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躍進
(清華大學,北京 100084)
今年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第四十個年頭,其重要性自不待言。以十為單位的周年之慶通常提供了一個總結、反思和前瞻的機會。如果說十年前人們對于中國崛起的話題還存有不同的看法,那么如今在很大程度上它亦已成為學術討論的前設了。回望改革初期,這可是一件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將眼光放得更遠一些,19世紀中后葉西學東漸,中國遭遇了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進入21世紀的中國給出了它的反饋,為這個世界帶來了大變局。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或許也超越了諸多先輩的想象。這大概是世界現代化歷史中影響很大的“黑天鵝”事件,它對學術研究帶來的沖擊是如此巨大,學者之間的分化與爭議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將成為一種常態。不過,我倒是傾向于以肯定的態度來看待這一巨變,至少它使得我們的思考變得更有意義了,也有可能更具開放性。
若以中國崛起作為討論的出發點,回望四十年的改革開放,在政治維度執政黨的變化可以用三個階段、兩種心態、兩種認識和兩種方案來加以描述。
政治體制改革的三階段之分大致以1989年政治風波和黨的十八大為兩個節點。第一階段(1978-1989)以鄧小平著名的庚申講話和十三大報告為亮點,終結于1989年政治風波及蘇聯東歐國家的劇變。第二階段(1992-2012)以鄧小平南巡講話為起點,到黨的十八大召開,歷時20年;我們現在處于第三階段(2012-)。在某種意義上,這三個階段可以用“一波三折”來形容,其中第一和第三階段形成了明顯的對照,當中的第二階段實現了過渡和轉換。兩種心態、兩種認識、兩種方案便是兩相對照的三個基本參數。
所謂兩種心態是指前期更多地看到體制弊端。1980年8月18日,鄧小平在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可以看做是一篇比較典型的、對既有體制進行診斷的病理分析報告。在此基礎上,講話同時強調了政治體制改革的必要性、緊迫性和重要性。黨的十三大報告據此描繪了一幅政治體制改革的藍圖。然而國內的1989年政治風波、國際的蘇東劇變以及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政治體制改革的生態環境。從那時開始,拒絕外部勢力的滲透,防止和平演變,維護政權穩定,保障國家安全,成為執政黨關注的首要問題。可以說,20世紀90年代執政黨在政治心態上是守成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與此同時,在經濟體制改革方面邁開了很大的步伐,鄧小平南巡講話促成了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作為一個匹配之舉,政治體制改革的重心轉向了政府行政管理體制改革。這是一種根據變化了的情況而采取的有進有退的改革策略。中國經濟由此進入了一條高速發展的車道,其速度之快超越了所有人的預期。作為綜合國力提升的理論反應,新世紀出現了“北京共識”與“中國模式”的爭論,它們一起為中共十八大報告提出“三個自信”奠定了物質和心理基礎。
伴隨心態改變的是認知的變化。如果說第一階段執政黨對體制的自我認識集中在病理分析,那么第三階段的重點開始轉向對體制比較優勢的強調。第一階段主張的黨政分開原則如今被明確否定,轉向黨政整合下的彼此分工。若將十九屆三中全會提出的黨和國家機構改革方案與十三大報告設計的政改方案比較一下,我們會發現兩者之間的顯著差異。在某種意義上,這種差別也體現在基本術語方面,一個明顯的例子是“政治體制改革”一詞基本上已被“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所取代。
與此形成對照,這四十年中學界的情形似乎展示了不同的邏輯,而且在政治學與政治體制改革之間并沒有形成一種良性互動的關系。政治學作為一門學科的恢復是改革開放的一個結果,20世紀80年代發展不久便先后遭遇了一系列的政治事件(清除精神污染、反資產階級自由化、1989年政治風波、蘇聯東歐劇變等)。90年代初國內知識界出現了較大的陣營分化:有的出國,有的下海,留在學界的開始考慮學術與思想的關系,強調學術規范和研究方法。政治學一時面臨如何生存的問題,80年代流行的思想與啟蒙似乎變得黯淡起來。正是在90年代,自由主義開始在學界和媒體正式登臺。借助于市場經濟的東風,西方經濟學成為自由主義流行的主渠道。一種特定的意識形態以科學知識的形式得到傳播,或換個說法,在特定的歷史場景下,西方現代經濟學以雙重角色的方式被引入中國:既是理論知識,又是意識形態(尤其是涉及產權問題的爭論)。在這樣的氛圍下,憲政與民主成為政治學者的基本關注,畢竟在主流理論中,市場經濟與憲政民主被認為是天合之作。絕大多數的研究者(包括筆者)都是帶著“體制轉型”的預期來從事專業研究的。無論是致力于基本理論研究者,還是從事經驗—實證研究者,都程度不同地具有這個相同的特征。
學界與政界的這種分野在第二階段的前半段尚不明顯,事實上兩者之間還存在過一段蜜月期,當然各門學科的命運自有不同。一般而言,經濟學與官方之間的蜜月時間最長,這也好理解,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軌不但需要現代經濟學知識,而且需要某種程度上與國際社會的接軌(納入全球化體系)。法學次之,而政治學基本上沒有。第二階段后期學界與政界的這種蜜月關系明顯結束。隨著第三階段的來臨,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政治學曾經遭遇的困境,如今以新的方式再次面臨。所不同的是,第一次困境更多地具有政治色彩,而如今的困境則需要學術界進行認真的、系統的方法論反思。
筆者坦承,上述簡化的歸納具有高度個人認知的色彩,而且基于特定的分析目標,不過其間顯示的張力是我們必須認真對待的。簡言之,為體制轉型而做的知識準備如今遭遇了中國崛起,理論與經驗之間的反差成為一道無法回避而必須跨越的坎。
中國崛起這一事實不但改變了執政黨的自我認知,而且也對政治學研究者提出了諸多的理論挑戰。在此,我想討論的是民主化研究中兩種頗為流行的(價值)因果機制。
1.以市場(化)為抓手的民主化因果機制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基本原理。民主化工程的設計者和推動者顯然贊同這一命題,他們將市場經濟看做是民主化因果鏈條中的開端環節。改革開放前我們經常講階級斗爭是綱,綱舉目張,或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市場經濟就是這樣的綱,是整個轉型過程的牛鼻子和邏輯起點。在“南巡講話”中,鄧小平說市場經濟是配置資源的有效工具,資本主義可以用,社會主義也可以用。但同樣明顯的是,市場經濟不只是工具,因為一旦采用便會導致一系列重大的社會—政治后果。對于我們的分析而言,市場經濟直接導致了兩個重要的結果:一是產權結構的變化,二是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變化。它們各自又觸發了進一步的連鎖變化。
我們先來分析產權結構的變化。產權是所有權的“學術”表達,這一術語轉換是現代經濟學的貢獻,畢竟所有制的概念更容易沾染意識形態的色彩。在我們的傳統/經典話語中,計劃經濟與公有制聯系在一起,與市場經濟匹配的則是私有制,或私有制占主導地位的某種程度的混合所有制。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在產權結構方面發生的重大變化便是私有制的出現及合法化。當年人們曾用“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來描述公社體制的解體及家庭承包責任制的普及,事實上類似的“回潮”也發生在城市領域。產權結構的變化不但帶來收入方式的多樣化,更為重要的是在社會結構方面產生了相應的變化,以及這種變化所帶來的連鎖效應。
具體而言,新的產權結構一旦形成,便從果轉化為因,演化出三個重要的變化:
(1)經濟發展離不開對產權的法律保護;這既涉及意識形態的調整——我們曾經以社會主義的名義消滅了生產資料的私有制,也涉及憲法和法律的修改。在這方面雖然存在爭議,但我們走了過來,如今對私有產權的肯定和保護已經寫入了國家的憲法。
(2)經由產權的肯定和保護促成了公民權利意識的發展,權利之束從經濟領域逐漸擴展到社會和政治領域,開啟了公民權利發展的中國道路。
(3)作為產權的人格化主體,新的社會階層登上了歷史舞臺,社會結構從原先的三明治(工人、農民和干部/知識分子)演化為一個復雜得多的層次結構。這一變化具有治理和政治的雙重意義:就治理而言,社會階層的分化對公共政策的制定提出了精細化的要求;就政治而言,在歐洲的歷史經驗中,民主化過程與中(資)產階級的出現有著緊密的聯系。巴林頓·摩爾有句名言:沒有中(資)產階級就沒有民主。
上述三種層級因果裂變所體現的法治、公民權利與民主,皆是一個譜系上的親和概念。
與此并行的第二個大的變化體現在國家與社會關系方面。在傳統計劃經濟下,國家幾乎壟斷了所有的社會資源,人們生活在單位體制之中,并不存在所謂的“自由資源”和“自由活動空間”,即使存在一些也是被壓抑和打擊的對象(黑市的存在及其打壓)。在這個意義上,全能主義國家不存在具有相對獨立地位的社會領域,西方學者用極權主義概念來描述這一點。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不但生成了政府與市場的關系,也導出了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在企業不辦社會(將企業的社會功能分解出來)、政府機構改革與職能轉變,以及大力發展社會組織的表達中,我們可以很好地體會到這一點。由此形成了一個國家(政府)、市場、社會的三元治理結構,其中的社會領域被認為是公民社會的萌芽和生存之所。在民主化進程中,公民社會被寄托著類似于中產階級的相似功能(先是東歐的波蘭,后是顏色革命的經驗)。
下面的圖1簡要勾勒了以市場化為起點的民主化因果鏈條:

圖1 以市場化為龍頭的轉型機制:法治與民主
上圖顯示了市場、民主與法治三者之間的緊密聯系。箭頭沒有全部畫出來,因為三者之間存在著互動關系,而有利于導致民主化的因素都有利于導致憲政。為了避免過于復雜,我們對圖1做了簡化處理,以保持簡明的視覺效果。
圖1顯示的這種關系既是邏輯的,也是過程的,它們統一于市場經濟這一經濟基礎,牽一發而動全身。據此,西方世界對于中國的改革開放和市場化過程曾經非常樂觀,認為中國只要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那么在政治領域轉向西方自由民主制便是一個或早或晚的問題,不是道路選擇的問題,而是時間展現的問題。在某種意義上,20世紀80年代學界發生的“新權威主義”與“政治民主派”之爭,前者所秉持的也是這個思路。當時“政治民主派”的觀點因過于激進而被邊緣化,新權威主義的觀點成為學界主流。現在看來,新權威主義的主張大致成功了一半,主要是圖1前面的半段(之所以說“大致”是因為這些結果需要在新的脈絡里來考量),而他們所主張的經由市場化而達致民主化的目標則落空了。
為什么當初人們普遍預期的民主化因果機制未能實現?對于學者來說,這是一個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我認為一個完整的解釋離不開對于“反向機制”的理解。所謂“反向機制”是指執政黨對于民主化因果機制的解構之努力,從而使市場化過程所導致的結果朝有利于自身的方向發展,或者能夠控制市場化過程中出現的各種“負功能”。對此學界已有不少的研究。例如(1)黨和政府對于社會組織采取分類管理的方法,積極鼓勵那些能夠為政府職能轉移分憂解愁的社會組織(將它們列入政府采購的社會組織清單之中),大力發展公益性社會組織;與此同時抑制具有政治傾向的民間組織。在話語表達上,對“公民社會”進行敏感化處理等等。(2)在對待產權的人格化主體問題上,用“新社會階層”來稱呼之,而沒有采用資本家(資產階級)這類傳統術語,并且向他們審慎開放體制大門(入黨、進人大和政協等)。(3)區分權力來源和權力行使,將公民參與納入權力行使的領域(行政民主、政策民主或治理民主),強調協商民主而不是選舉民主,以此來避免可能出現的政治壓力和危機。(4)區分憲政與法治,擱置憲政而倡導法治。將法治納入既有體制的框架之中。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上述舉措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圖1所表示的因果導鏈機制,至少緩解了由此產生的政治改革壓力。到目前為止,既有體制頗為成功地將市場經濟、新興社會階層和新社會組織納入自身的結構,而不是被這些新興要素產生的力量所轉化。十八大以來,中共全面加強黨的領導,重塑中央權威,重構黨政體制,清除腐敗,回歸初心、堅定地走具有中國特色的政治發展道路。這一全新格局是改革開放第一階段不可能預見到的。
2.選舉與治理關系的反思
如果說民主化機制涉及的是一個廣泛的社會—經濟—政治過程,那么“選舉—良治機制”則專注于政治過程本身。自從熊彼得將自由的、定期舉行的競爭性選舉作為民主概念的本質屬性以來,選舉被賦予了各種不同的功能。例如,在政治原理上,選舉被認為是人民主權的落實方式,它將抽象的人民轉化為具體的選民;在政體類型上,選舉被認為是區分民主與非民主的試金石;在治理方面,選舉被認為是達致良治的唯一通道。在此基礎上,學者們建構了一個“民主、合法性、績效”的三合一觀念:在這個世界上,民主政體不但是唯一的合法政權,也是唯一能夠取得善治的政體。
具體而言,經由選舉而達致的良治可以通過下面的因果鏈條來體現:

圖2 選舉—良治機制
在圖2中,選舉是邏輯出發點,它必須是自由的、定期舉行的,這不但是為了保證選舉的公正性,同時也是選舉—良治機制發揮作用的條件。選舉政治是一種周而復始的游戲,在通常情況下,參與競選也是許多人的職業(所謂政客)。除了那些過把癮的少數玩家,大多數職業政治家不但希望能夠贏得本次選舉,而且也希望能夠連任(由于屆期的限制,相對于政治家的抱負而言,在職時間總是顯得短暫,因此爭取連任不失為一種理性的策略)。這種連任的政治抱負能否實現完全取決于下次選舉中的選民投票,由此形成了一種所謂的“預期反饋原理”:政治家為了贏得未來的選舉,必須在當下任內做一些滿足選民需求的事情,部分兌現自己在(上次)競選過程中許下的諾言。經由這一環節,人們在選舉與回應之間建立起了一種邏輯聯系。
回應是什么意思?就是我們所說的權為民所用。政府是制定公共政策的,用伊斯頓的話來說,是對社會資源的權威性分配。政策執行帶來了不同的后果,這就進入了“績效”的領域。民主政治并不能保證樣樣事情都做好,因為并非所有的目標都能充分實現,很多情況下會出現“不意之果”:原本設定的政策目標并沒有實現,而實際得到的結果又超出了原先的預料。即便如此,主流理論認為這些偏差是可以得到糾正的。民意測驗的數據時刻提醒政治家,你的所作所為將在下一次的選舉受到評判。如果民眾對政治家不滿意,可以通過手中的選票將其趕下臺。這種“懲罰”被看作是一種問責機制,也是一種糾錯機制。
不難看出,在選舉—良治機制的假設下,政治家有做好事(回應民眾)的動力,也有被趕下臺的壓力。這兩種力構成的合力能夠解釋良治的奧秘——通過循環往復的糾錯和學習,從長時段來看,整個政治過程能夠通過不斷優化而達致良治。
然而,無論是國內從事村民自治研究的學者,還是從事第三波民主化研究的比較政治學者,都發現一個相同的現象:從選舉直接推導出良治更多的是一種美好愿望,而不是政治現實本身。在這方面,我有一點切身的體會。在20世紀90年代的村民自治實踐中,學者普遍帶著這一良好愿望去做經驗研究。為了推動村民自治的發展,有學者建立了一個網站,名字就叫“選舉與治理”。人們期待通過選舉解決干部眼睛朝上(只對上不對下)的問題,促使村干部為村民辦好事,防止村干部腐敗等等,但實際發生的事情告訴我們,這一假設是存在問題的。雖然尚未做過全國性的系統研究,對村民自治實踐作出一個基本判斷和評價,但學者普遍認為當初的預期沒有實現。在鄉村治理的實踐中,選舉變量的引入會在村莊內部產生什么樣的結果,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村莊本身的性質,涉及文化傳統、社會結構、集體資產狀況、村莊精英之間的關系等諸多變量,而不能用制度決定論的邏輯來推演。
有了這一切身經驗,再來看待第三波民主化所帶來的復雜性就容易理解多了。對于民族國家這樣一個巨大的治理體,我們不能簡單地說,選舉是實現良治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因為選舉帶來的沖擊波在一些國家有可能造成嚴重的政治后果,諸如政治共同體的瓦解、社會秩序的崩潰、種族屠殺、內戰、政府治理的難產等等。老問題沒有解決,新問題又纏身,這就是福山所謂的 “失敗國家”。換言之,在那些“失敗國家”,選舉作為一個變量的導入不但沒有導致良治,而是走向了它的反面。
從邏輯上說,選舉變量的介入既可能帶來好的效果也可能帶來不好的效果;如果將好壞看做是兩個極端,那么更多的情形可能是居于兩極之間。在引入競爭性選舉的國家或地區中,可以進一步區分出兩種不同的類型:一種是選舉不合標準,導致所謂的選舉威權或競爭性威權,它們被視為居于灰色地帶的混合政體,其治理績效能夠拿上桌面的并不多;二是選舉符合西方自由民主制的標準,存在制度化的政黨輪流執政,但是在治理績效方面卻未必是良好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20世紀70年代開始的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從充滿希望/躊躇滿志開始,到失望而終結。
在全球推行民主曾是美國的“使命”,沒想到帶來了全球治理的難題——如何處置恐怖主義與難民問題至今沒有得到滿意的解決。隨著特朗普的上臺,美國作為民主化發動機的角色發生了歷史性的變化。特朗普高喊著“美國第一”和“使美國再次偉大”的口號,放棄了在全世界推廣民主的策略。這種做法不禁使人產生這樣的聯想:在全球推動民主化與美國不再偉大(“讓美國再次偉大”的潛臺詞)之間存在著邏輯關系嗎?不管是否存在聯系,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人們對選舉的質疑和反思已經超出了第三波民主化浪潮,而進入代議制民主的原發地。英國的脫歐公投、歐洲大陸極右政治勢力的興起、民粹主義皆成為比較政治學者的熱點研究議題。
上述兩種因果機制雖然敘述的對象和所涉場域有所不同,但它們源出一脈,都建立在個人主義的基礎之上,強調個體的自由選擇。就此而言,選舉政治與市場經濟具有同構性。政治學中的公共選擇理論將政治視為一個特殊的市場,將分析市場的概念工具移植到政治領域。許多西方學者堅信,這兩套因果機制邏輯清晰,形式化程度很高,具有普遍性,可以在全世界不同國家加以復制,文化差異并不構成什么障礙。這種普遍性既體現在價值層面(普世價值),也體現在因果機制方面(科學知識)。支撐這種普遍性信念的是一元現代性,亦即西方現代化的歷史經驗是唯一的,其他國家若想實現現代化除了拷貝西方的做法之外,別無他途。在中文世界,人們有更為形象的表述。若將現代化社會比喻為蔚藍色的大海,那么中國的長江就必須通過歷史的三峽方能匯入其中,這里歷史的三峽就是自由主義語境中的市場化、民主化、法治化。
如上所說,中國的崛起消解了市場—民主化的因果機制,第三波民主化的復雜后果消解了選舉—良治機制。這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是否需要重構學術命題,以及如何重構學術命題?
在現實的挑戰面前,比較政治學主流理論的困境在于它只能做兩件事:在經驗研究層面作出適當的調適,以威權彈性(韌勁)來緩解理論與經驗之間的差距;與此同時在價值層面,它堅守立場,不但在政體分類上維持民主與威權的二分法,而且自居于道德高地。使兩者統一起來的乃是這樣一種判斷:威權彈性是有限度的,不可能永久彈下去,就像橡皮筋一樣,拉到一定程度就會斷裂。提出威權彈性這一概念的學者黎安友便認為,由于缺乏合法性,威權主義政體不會構成對自由民主制的長期挑戰,更不會成為它的替代性選擇。在他看來,威權主義政體就像高空走鋼絲的演員,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就此而言,威權彈性說本質上與中國崩潰論并無差別,只是一種比較精致的(延期)崩潰論。價值立場與經驗研究在這里統一了起來。由此不難理解,在自由主義的敘述中,一般不愿意正視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所取得的成績,而更愿意強調它的不足——與理想的自由民主制之間的差距。即使承認一些成績也傾向于突顯為此而付出的巨大代價,所謂地平線上沒有道德的制高點,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得不償失。簡言之,主流理論所秉持的價值立場和理論邏輯,使其不能恰當地面對和分析中國經驗。不看好中國的未來,不斷預測中國崩潰的時間點,成為自由主義者的一項樂此不疲的智力游戲。這是一種比較典型的基于一元現代性的歷史終結論。
如果說,自由主義者面臨的挑戰是理論預期與現實經驗之間的反差,那么與之對稱的中國模式派則面臨理論建構的挑戰。常說的一句話是,解決了“挨打”和“挨餓”的問題,但還沒有解決“挨罵”的問題。此處所謂的“挨罵”是指理論與現實的另一種脫節形式,亦即實踐走在了理論的前面。在“做”的方面已經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卻無法很好地言說自己。“講好中國故事”之所以成為一個“事情”,便是因為缺乏適當的概念術語,缺乏足夠的話語權。換言之,“講好中國故事”并不只是一個形式的問題——以令人喜歡、易于接受的方式來表達,更為重要的是,它涉及學術概念的生產、分析框架的重構、價值觀的論證、對人類社會共同體和國際新秩序的想象等等。一句話,這是一種全新的話語體系的建構。具體到本文的討論來說,解構兩種因果機制只說明了問題的一半(為什么失去了效果),但它沒有告訴我們新的因果機制是什么?如果說選舉不一定是達致良治的途徑,那么是否存在達致良治的替代性途徑?這是一個同樣需要認真回答的問題。中國模式要成為一個與自由主義進行理論對話的學術范式,必須提供自己的正面解釋。
當今世界正在經歷著深刻的變化,其程度之深必須用全球格局大重組這樣的術語來表達。這是一個“失靈”的世界:計劃失靈、市場失靈、政府失靈、志愿失靈、民主失靈、威權失靈……與此同時,似乎到處都是“陷阱”:諸如中等收入陷阱、修昔底德陷阱、金德伯格陷阱、塔西陀陷阱……我們不但有“黑天鵝”,還有了“灰犀牛”,不知道明天又會出現什么新動物。這些術語在媒體和學界的廣泛流行,折射出時代變遷給人們帶來的困惑、彷徨、失望、焦慮和不安全感。
然而,這種情況對于學術研究而言,不正是所期待的黃金時段么?如果說學術總是演奏時代提供的曲目,那么上面所提及的諸多分化和沖突,很可能意味著這樣一個事實:我們正在步入一個學術新時代,一個在全球范圍內形成的百家爭鳴的時代。
如果這個判斷沒有錯,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在百花齊放的園地中,中國學者有可能栽培出什么樣的新花卉品種?在改革開放四十年的發展經驗中,能否提煉出有學術價值的命題,從而為比較政治學的發展做出我們的貢獻?這是一個中國學者無法回避的學術責任。承擔起這份責任,是我們今天對改革開放偉大事業的最好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