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平
中國歷史發展到隋唐時期,實現了南北統一,為文學創作開辟了一個全新時代。南朝詩歌重音色的清綺文風,與北朝貞剛雄渾重氣質的文風相互融合,創造出了輝煌的成就。唐代國勢強盛,文化發達,教育水平高,整個時代徜徉在詩的海洋中,唐代詩歌被公認為中國詩歌的頂峰,我們通常所說的“盛唐氣象”,就集中體現在唐詩里。唐詩的題材內容非常廣泛,描寫的對象比南北朝時期的詩歌更加豐富,帝王將相、邊塞將士、勞動人民、閨閣女子、白頭宮女,無不入詩,而且留下了數不勝數的經典名篇,涌現了大量的優秀詩人。
壹
“盛唐氣象”自然少不了兒童,最著名的一首描寫唐代兒童的詩歌,就是賀知章的《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首詩通俗淺易,家喻戶曉,詩中的兒童純真自然,不假雕飾,可視為唐代描寫兒童詩的代表作之一。
唐代是詩的國度,出現了大量聰穎早慧的“詩童”。著名的“初唐四杰”,大多幼而能文,文名早發,流傳下了膾炙人口、千古傳誦的經典詩作。四杰之首的王勃六歲能文,楊炯十歲童子舉及第,駱賓王七歲能詩,都是著名的“神童”。傳說那首著名的《詠鵝》就是駱賓王的作品: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首詩的語氣完全出自童稚之口,把鵝的叫聲、神態、游動劃水的情形描繪得純真自然,清新脫俗,沒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跡,讀來仿佛碧波蕩漾的河面上有一群自由自在的白鵝在戲水、覓食。這樣的詩歌只能產生在充滿活力、國力蒸蒸日上的初唐時期。
文學史上,將描寫盛唐山水田園風光的詩歌稱為山水田園詩,在詩人的筆下,大唐王朝的江山寧靜祥和,風景秀美:“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杜甫《絕句》二首之一)春暖花開時節,燕子忙著筑巢,鴛鴦懶洋洋地臥在沙窩里,普通人家更是鶯歌燕舞,繁花似錦:“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杜甫《江畔徒步尋花》其六)生活在榮華盛景中的唐人,無論王侯將相還是平民百姓,恣意自適,往來種作,皆和樂融融:“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王維《山居秋暝》)這比起東晉詩人陶淵明筆下亂世中的“世外桃源”夢,顯得更加真實、祥和、秀美。唐代雖然有“安史之亂”,有亂后的藩鎮割據、宦官專權、牛李黨爭等歷史大事件,勢必會影響到兒童的生活,但這屬于“大人的游戲”,屬于以家國天下為己任的讀書人關心的對象,對唐代的兒童來說,他們關心的是游戲,是吃喝玩樂,是上樹打棗、下水捉魚的快樂生活。終唐一世,和平與安寧依然是時代的主流,所以唐代的兒童是幸運的,他們能夠自由自在地舒展天性,也不乏能夠欣賞和觀察他們的詩人群體,用飽含情感的筆墨寫塑造了一個個神氣活現的少年兒童形象。
大詩人杜甫回憶少年時期的生活,描述當年的自己如同健壯的小黃牛,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百憂集行》)十五歲正是讀書應試的年紀,杜甫尚且童心未泯,等不及門前果樹成熟,一日之間上上下下能有千遍。這種描寫純真自然,有此經歷的人生,讀罷自然會心莞爾。中唐詩人白居易筆下的女童,更是純真可愛:
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回。
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
(《池上》)
一個女孩子經不住清香白蓮的誘惑,駕著小船去偷采。但她畢竟年紀太小了,還不懂得掩藏自己的行蹤,回來的路上,小船劃過,在碧綠的浮萍上留下一道水線——被大人發現了。當然這樣暴露行跡并不會遭遇什么責罰,白居易以觀察小孩子捉迷藏般的視角描繪這個場景,充滿童趣。跟白居易同時代的詩人劉禹錫,也寫過兒童的生活情態:
何處深春好,春深稚子家。
爭騎一竿竹,偷折四鄰花。
笑擊羊皮鼓,行牽犢頷車。
中庭貪夜戲,不覺玉繩斜。
(《同樂天和微之深春二十首(同用家花車斜四韻)》第二十首)
深春時節,一群兒童正在打鬧玩耍,偷摘鄰居家的花朵,鬧哄哄擊打羊皮鼓,牽著“犢頷車”四處奔跑。特別是“爭騎一竿竹”饒有興味,這大約是唐代兒童經常玩的“過家家”游戲。大詩人李白在《長干行》中也寫過這個場景:“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發初覆額”指頭發剛剛蓋過額頭。童稚時代男、女兩個小童就一起騎竹馬、攀折門前花枝,一起長大,并成為結發夫妻,這是“青梅竹馬”成語的由來。“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的感情非常天真、純潔,有塵世的生活氣息,又清新脫俗,令人心馳神往。
在偷偷摸摸“搞破壞”方面,無論是唐代的兒童還是宋代的兒童,并沒有什么區別。宋代山水田園詩人楊萬里在《宿新市徐公店》就描寫了“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情景,詞人張镃也借促織兒之口回憶了兒時“呼燈灌穴”的頑劣生活(《滿庭芳·促織兒》)。這些生活場景和我們今天沒有什么差別,都是出乎天性、發于自然的“純真年代”必有的現象,更是出自“童心”的人生必不可少的階段。晚唐詩人韋莊《與小女》筆下描摹的小女兒,則是一個剛牙牙學語的幼童:
見人初解語嘔啞,不肯歸眠戀小車。
一夜嬌啼緣底事,為嫌衣少縷金華。
韋莊的女兒還不會說話,更不喜歡安睡,經常哭鬧一個通宵,大人后來才明白,她是為了衣服上缺少一朵金光閃閃的針繡花朵而哭。喜歡玩具小車,喜歡華麗的衣服,這是兒童的天性,韋莊詩歌將這一點表現得活靈活現,淋漓盡致。
貳
唐詩里最引人入勝的是四時田園風光里“牧童”形象,也是唐人詩歌中最動人的形象之一。杜牧《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中國歷代“清明詩”數量不少,唯獨這首詩膾炙人口,家喻戶曉。細究起來,恐與詩的后兩句關系重大:在細雨迷蒙的清明時節,天氣依然陰冷,路上的行人失魂落魄一般。詩人亟須投宿,喝杯酒驅寒除濕,牧童告訴他,遠遠的地方就是杏花村。“杏花村”就是好酒的代名詞,“酒家”“牧童”“杏花村”幾個意象的組合,扭轉了詩歌上兩句營造的凄慘凝重氣氛,頃刻之間一絲醉意朦朧之感撲面而來。特別是牧童形象的出現,更讓這首詩充滿詩情畫意,意境超然。因此,在唐詩宋詞中,出現“牧童”的地方,往往象征著詩意的田園風光,愜意的鄉野生活。再如晚唐詩人崔道融《牧豎》:
牧豎持蓑笠,逢人氣傲然。
臥牛吹短笛,耕卻傍溪田。
牧豎,即牧童。這首詩中的牧童身穿蓑衣頭戴斗笠,遇到人故意裝得很神氣。放牧時臥在牛背上吹短笛,牛耕田時就在溪邊田頭悠閑地玩耍。牧童為什么要裝出“氣傲然”的樣子?我們不得而知,這或許就是兒童心理使然,遇到成人他展現出“傲然”的一面,與他的牛在一起時,他展現出的是恬淡自適的一面。這無疑是一位個性鮮明的牧童,是詩人人格理想的寄托。唐末五代的呂巖,也即呂洞賓,也作有一首《牧童》:
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
歸來飽飯黃昏后,不脫蓑衣臥月明。
呂洞賓是著名道士,故而其筆下牧童的精神境界和人生追求,也似有道士的情致:綠草如茵的曠野上,晚風習習,遠處傳來三四聲牧笛聲,牧童放牧歸來,吃飽晚飯之后,合著蓑衣臥在床頭,在明亮的月輝中睡去。這是一幅靜美的田園風光畫圖,一切均發于自然,復歸于自然,毫無人世的紛擾和浮躁氣息,讀罷頓生塵外之志。所以我們說,在唐詩里“牧童”這個意象不僅僅是個簡單的童子的問題,是“牧而童者”的象征,它有牧者和童子的雙重特征,前者在古代文學視野里常常是隱者的具象化,而后者與生俱來帶有童真純樸的氣息,兩相結合,無疑是純真自然的象征,而這正是厭倦俗世喧囂的文士們的精神寄托所在。所以我們看到唐詩中關于“牧童”的吟唱和描摹綿延不絕,直到五代宋初詩人劉兼《蓮塘霽望》,依然對牧童的生活熱情歌頌:
新秋菡萏發紅英,向晚風飄滿郡馨。
萬疊水紋羅乍展,一雙鸂鶒繡初成。
采蓮女散吳歌闋,拾翠人歸楚雨晴。
遠岸牧童吹短笛,蓼花深處信牛行。
當然,打棗掏鳥、攀折花枝,抑或田園牧歌般的生活,并不是唐代兒童的全部,唐詩中也有在我們今天看來可以歸入“幼教”“兒童教育”一類的學習活動。跟白居易同時代的詩人、道士施肩吾(780-861)創作的《幼女詞》,講述了一個六歲女童憨態可掬的“學習”生活:
幼女才六歲,未知巧與拙。
向夜在堂前,學人拜新月。
七月七日乞巧在唐玄宗時期就傳布到宮廷內外,白居易《長恨歌》提到“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這首詩中六歲的幼女尚且分不清“巧”與“拙”的區別,卻受到節日氣氛的感染,依樣畫葫蘆,學成人拜新月乞巧。此外如貞元、元和時期的詩人胡令能《小兒垂釣》,則記載了“蓬頭稚子”學習垂釣的過程:
蓬頭稚子學垂綸,側坐莓苔草映身。
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
詩中的孩童,生怕驚走了水中的魚兒,遇到遠遠招手問路的行人,假裝沒有聽到,不作回應。這樣的描寫,觀察細致貼切,對兒童神態的刻畫傳神入畫,讀來如在眼前一般。宋代詩人范成大的《夏日田園雜興》其七,也提到兒童對生存技能的基本學習和掌握: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
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這首詩中的兒童還不懂得男耕女織的生活,尚未掌握這些生產技能,但他們可以跟著大人學習種瓜的技巧。
叁
當然,唐代兒童的生活并非全都如此充滿詩情畫意,他們也有辛苦勤奮的學習生活,需要學習儒家經典,學習《文選》等文學作品。對此,杜甫詩歌中有明確的記載。《宗武生日》:
小子何時見,高秋此日生。
自從都邑語,已伴老夫名。
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
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
凋瘵筵初秩,欹斜坐不成。
流霞分片片,涓滴就徐傾。
宗武是杜甫的幼子。杜甫在詩歌中曾多次提到并稱贊他,在《憶幼子》詩中說:“驥子春猶隔,鶯歌暖正繁。別離驚節換,聰慧與誰論。澗水空山道,柴門老樹村。憶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軒。”在《遣興》中說:“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世亂憐渠小,家貧仰母慈。鹿門攜不遂,雁足系難期。天地軍麾滿,山河戰角悲。儻歸免相失,見日敢辭遲。 ”杜甫驕傲地宣布:“詩是吾家事”,他要求宗武熟讀梁照明太子蕭統編選的《文選》。這是因為唐代以詩賦取士,參加科舉考試,精通和熟讀《文選》是必修的課程,杜甫要求宗武必須數量掌握。另據五代宋初詩人劉兼《貽諸學童》,這時期的兒童還要學習儒家經典:
橫經叉手步還趨,積善方知慶有余。
五個小雛離學院,一行新雁入貧居。
詩中的五個進入學校學習的小童,學習老師“橫經叉手”的神態,亦步亦趨,像模像樣,畢竟學習是一件嚴肅的事情。
當然,唐人詩歌描寫兒童,也時有寄托,間或有寓意深遠的詩歌,值得我們仔細玩味。如白居易《觀游魚》:
繞池閑步看魚游,正值兒童弄釣舟。
一種愛魚心各異,我來施食爾垂鉤。
詩人愛魚,兒童也愛魚。詩人愛魚是為了賞魚,因而給魚施食;兒童愛魚卻是為了得到它們,所以架起了釣鉤開始垂釣,這就是所謂的“一種愛魚心各異”,一方是施舍養育,一方是設術索取。這是詩人觀賞游魚看到兒童垂釣場景時的感發。如果說其中的寓意還不是很明顯的話,唐憲宗、文宗時期的李涉(約806年前后在世)創作的《牧童詞》,則比較直觀:
朝牧牛,牧牛下江曲。
夜牧牛,牧牛度村谷。
荷蓑出林春雨細,蘆管臥吹莎草綠。
亂插蓬蒿箭滿腰,不怕猛虎欺黃犢。
前幾句均為純景物描寫,“亂插蓬蒿箭滿腰,不怕猛虎欺黃犢”,已經是當時社會現實的客觀寫照了。再如唐懿宗咸通年間詩人劉駕的《牧童》詩:
牧童見客拜,山果懷中落。
晝日驅牛歸,前溪風雨惡。
因為前溪有惡風大雨,所以牧童大白天就趕著牛回家了。唐懿宗統治時期雖然比較太平,但政治形勢逐漸惡化,危機不斷醞釀,所以詩人在已經感覺到了疾風驟雨近在眼前的氣氛。在危機面前,憂國者有之,放棄幻想,意志消沉者亦有之。有些方外之士就借助牧童形象,表達了“無是無非”、心無掛礙的態度。如唐昭宗時期的僧人棲蟾的《牧童》詩:
牛得自由騎,春風細雨飛。
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
日出唱歌去,月明撫掌歸。
何人得似爾,無是亦無非。
詩人在自由自在、恬淡閑適的田園牧歌中寄托了“無是亦無非”的人生信條,這種觀念既是身份使然,也是唐末動蕩社會現實中的自保道路。
(作者系文學博士,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研究員。)