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藝霖
摘 要:傳記類電影作為一種電影傳統,由來已久。蕭紅作為20世紀30年代活躍在中國文壇的“文學洛神”,有著她自身不可磨滅的魅力,在當代,人們將她的事跡拍成電影,旨在讓更多人認識她、了解她,但是其中霍建起導演的《蕭紅》這部電影,多次將蕭紅比做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的奧菲利亞,從多方面進行分析之后,我認為這樣的比喻是不妥當的。
關鍵詞:蕭紅;奧菲利亞;男權社會;女性精神;傳記電影
[中圖分類號]:J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2--02
在電影《蕭紅》接近結尾處,秒針在一幀一幀地走著,這時響起駱賓基的聲音,他正為蕭紅讀著《呼蘭河傳》中放河燈的片段,“七月十五,呼蘭河上放河燈了……到了最后,那河燈流到了極遠下流的時候,使看到河燈的人們,內心無由地來了空虛……”富有磁性的聲音和著舒緩的背景音樂,放河燈的場面逐漸顯現,蕭紅呢喃:“駱賓基,我睡著了,剛才我夢見家鄉的河燈了。河燈飄過,我看見奧菲利亞漂浮在水面上。我看清她那張臉,她順著河燈飄過,她并沒有沉下去,越飄越遠,越飄越遠,不見了……”畫面中長著蕭紅模樣的奧菲利亞漂浮在水面上,有著一種凄涼的美感。
同在電影中間處,蕭紅從日本回國,但蕭軍依然不改拈花惹草的習性,當蕭紅發現蕭軍衣服上別的女人幫他打的補丁時,她再也壓抑不住憤怒的情緒:“你傷害了我,怎么還這么理直氣壯!”蕭軍隨即反駁她:“你快成莎士比亞的悲劇人物了。”蕭紅難平心中之苦,“羅密歐和朱麗葉是為共同的愛而死。”蕭軍敷衍道,“那兩回事。”蕭紅又反駁道,“奧菲利亞是為愛而瘋。”此處可見,蕭軍的“那兩回事”即否定了蕭紅將他們兩個的感情比作羅密歐與朱麗葉,而蕭軍最后的那句:“你別那么狹隘,哪天真成奧菲利亞了”則毫不避諱地將蕭紅隱喻成脆弱而又瘋癲的奧菲利亞,這也為后面蕭紅去世前夢見自己變成奧菲利亞漂浮在水面上埋下伏筆。但是如果細想,這樣將兩者相比,真的合適嗎?
我認為,將蕭紅比作奧菲利亞,摻雜了太多導演的主觀意識,導演無形中將自己的主觀認為的蕭紅的脆弱、悲慘強加在影片中,這是不妥當的。電影中多次將蕭紅比作奧菲利亞,作者意在突出蕭紅與奧菲利亞同樣脆弱凄美、受制于男權,但卻沒有看到兩人巨大的差異,下面我淺析一下這兩位女子之間的天壤之別。
首先從蕭紅與奧菲利亞所處的社會背景與生活環境來看,兩人雖然都處于男權社會統治之下但生活卻也十分迥異。
奧菲利亞是莎士比亞在他的四大悲劇之一《哈姆雷特》中出現的一位重要的女主角。奧菲利亞作為宮中重臣波洛涅斯的女兒,生活在上層社會,生活優渥,受著貴族的高等教育,家中有父親和哥哥的呵護,并且可以隨時與皇后接觸,享受著優待。相比之下,蕭紅的身世就十分悲慘,她來自鄉村一個封建地主家庭,幼年母親早逝,父親冷漠,繼母偏心,她的家庭生活十分不幸。奧菲利亞絲毫不用擔心教育的問題,因為父親已為他安排好一切。而蕭紅的求學之路則十分坎坷,讀完初中家里逼著她結婚,她只能不顧家中反對出走北平,求學生活十分困頓。奧菲利亞受的教育自然是處于男權思想控制下的觀念,而蕭紅所處的時代,已經可以接觸到一些新思想,這也為她日后的覺醒做了思想準備。
其次,從個人性格來看,奧菲利亞十分溫順、懦弱,而蕭紅則充滿了反叛精神。
莎士比亞生活的文藝復興時代,女性處于男權控制下的從屬地位,社會要求女性貞潔、溫順、服從,奧菲利亞自然難逃這個牢籠,處處受著父親和哥哥的限制,聽從他們的安排。在第一場第三幕中,她的父親與哥哥先后告誡她要與哈姆雷特保持距離;哥哥即將遠行再一次告誡她時,她也進一步保證;當父親對她的愛情進行嚴厲的質詢時,她保持了沉默……作者沒有賦予她獨立的思想和人格,她永遠只是一個順從者,甚至連身體姿勢也受人擺布,“奧菲利亞,你在這兒走走……你拿這本書去讀。”莎士比亞塑造了這個完美而柔弱的女性形象——奧菲利亞,這個形象也正符合那個時代男性對于女性的形象認知,《哈姆雷特》屬于莎士比亞創作中期的作品,彼時英國社會政治經濟生活狀況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所有的變革都讓這位大文豪感到無比震驚,在理想與現實嚴重脫節面前,莎士比亞引入了現實主義的創作風格,在他的戲劇中,時代的縮影處處得以展現,男人在變化、女人在受害,善良單純的人成了邪惡的犧牲品,作者塑造奧菲利亞這樣溫順懦弱的女性形象意義深刻。
而蕭紅恰恰相反,雖然她一生中也深受父權制的迫害,從20歲便開始的逃亡生活,從一個“父”的男權世界走向了另一個“夫”的男權世界,逃來逃去,終究沒有掙扎出這張嚴不透風的天羅地網。但難能可貴的是,她的抗爭從未中斷。在蕭紅的人生字典里,沒有“順從”這兩個字,只有她想要的生活。從因升學到因思想激進與父親發生沖突而離家出走,從在旅館被未婚夫拋棄到在武漢凄慘生活的重演,她與奧菲利亞相同,輪回般地陷落在父權制的魔爪下,但她因此做出的抗爭,對于新生活的追求,女性意識的覺醒,正是她與奧菲利亞的本質區別。蕭紅用血淚般的文字寫下了《呼蘭河傳》,揭露了父權制下女性的凄慘遭遇,對中國社會的父權制進行了猛烈的批判。蕭紅骨子里的頑強反抗、堅毅果決,和她所創作的一大批思想性與藝術性兼具的文學精品,正是蕭紅能夠被后人銘記的原因。蕭紅之所以“紅”,是因為她骨子里流淌著帶有女性意識的熱血。
最后,從對待愛情的態度來看,奧菲利亞也無法與蕭紅獨立比較。
奧菲利亞對愛情是完全沒有自主權的,她的愛情只是政治的犧牲品。在父親的權威下,奧菲利亞像顆棋子一般,斷絕了同哈姆雷特的關系,退還了禮物,上交了書信,報告了哈姆雷特的異常舉動,并且去試探哈姆雷特發瘋的原因。她不僅在“父”權統治之下成為了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而且在“夫”權壓迫的愛情中也僅僅只是一顆身不由己的棋子,雖然深愛著哈姆雷特,但是無法自己把握自己的幸福。蕭紅的愛情也可以說是十分坎坷,身懷三甲卻被汪恩甲拋棄,與蕭軍深愛著但卻也遭受背叛,與端木蕻良相遇相知但婚姻卻也不十分幸福……但是蕭紅卻敢于追求與選擇自己的愛,挺著大肚子被拋棄時,她敢于與蕭軍開始新生活;當嘗盡被背叛的滋味時,她也敢于離開蕭軍,開始與端木蕻良的婚姻生活。每一次選擇,都是蕭紅對待愛情的認真的態度。她的灑脫,奧菲利亞也遙不可及。奧菲利亞與蕭紅都活得不久,到生命的最后關頭,奧菲利亞兄長離去,父親被戀人所殺,她生活中的男性聲音忽然消失,渴望愛情和自由但卻身不由己的她終于被貼上了“瘋癲”的標簽,一朵鮮艷的玫瑰自此凋零。而蕭紅在生命的最后關頭,小蕭紅六歲的駱賓基依然在她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她,蕭紅的一生中,男性的身影從未中斷。加之蕭紅是在戰火紛飛中因病而死,與奧菲莉亞的意外死亡截然不同,所以將奧菲利亞與蕭紅相提并論,實在不恰當。
最根本的一點,從女性的精神本質來看,奧菲利亞脆弱而蕭紅堅毅。
在《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曾說,“女人啊,你的名字就是脆弱。”喬特魯德與奧菲利亞都如此,也正印證了莎士比亞創造如此女性形象的目的。而蕭紅的女性意識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她從小就因為是女孩兒而飽受歧視,成長過程中又屢屢遭遇愛情與婚姻的磨難,蕭紅對于傳統男權至上的觀念非常抵觸,這也在她的作品中處處得以體現。蕭紅在《生死場》中,將審視和批判的目光直指封建男權,在《呼蘭河傳》中,則進一步將矛頭指向封建傳統文化和人民的劣根性。蕭紅的女性意識是難能可貴的,她將女性意識深深植根于對社會、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她以大膽、越軌的筆致,將目光投向最底層的勞動婦女,描繪出一幅幅動人心魄的途圖景,喚醒麻木的心靈。
在《蕭紅》這部電影中,唯一直接涉及莎士比亞的片段,只有蕭紅與蕭軍在朋友家進行文學沙龍時,朋友們在表演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選段,其他地方并未提及。在蕭紅本人的作品中,也未曾直接提及莎士比亞。在蕭紅的朋友們懷念蕭紅為她寫下的傳記中,也并未提及莎士比亞或者點出蕭紅對莎士比亞的崇拜等。所以將蕭紅與奧菲莉亞放在一起完全是編劇和導演的主觀臆斷,實在是不妥當。《蕭紅》作為一部傳記類電影應該本著客觀、真實的態度來進行歷史的考究,但是導演將自己的主觀看法過多地加在劇中人物身上,而沒有對人物本身的生活經歷、思想變化等進行嚴肅的考察。這不僅僅是《蕭紅》一部電影的問題,目前電影市場上的許多傳記類影片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為了博取眼球和票房而胡亂改編,這是傳記類電影的大忌。同樣是講蕭紅的《黃金時代》,在這個方面就做得比較好,作者沒有特意去設置情節,而是把許多簡單的生活場景擺在觀眾的面前,雖然顯得平淡無奇、節奏有些拖沓,但是讓觀眾感受到了蕭紅真實的生活,讓觀眾能夠更加直觀地了解蕭紅。而且《黃金時代》多用他人關于蕭紅的敘述,更加客觀。第三人稱的敘述讓觀眾抽離,用理性的角度來看待,從而得出自己的觀影感受,從自己的角度去理解蕭紅,這是非常成功的。電影《蕭紅》中作者簡單地多次將蕭紅與奧菲利亞放在一起做比較,使得《蕭紅》主觀性非常強,而且比較比較對象差異懸殊,實在是不妥。
從上文幾個方面分析蕭紅與奧菲利亞可見,蕭紅與奧菲利亞有著截然不同的遭遇和個性,奧菲利亞脆弱、受人擺布,而蕭紅堅韌、不斷抗爭,作者在電影中將兩者牽強地做比較,大概是看到兩人都英年早逝,想營造一種死亡的凄美、命運的凄慘。但是這無法引起共鳴,也沒有抓住本質,空有一副皮囊罷了,不妥,不妥。
當前中國電影市場日漸龐大,有著巨大的前景和市場。傳記類影片通過記錄杰出的個人來反映歷史,起著非常重要的傳播和傳承的作用,所以我們對待傳記類電影需要更加嚴謹,塑造真實的人物形象,重現生動的歷史故事,找到傳記類電影的靈魂,方能使中國電影越走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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