色微微亮,親人的藍頭巾,將在船尾飄揚”。這首歌的旋律波濤起伏深情奔放,絕對只屬于男性,陳安高音我中音,效果奇佳感覺非常到位。我和王渝的交談就從這首歌開始,在眾多喝彩中只有王渝的最富詩意,她說她好像看到海了!也許只隨口一說,人與人之間最怕“隨口一說”,效果遠比刻意表達強烈得多,隨意的才是可信的,我當時就認定王渝是個內心豐富之人,真誠善良,我們會有很多共同之處可以分享。
后來我們常去陳安家聚會,與王渝的接觸也越加頻繁,特別對詩歌的偏愛,成為我倆喜出望外的最大公約數。陳安本人也是詩人,于是聚會從朋友閑聊,順理成章卷入了詩歌朗誦的精彩內容。看來詩歌是個綱,綱舉目張,無論何種聚會只要加入詩歌朗誦就非同凡響。因為詩歌涉及情感心靈,只有在此層面上才淋漓盡致,才有美的享受,這是任何裝腔作勢的社交表達都無法達及的,人們渴望情感的分享,詩歌是最佳途徑之一。
當時聽王渝朗誦詩歌,最深的感覺是清風拂面,像早上第一次打開窗,整個心境為之一新,再沒什么比清新的空氣更讓人感動了,清新意味著再生,昨日已經過去,一切重頭來過,重頭來過,這是何等的慶幸啊。在王渝朗誦的幾首詩中,我印象較深的是《早安紐約》,這首詩無疑可看作是她的代表作之一:
我正構思給你寫信
已滿溢釀造的嗓音
這才不過清晨七點
昨日哽在心胸蠕動
渴飲下兩杯夜色的咖啡
不設防地展開漂泊很久的意識
我繼續構思給你寫信
沒有褪盡睡意的腳步
幾乎踏空晨光的恍惚
來不及關照的自己
魂兮歸來深色的玻璃體
光怪陸離的大城市
荒漠的眼瞳
囚困著一剎那的幾個世紀
此時我的感覺不在具體內容,幾點啊,咖啡啊,光怪陸離的大都市啊,而在這首詩本身營造的氛圍,理解詩歌不能用思想,不能像上哲學課,而是感受,朦朧豐富霧一般的感受環繞著你。那種音樂與節奏交織在一起的顫動,思緒與歷史曼舞的輕快和憂傷。當如鯁在喉的蠕動,與夜色的咖啡,與晨光的恍惚,與荒漠的眼瞳,通通混搭在一起時,整個城市,不管多大多小,便開始冉冉上升,在月朦朧鳥朦朧的時光里靜靜浮動,明明談到歷史,卻沒有絲毫滄桑感,莫非歷史是小女孩嗎?舉重若輕,像聊小女孩那樣觸摸歷史的脈搏,或許這正是詩人王渝審視人生的獨到魅力。
此后與王渝的交往更加豐富多彩。最難忘的是在“海外華文作家筆會”與她一起共事的美好時光,王渝給我很大影響。我在《夏志清印象》一文中曾提到這段經歷,這個協會由著名歷史學家唐德剛、詩人李金發和學者夏志清、董鼎山等于20世紀80年代初共同創建,它是目前北美地區唯一成為“國際筆會(International PEN)”會員的純華文文學團體,也是促進海外華文文學傳承的重要推手,文學史上著名的“唐夏筆戰”就發生在該筆會。唐德剛與夏志清關于中西方小說的比較與爭論,豐富了東西方比較文學的討論范疇,成為東西方比較文學研究上的里程碑。作為副產品,張愛玲的小說也因這場爭論更具知名度。在一份由王渝親筆手書的筆會成員名單上,陳列著那一代文學人的名字和通信地址,唐德剛、夏志清、董鼎山、叢蘇、陳楚年、殷志鵬、趙淑俠、朱晨光、姚立民、顧月華、楊曉樂、彭國全、冰子、夏野、趙繼康、趙希平,等等,不一而足,這些人有的已不在了,他們曾點亮海外華文文學的燦爛星空,為華文文學在海外傳播留下了自己的足跡。
到20世紀90年代后期,上一代的文學名士們已不像往日那么活躍,筆會的重擔漸由中興代詩人作家們繼承下來,而王渝、叢蘇、趙淑俠、陳楚年、嚴力、顧月華等便是代表人物,尤以王渝、叢蘇為最。在參與筆會二十來年的經歷中,我深感王渝為筆會付出太多的努力。筆會多年來始終堅持每月一次文學沙龍的傳統,這絕非大家吃頓飯那么簡單,每次都有具體內容。比如請楊曉樂教授談“詩經與荷馬史詩的對比”,比如對作家張純如作品的討論,再比如請會員朗誦彼此的新詩,筆會舉辦的詩歌朗誦會當年在大紐約地區很出名,凝聚了數不清的詩人作家,是他們的心靈家園。而這一切的獲得,都離不開王渝的辛勤耕耘。我至今仍保存著一個文件夾,里面有筆會歷次活動的通知,也有王渝給我的親筆信函。在一封信里她這樣寫道:“陳九,筆會的事就輪到你和顧月華了。通常進入11月就開始節日的歡樂季了,這時筆會照例會舉行朗誦會,找個較好的地方聚聚,顧月華是這方面的專家。”在另一封信中她還說道:“至于每月的沙龍,輕松的可以搞詩朗誦,好好組織一下。如果想嚴肅些,可請楊曉樂來談談‘詩歌的起源,等等。”這些信函字字句句無不印證著王渝對海外華文文學事業的嘔心瀝血。
必須一提的還有筆會那本《海外華文作家詩歌選集》的出版,該書是筆會歷史上不多見的幾本出版物之一,是筆會作家的創作結晶,由惠特曼出版社2007年出版。而最初的提議就來自王渝,我負責組稿,嚴力聯系出版社,王渝是該書的總編,整個過程是在她的推動下完成的。出合集是個煩瑣的過程,作者的協調,文字的把握,通盤的策劃,無不傾注了王渝對詩歌的極大熱情。比如在筆會的“征稿通知”中王渝特意關照,為了讓這本書順利誕生,來稿內容不要太政治化,萬事開頭難,希望大家配合。她本是該書主編,但她說這是大家合作的結果,堅持不署自己名字。到最后承印階段,又是她用自己的錢墊付給出版社。當我用筆會資金還給她時,她還特意囑咐把本年度她的會費扣掉。這些細節讓我難忘,細節的力量是無窮的,每每想起都為之感動。我記得詩人北島說過,王渝是個大事糊涂小事更糊涂的人。她本人也親口告訴我,有一次會朋友,慌忙中她竟穿著兩只不同的鞋出門。生活中的王渝或許有些馬大哈。即便如此,但只要面對詩歌文學,她更像一個天使,不僅細致入微,還幾乎能把全世界的機會都神奇般呈現在你面前。
從陳安家的初識到現在整整二十三年,回想與王渝的交往我有種奇妙感受,即覺得詫異,人生有幾個二十三年?我在中美兩地各生活三十年,三十歲時將生命歸零,再在美國重新開始。總共三十年中跟王渝認識達二十三年,不可謂不長。對我來說她是位好心大姐,在我文學生涯中時時給我鼓勵呵護,見證我的成長。她的真誠善良,她對文壇新人毫無保留的提攜支持,像爐火一樣溫暖著我,滋養著我的文學良知。另方面又覺得依然新鮮,王渝對詩歌文學的熱情追求始終如一從未更改,在這點上歲月再牛也白搭,山河可變,面對王渝的詩歌情懷,時光幾乎沒什么意義。今日的王渝與幾十年前完全一樣,容貌都未改變,精力旺盛孜孜不倦,為華文文學在海外的傳承發展朝夕奔走著。無論新朋舊友,不管來自何方,只要以詩歌的名義,以文學的名義,王渝都會張開雙臂迎接你,引你前行。這么說并非夸大其詞,也不是文學渲染,而是實事求是。在最近紐約皇后圖書館為王渝舉辦的新書發布會上,我們看到無數嶄新的面孔,年輕美麗又朝氣蓬勃,他們來自紐約、康州、新澤西和賓州等各個地方,在此分享王渝出版新著的喜悅心情,與她相聚,與詩歌相聚,此情此景,王渝就是詩歌,詩歌就是王渝。
我曾以為,遇到王渝是我個人的慶幸。可后來才意識到,紐約有王渝是華文詩歌的慶幸,華文文學的慶幸,我不過是這片“慶幸海洋”中的一滴水而已。我相信所有遇到王渝的文學朋友們都會有此同感,說起華文文學就不能不談到王渝大姐。
王渝在她的另一首代表作《我愛紐約》中這樣寫道:
這里
我們的頭上都有一片自由的天空
有時蔚藍
有時灰蒙蒙
這里
最適合所有的異鄉人駐足
于是成為尋找中的故鄉
而我想說的是,這里有文學,這里有詩歌,這里,也有王渝。
2017年9月2日于紐約隨波齋
【責任編輯】 寧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