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當今語言生活中“狗”的新義及相關語言規劃

趙世芳　周玉忠

摘 要：本文從當今語言生活中“狗”的新用法入手，對漢語中“狗”的詈詞功能的確立與衰退進行了認知語言學和語言演變與語言接觸角度的闡釋，并從漢英語言對比角度提出，“狗”字句詈詞功能的衰退并向褒義轉化有社會現實基礎，而在新的褒義環境中的具體形式則跟近幾十年來漢語與英語的語言接觸有直接關系，最后提出了當前中國國情下對該詞的語言規劃方法。

關鍵詞：“狗”的新義 詈詞 產生與衰退機制 跨文化比較 語言規劃

一、“狗”的新用法帶來的歧解

近年來，漢語中一個原本屬于傳統的詈詞“狗”字經常與各類表人詞語耦合在一起以表示“某類人”的現象逐漸在網絡上彌漫開來，并以極快的速度進入漢語口語成為生活語言，現已出現在國內高校（以西北內陸高校寧夏大學為代表）大學生的日常生活語言中。

（1）單身狗返鄉記（人大經濟論壇 2015年3月8日）

（2）大一狗在曬通知書，大四狗都開始找工作了（網絡語言，2014年8月2日）大一狗和大四狗一對比就出來了。（2013年4月12日）

（3）今天在網吧打生化，手感大好，大炮一瞬一個準，引來一排小學狗圍觀（穿越火線吧 2013年6月25日）

（4）為什么初中沒畢業的都當了創業狼，大學畢業的都成了打工狗？

（5）作為一名淘寶狗，手機千牛還是離不了的。（安卓論壇機鋒論壇 2014年12月5日）

譚芳芳（2009）[1]對近二十年來漢語詈詞詈語研究進行了綜述，歸納了曹煒、刁晏斌、吳恩鋒、全曉云、姜明秀等學者的觀點，即詈詞就是罵人的詞語，詈詞主要是以隨便、自由、有力量的宣泄特定情緒來實現其交際功能的，同時還具有平衡心理的作用。詈詞詈語對于語言文化研究、言語交際、文藝創作、語言教學、語言規范等方面的深遠的意義。關英偉（2000）研究了詈語中動物詞語的文化含義，指出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的組成部分，它的表達方式、詞匯特征滲透著一定的價值觀，反映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是研究民俗文化的寶貴資料[2]。方舟（2013）[3]認為，動物類詈罵詞語，在漢民族語言文化中承載著獨特的民族文化和傳統觀念，從中映射出漢民族傳承文化中獨特的價值觀和思維方式。

網絡語言中的“狗”的含義，網友的態度和看法大致有四類：①含貶義，認為是對單身者或者對狗的不尊敬，“單身有錯嗎？為什么會被叫作單身狗？”特別對于“打工狗”，多數人誤解為與打工者的弱勢社會地位有關。②認為是一種昵稱，有“可愛”之義，多用于對好友的稱呼或者自稱。“幸運狗”雖有使用，但場合少，并且用語謹慎。③一種戲稱與自嘲的說法，就跟說自己屌絲一樣。④客觀地指人，如：對于“大一狗”“大四狗”“小學狗”的稱呼，包括其衍生用法“準大一狗”都含有代指“具有某類共同特征的渺小一族”的意思，不帶貶義。

這些本該用“族”或者“生”的地方用了“狗”，給“狗”的傳統詈詞功能帶來了一定的沖擊，本文將對此作語言學分析。

二、“狗”的傳統詈詞功能表現

《新華詞典》中以動物名稱承擔詈詞功能的情況為：雞1個“雞肥不下蛋”，豬2個，豬有玀（豬）、豬仔（舊指被誘拐出國賣苦力的中國人），驢有“驢臉”“驢唇不對馬嘴”“驢肝肺”等13個，鼠有“鼠目寸光、抱頭鼠竄、鼠肚雞腸”等14個。其中關于“驢”和“鼠”的詈詞現在分別有4個和3個在用，其余已基本上棄置不用了。帶“狗”的詞語29條，全部屬于詈詞，直到2000年前后，除“狗頭軍師”（給壞人出謀劃策的人）和狗彘（狗與豬，比喻行為卑劣的人）、狗心狗行（比喻壞心腸、惡劣行為）；狗鼠（比喻品行卑劣的人）；狗才（狗材。罵人的話。狗東西）；狗殺才（罵人的話。該殺的狗東西）狗事（奉承，巴結）外，其余仍在使用。例如：

走狗、雞鳴狗盜（小偷）、狗腿子、狗仗人勢、狗尾續貂（喻拿粗劣的東西接到美好的東西后面，很不相稱，常指文章）、狗熊（比喻為懦夫）狗漢奸；狗腿子；狗爪牙（比喻壞人）狗吃屎、狗膽包天、狗洞、狗茍蠅營、狗急跳墻、狗拿耗子、狗屁、放狗屁 狗屁文章、狗嘴吐不出象牙、狗彘不若、狗仗人勢、狗咬呂洞賓、狗咬耗子、狗咬狗（比喻壞人之間互相攻擊）、狗血噴頭、狗熊、狗窩、狗腿子、雞飛狗跳、狼心狗肺、狗仗人勢、狗眼看人低、打狗看主人、狗日的、狗屁不通、狗屎堆（比喻極端令人厭惡痛恨的人）這幫人專會狗著他（動詞，諂媚，奉承）

新華字典還給出了《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等古代用法例證。

據調查，70%的人認為10年前自己曾經用帶“狗”字的臟話罵人，98%的人認為帶“狗”字的罵人話比帶“豬”“熊”“驢”的聽上去更厲害、更傷人。

2008年3月2日，天涯論壇·天涯雜談版主以“都說狗是人類的朋友，怎么帶狗字的沒好詞呢？”為標題，要求網友遵守網上道德、使用文明用語，禁止用帶“狗”的詞語在網上罵人。

以上字典釋義和語言事實充分說明，傳統意義上的“狗”字一直承擔著漢語絕大部分的詈詞功能，甚至“無狗不狠”“無狗不解恨”。電視劇《亮劍》中李云龍罵人最多的話就是“狗娘養的”。

三、“狗”的詈詞功能確立及衰退

（一）“狗”的詈詞功能確立的認知機制

《新華字典》中“狗”的釋義為：[名]哺乳動物，種類很多，聽覺嗅覺都很敏銳，善于看守門戶，有的可以訓練成軍犬、警犬。

從理性意義上看，狗用途廣泛，而詈詞功能為何落在了“狗”身上？筆者認為源自其在犬類家族中的“小”與“弱小、依從”形象及其作為封建家庭權勢的象征性有關。

基本詞匯是日常生活中最常用的詞匯，詞義是比較穩定的，可以由它們構成新的詞匯和詞組。它所表達的是與人們世世代代日常生活關系非常密切的事物，例如：自然現象、家畜名稱、親屬、方位等，具有全民性、穩定性、能產性。基本詞匯中的詞使用頻率高，構詞能力強，一般詞匯中大量詞語都是以其為材料構成的。“狗”是漢語基本詞匯之一，由“狗”作為基本詞匯構成一般詞匯時，采用的手段往往是隱喻認知手段，即從動物認知域到人的認知域的投射。

郭沈青（2002）認為傳統天地萬物等級格局帶來的人畜貴賤觀念[4]，漢語有良好的以物喻人、暗含褒貶的傳統，其中對動物的評價心理傾向是“以形體大者為尊、小者為卑”的典型。以漢語熟語為例：落地的鳳凰不如雞，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驢臉驢脾氣驢肝肺（因其像馬又比馬小）、（王熙鳳）拔根寒毛比俺（劉姥姥）的腿粗（紅樓夢），都有明顯的崇大貶小的語義色彩。

其認知模式為：

人（自然統治者，一般為君主或仁人君子）：龍顏大悅；睿身長七尺，儀容甚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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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微軀：自己，我的謙稱；竊唯草莽微軀，丘園賤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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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動物（牛、馬）：偏向褒義牛氣沖天、氣壯如牛、馬到成功、虎背熊腰、汗牛充棟多指寶物和書籍等有價值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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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動物（犬）：偏向中性：犬牙差乎、一人升天，仙及雞犬；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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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端的動物（小犬，即狗、鼠、蟲豸）：偏向貶義：鼠目寸光

《說文》中“狗，犬也。大者為犬，小者為狗。”《爾雅》“（犬）未成豪，狗”即“未長毛的小狗崽”及后來的《爾雅義疏》都以形體大小對狗和犬進行了區分。

如此看來，對“狗”的怨恨主要來自于它在犬科家族中的弱小，再加上它為統治者守護財富的本領，常常被勞苦大眾作為泄憤對象。“狗仗人勢”“狗腿子”（惡勢力的幫兇）、“狗咬狗”（壞人之間互相攻擊）等的詈詞就是典型代表。作為基本詞匯中的詞語在向一般詞匯擴展時，帶上了貶義。

（二）“狗”字詈詞功能衰退

當今社會文明程度進一步增強，現在最多一個“shit！”“哇塞！”“god！”“天吶！”“你沒事吧！”“神經！”“你是在關心我呢，還是在關心我呢”等，相對于前者包含了很多的容忍和修養。70%的人認為現在生活壓力大了，人際交往規則越來越明確，60%的人認為單純罵人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有損個人形象。70%的人認為帶“狗”字臟話還出現在針砭時弊的評論中，但已經熟語化，多以引用的形式出現。

“狗”的詞義的現代變化：指“以中性色彩表示客觀意義上的某類人”的功能上升，而表示貶義色彩的詈詞功能喪失，表現在大眾生活語言中幾近喪失，主要存在于文學語言和電視劇本中。指人時表示“稀有、尊貴、可愛”的特征義將作為一個趨勢逐漸突出。

綜上所述，“狗”的語義功能的變化：極端詈詞——中性詞——褒義詞

四、“狗”字詈詞功能發生變化的原因

語義三角是英國奧格登和理查茲在1023年《意義的意義》（The Meaning of Meaning）中提出的語義學經典論斷，它突破了索緒爾的二維觀點，揭示了客觀事物（referent/thing）、概念/思想（concept/thought）和語言符號之間組成語義三角關系，特別是將符號與客觀事物聯系了起來。語義三角的重大意義在于不但注意到符號音義之間的關系而且注意到符號與客觀物的關系，其缺點是沒有指出概念（意義）反映客觀物不是一一反映，而是概括的反映。此外，這種靜態與平面的語義三角還遠，但其缺點是這種平面的語義三角沒有揭示語義與動態千變萬化的客觀世界之間的復雜關系[6]。“單身狗”等“狗”的新主觀情感義的出現正是隨著社會現實境遇的變化及語言接觸，人們對“狗”的認知概念發生變化，從而使含“狗”的詞匯在表達層面上發生變化的結果。

（一）社會現實基礎

解放前后，中國人用“狗子”“狗蛋”“狗剩”之類為孩子取乳名，取其褒義“人類的好伙伴”，寄希望孩子好養活，但總體上“狗”，一直沒能擺脫傳統詈詞的貶義。近十年來，隨著社會物質文化的進步及網絡信息時代的到來，“狗”再度以其忠實、無害等品質成為填充內心孤獨的“人類的好伙伴”。另外，計劃生育造成的獨生子女現象，使得很多城市養狗家庭稱狗為孩子的“妹妹”或“弟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孤獨感為其重要原因之一。

百姓生活中“狗”的地位的提升表現：狗糧專賣店、狗狗、對“狗”稱“弟弟、寶貝（孩子義）”的人越來越多、幸運狗旗艦店（賣品牌家居的網店）

（二）語言接觸

“狗”字句詈詞功能的衰退主要是由社會現實導致的，而新的褒義環境的使用與語言接觸有直接關系。

第一，漢語中傳統的“狗腿子”的含義在英語中沒有。《柯林斯高階英漢雙解學習詞典》《現代英漢綜合大詞典》《英漢雙向大詞典》釋例“dog”基本義為：狗；蹩腳貨；丑女人；卑鄙小人。貶義詞及詞組11個：dogged 頑強的，頑固的；a lazy dog 懶漢；a dirty dog 下流坯；dog eat dog 人吃人（指殘酷無情的競爭）；dog in the manger 占著茅坑不拉屎；a dog's dinner/breakfast 干得很差的工作，一團糟；a dog's life（充滿問題和不公正待遇的）不愉快的生活；the dogs of war（詩/文）戰爭浩劫；dressed（up）like a dog's dinner 可笑地穿著時髦（或顯擺）的衣服；to lead a dog's life（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以上釋義都不涉及“狗腿子”含義。

第二，英語中“dog”的核心用法與近年來漢語中“狗”的新用法在形式上具有相似性。

dog-tired——既有事業還要二胎的女人累得像狗一樣。（熟語化）

Lucky dog——幸運狗

英語中，“dog”廣泛出現于中性和褒義語言環境：中性感情色彩用法10個：dog and bone （諧俚）電話；rains cats and dogs（瓢潑大雨）；dog-and-pony show（北美）精心安排的盛大演出（或展示）；a dog's age（很長時間）；dogs bark，but the caravans move on（諺語）狗雖叫，商隊還是會繼續前進，說者自說，我行我素；the dog's bollocks（英，粗俚）最好的人（或物）。

a gay dog（一個快樂的人）；Love me，love my dog.（愛我就愛我的一切，或者“愛屋及烏”）；Every dog has its day（人人都有得意之時）

褒義語言環境：clever dog（聰明人）；top dog（重要人士）；lucky dog（幸運兒）。

（三）漢語中“狗”的新語素義的特點

“狗”在西方文化中備受寵愛，但在漢族文化中卻備受貶損。

第一，漢語中的“狗”由于受貶義習慣勢力的影響，包含了輕微的“渺小一族”義。如“狗”“大一狗”“大四狗”“考研狗”中，“狗”如跟“族”“黨”類似，但略帶“弱勢”語義特征。這一點從“大一狗”“大四狗”的語言使用比“大二狗”和“大三狗”更為普遍可以得到補充印證。而英語對等詞“dog”多指平常人，“every dog has its day”這一用法基本上可以普及到“大人物”身上。“hes really a clever dog/a lucky dog”可以用以描述所說話者推崇的大人物。同樣，英語中可以用于真正處于的悲慘境遇中的人，漢語中則不能，比如不適合形容難民為“難民狗”。這說明該詞的使用仍舊受傳統的“狗”的詈詞功能的影響。戲謔語氣是其首要的情態意義。

第二，結構可類推性比較：在英語中“dog”是可以作為詞根進行造詞的，如“a+adj+dog”中，“adj”有類推性，而漢語中尚不能。“dog”多處于某種詞義序列之中或含對比的語義語言環境中，這說明還完全未獨立作新語素義。

第三，感情色彩在造詞層面的滲透性比較：英語中的“dog”在造詞手段dog-tired（筋疲力竭）、dogged（頑強的、固執的），和用詞手段“Every dog has its day”均可以表中性義、褒義與貶義。漢語中的使用多局限于“含序列義N+N”的偏正結構，漢語中熟語與成語中只有1個，熟語（累得像狗一樣）浸入中性色彩，尚無褒義色彩，這是因為熟語和成語具有歷史性和穩固性，不像一般詞匯能夠很快進入生活。

五、結語

“狗”字的新義反映了語言接觸帶來的語言變異，主要體現為該詞語語義系統義項對應的語義功能的重新調整，即該新義進入詞匯系統迅速改變了該詞原有的感情色彩義的比重，使其原有的詈詞功能喪失，在造詞法和感情色彩方面吸收英語對等物（equiverlent）“dog”的使用方法。以上感情色彩以“侮辱”“客觀”和“親昵”為端點構成一個連續統，可以圖示為：

罵人，貶義 平等、平民義 親昵，可自嘲或戲謔他人

綜上所述，“狗”的未來使用正沿著[+可愛、新奇]的褒義軌道行進。

對此，順應語言規律，加強對國民的語言教育與傳播規劃。未來幾年校園里有可能出現“學霸狗”等類似的詞，帶上時尚、新奇、可愛之義，可能還會滲透到學校以外的更多領域。在加強對其地位規劃、教育規劃、本體規劃的前提下，則可能更好地服務于人們的社會生活。

1.地位規劃。隨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民主、文明、自由、平等、友善”的倡導，應該在社會文化軟層面上加以推廣應用。順應社會新風尚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新要求，大力發揮漢字字體多變的特點，在服飾、廣告傳媒、食品等行業，做好“狗”字的形象設計和相關產品的開發利用。

2.聲望規劃。語言學家和社會學家應當對“打工狗”中“狗”的貶義理解及時澄清，除了在網站上給出解答以外，以漢英對照的形式如“A+adj（形容詞）+dog”作新聞標題，讓大家理解英語中“dog”的具體應用。除此之外，還要聯合社會力量，對以“狗”為形象的萌寵文化進行展示，利用傳統的十二生肖狗年（2018年）對“狗”的新詞義和新的社會形象進行解釋。

3.教育規劃：語言教學中，對漢語中與“狗”的新義相關的詞語在課堂上加以講解。

4.本體規劃：在詞典“狗”的詞條的色彩義中加以體現。同時，在有歷史文化色彩的電視劇臺詞中，可以保持其詈語功能以增強語言的表現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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